7、无淮(3)

是夜,人和鱼都在各自的房中安睡了。

鱼却在梦中迎接起了故人。

明玉姬的梦境中悠悠荡开海水的涟漪,一个留着白色蓬松长胡的健硕老人持杖走来,正是多日不见的海神伯伯。海神眯起亲切慈祥的眼睛,笑问道:

“小玉,人类世界好玩吗?”

“好玩啊,”明玉姬眨眨长睫,口吻欢悦,似乎像是要迫不及待分享在人类世界的精彩生活,小嘴叭叭停不下来:“这里的人过的都好多姿多彩呀,不像在海里,整天一片蓝色单调的很……每天见的除了鱼还是鱼,不是在摸鱼就是在吃鱼。”

“哦?看你的样子,是不想回来海里了?”海神拉长了语调,显得有些幽深莫测。

明玉姬这才慢慢想起自己是条鱼儿,更想起族中一向对人类领域避讳不及的那些戒言,突然心虚了三分:

“这不是……小玉难得出来一趟,再玩一阵子就回去了。”

“海神伯伯,您就帮小玉隐瞒一回,好不好?”

此时,明玉姬丝毫没有想起谢无淮的存在。

海神笑得更温柔了。

“小玉啊小玉,你是族里千年一见的银尾人鱼,是最有天赋的孩子,却也最贪玩……人类世界固然好是好。可是,你知道那是你的埋骨之地吗?”

“海神伯伯,你在说什么呀……”明玉姬怔了怔,整条鱼都愣住了。

“诶,贪玩的小鱼。”海神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叹了口气,轻轻拂手,面前就现出了一面亮晶晶的海镜。镜子中缓缓浮现出一副画面,身穿着墨绿色轻纱长裙的女人银发披肩,如一朵脆弱的花盛开在猩红色的长毯上。

灯光映照下,更显出她一身肤白胜雪。

她唇若红玫,长发似霜,一张面孔秾丽至极,却赫然正是明玉姬的容颜。只是比此时的她更褪去几分青涩,如一朵全然绽放开的蔷薇花,却透露着即将凋谢的哀伤感。

明玉姬看见镜中美得摄人的自己,眼前一亮,却全然忽略了‘自己’面色的苍白与虚弱。

“诶,这是未来的我吗,我可真好看呀……”

画面猝然一转。

明玉姬这才看清,红毯之外的台下,是密密麻麻的看客。他们的目光如同黑夜中不怀好意的捕猎者。而台上有人正在举牌叫价,台上穿着燕尾服的男人正在报出一个个天价数字。

“一亿两千万。”

“一亿八千万。”

……

“三亿!有一位先生出了三亿,还有谁要继续竞价吗?”

“三亿一次,三亿两次……三亿,成交!”

“恭喜99号先生,拍下了今日我们拍卖场中的压轴之宝。”燕尾服男人一锤定音,面露喜色,示意几个人上来将长毯上的女人送下去。

明玉姬终于感觉到一丝异常。

她看见镜中的‘她’孱弱无力地被人装进了一个金色的笼子,带了下去,不由喃喃道:

“怎么回事……”

画面又是一转,是一处豪华至极的休息室,燕尾服男人正在向沙发上的一个男人毕恭毕敬地请示:“谢先生,稍等,我们就为您展示验货环节。”

男人神情冷淡,只颔首而不言。

他十指半拢慵懒地搭在膝上,面孔棱角锋锐,一双眸子透着冷光,却是熟悉无比——那正是谢无淮的脸。

两个男人正架着虚弱的明玉姬,将她抛入了宽敞的水缸中,可她却没有因无法呼吸而挣扎。轻盈的裙摆飘浮而起,露出了裙下两条莹白的长腿。那腿上却生出了亮晶晶的鳞片,顷刻就化成了一条银光闪闪的长鱼尾。

女人的雪面上更是裂开一条细长的腮,新鲜的水似乎让她萎靡的精神一振,她幽绿的眼眸重新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她的手捶打在水缸的玻璃壁上,却心知自己无力抗衡,只能用一双清澈眼睛恨恨地盯着座位上矜贵闲逸的男人,眼尾泛红。

似乎知道,那就是将操纵她生死的刽子手。

“谢先生,您还满意您看到的么?”侍者彬彬有礼的声音响起。

坐在沙发上的谢无淮抬首。

他的目光清冷至极,像是商人在挑剔地打量自己所挑选的拍卖品。

谢无淮缓缓站起身,走到水缸前,和人鱼对视。

人鱼见到他走近,更像是竖起了全身的刺,银发飘扬着半笼罩在她姝丽艳绝的面孔上。她怒目相视,一双绿眸中满满的攻击性,却无法对面前的人造成任何威胁。

男人却轻轻地笑了。

“很好,我很满意。”

