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挣扎

进了办公室,四个人一块坐下了。李婶子也过来给泡了四杯茶,让哭红了眼睛的闺女先喝点水。曾娟霞并没有说很多话,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而她身边的张志飞却很客气,还带着些笑,开始和曾姥爷说话。

“我和小霞五年前结的婚,住在广州。我也是做生意的,手里有个和岳父这儿差不多的厂子,搞化工的。”

“噢……也是……青年才俊。”曾姥爷点了点头,毕竟离家出走的女儿回来这件事对他的冲击有点大,此时还闷闷的,也没表现出多么热切的样子。他头一低,目光倒是和那小孩对上了,大脑迟钝地想了想,才想起来他的名字。

叫张晨……年龄是四岁。

小孩更像他爸,是个方脸,眼睛也小,身上肉嘟嘟的,和么儿那瘦竹竿的样子完全是两个方向。明明就一小豆丁,他的脸上却硬生生没什么表情,和可爱两个字一点都不搭边。

他虽然现在知道这是自己的新外孙了,但这种祖孙关系也是要培养的,忽然把这小孩扔到面前,在曾国强眼里,这个张晨和村口随便拦住他就要红包的二娃子没什么区别。他心里头又想起了么儿,再看看这个穿着好衣裳的小孩,更不是滋味了。

女儿和新丈夫,新孩子,在外面吃好的穿好的,倒是只有他和么儿两个人,之前在村上每天靠修修三轮车、收音机勉强过个日子。

张志飞笑笑,又给曾娟霞擦了擦眼泪。

亲人久别重逢,聊的话题也无非是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张志飞把自己这边的情况说了,又让张晨喊“外公”,小孩儿便睁着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曾姥爷,过了一会儿才喊了一声。

曾姥爷勉强笑笑,怎么也得有点表示,便拉开抽屉,拿了一千块钱出来,用红纸包着给了孩子。张晨似乎也知道钱是个好东西,直接就收下了,在手里紧紧攥着呢。

曾娟霞则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能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终于止住了泪,按照丈夫的意思,询问起曾姥爷厂子的事儿了。

“爸爸……这辣椒厂开的真好……我一直记得爸爸做的辣酱味道香,从小到大都吃的那个味道。”

“嗯,”曾国强点了点头,“去年国庆开的……生意挺不错的,现在也能过个日子。”

一旁的张志飞便扶了扶眼镜,“岳父日子过得好,我和小霞也就能放心了。其实这次啊,也是看到了报纸,这才沿着消息寻过来的。”

话题慢慢得挪到了之前的五万块钱捐款上。

其实他们家这么多年都没换过地方,女儿只要想回来找,怎么都能回曾家村看看;就算他现在住在县城了,那稍微打听打听也就知道了,怎么说是看了报纸才找过来的呢?曾国强心里憋着一口气,不过此时看女儿哭得泪水涟涟的,又没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他一边和张志飞谈着厂子的事儿,一边则是五味杂陈。

霞儿啊……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呢?

曾国强也不蠢,心里头已经有了个答案,但又不愿意去深思。

“爸爸,”曾娟霞擦了擦眼角,“我想回家看看,可以吗?女儿这么多年没回去……真的是,对不起你和妈妈……”

她低着头,还显然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的事情。曾国强听到闺女喊妈,心里头那苦涩便又多了几分。他只想告诉女儿,她娘已经走了,在她离家出走一个月后就伤心过度走了!可现在在这儿说又有什么用呢?

“那成,我们就……回家一趟。”

从开口笑厂子回家也就十几分钟,先去看了爱人,再打电话给么儿和小贺吧。

毕竟是么儿的亲娘……不见见,也说不过去。

曾国强叹了口气,站起了身。一旁的张志飞此时便笑了,“岳父,我开了轿车过来的,坐我的车回去吧。”

“乡下的路太窄,小汽车走不进去。”曾姥爷摇了摇头,“还是坐电三轮吧。”

四个人上了电三轮,曾娟霞还好,张志飞则是明显的有些尴尬了,毕竟他都是能开得起小汽车的人,平日里哪还坐这种东西呢?但是他此时又不得不忍着,因为自己现在全身上下,除了那辆小汽车,真的不剩下什么钱了。如果不是曾国强发了财,他也不至于过来找一个农村老头。

电三轮开进了曾家村,路的两边都是农田。这大夏天的,还有农民正在沤肥呢!都是刚从茅坑里掏出来的大粪,天然有机物,对农作物特别好,就是味道不怎么行。张志飞的面孔明显板下来了,左右是坐在后面,也就没有再端着那客气的表情,而是恢复了和儿子张晨一样的模样。曾娟霞看到丈夫这个表情,就瑟了瑟,抿着唇含着泪低下了头。

电三轮停在了门口,看到熟悉的老房子,她又要哭了。

曾姥爷也下了车,从腰上拿了钥匙,开了大院的门。太