……

镜外,明玉姬的手亦如镜中的她撑在水缸上的姿势一样,抵在巨大的海镜上。一双无二无别的绿眸中此时却是充斥满了迷惘。那是她和谢无淮,却又不像她,也不像谢无淮。

她不曾见过少年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露出过这样冷淡刻骨的表情。

更是无法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会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而拥有她的处置权的人,竟是如今这个每天对她温言软语无微不至的他……

海神在她的身后幽幽叹息:

“小玉啊小玉,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造化弄人,你好自为之。”

可明玉姬却没有再听清他说的话,她全身心都沉浸在镜中画面的冲击里。

天光乍亮。

明玉姬惊醒过来,细软的长发粘在脸上,她纤细伶仃的长指紧紧地攥着被褥,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像是才做了一场噩梦,全身冷汗涔涔,却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内容。

外头的天色由暗转明,微凉的风从窗外吹来,她轻轻打了一个哆嗦。

……

“小玉,我准备出门了,今天想吃什么鱼?”

谢无淮一边收拾着餐桌,一边问桌旁明显心不在焉的呆人鱼。

明玉姬缓缓望着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怯意,像是趋利避害的小兽。凌乱的卷发半覆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被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谢无淮没有错过她的闪躲之意。

今日的她格外沉默,表现得像是一只闯入了禁地的懵懂幼兽,后知后觉的不安。

他的手顿了顿,又恢复了若无其事。

谢无淮偏过头,像是刚刚注意到了外面阴暗的天色,仍然在温柔地叮嘱道:

“今天外面可能会下雨,就别偷溜出去玩了,你的腿会遇水化尾。”

“记住了,嗯?外面的世界不安全。”

他回头看向她,有些亲昵地。

“……嗯。”明玉姬小声应了。

“那我走了,照顾好自己。”他摸了摸她的头,动作带着一丝自然的宠溺。

明玉姬的绿眸倒映出少年颀长高瘦的背影。

人类……

是充满了危险的存在……

直到门轻轻“砰”地一声关上,明玉姬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趴在了桌子上,眸中泛空起来。

谢无淮出了门,检查了两遍锁,将钥匙牢牢攥在了手心。

他的眸底闪过一丝晦暗。

她想走了么。

可是,他不允许。

…………

海神的好意提醒并没有让明玉姬长出心眼。

毕竟明玉姬是一条没心没肺的傻鱼。

鱼传闻不过七秒的记忆,人鱼的记忆也不过好了一点。

可海神怕也不会想到,明玉姬的记忆会差到七小时之后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当谢无淮拎着满满一大袋食材回到家后,单纯的小人鱼又像往日一样飞扑了过来,像是早晨不曾发生过。

谢无淮的眼中又浮过舒缓之意。

“都是给你的买的。”

他像是一个谆谆善诱的猎人。

一餐美食吃完,一集晚上八点档狗血剧看过,一晚美美的睡眠之后,明玉姬彻底失忆。

……

一天天过去,人和鱼的相处越来越融洽了。

明玉姬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却在一天天糖衣炮弹的软化之下更加离不开谢无淮的投喂,像是一条慢慢被温水煮熟的鱼。

而谢无淮的温柔也蒙蔽了她的双眼。

有一天。

谢无淮进入浴室,正准备脱衣沐浴。

而此时,明玉姬正化身一尾小鱼在放满了水的洗手台中畅游。

谢无淮租的房子没有浴缸,她自称是鱼通体干净不用洗澡,实际上一日不泡水就会觉得自己脏兮兮。故而经常在池中放好了水,然后化身小鱼偷偷畅游其中。

这本是明玉姬的小秘密。

说来,明玉姬的人鱼之身虽是银尾。

化成一条鱼时,她的鱼头上却带着一抹鲜艳的丹红色,恍如红白锦鲤。

但谢无淮从始至终没有向洗手池投去一眼目光,更是不曾注意到这尾银光绚丽的小鱼,他轻轻解开衣襟上的扣子。

池内的小鱼偷偷地吐了个泡泡。

谢无淮将白衬衣全部的扣子单手解开,露出了清晰分明的腹肌,动作却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碎发垂落覆盖了少年的眉眼,半遮掩起他冷淡的面色。

小鱼又吐了两个泡泡。

一个泡泡因为激动而裂开,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

谢无淮轻轻皱了皱眉,向洗手台投去一道视线,却因为灯光的晦暗而看不见任何异常。他又收回了目光,手轻轻落在了腰间的皮带上。

差点暴露,小鱼匆匆潜水装死。

大约十秒之后,又慢慢从水池的边沿浮上来。

悄悄探出鱼头……却突然正对上一张冰冷且面无表情的脸。

谢无淮正站在水池边上,静静俯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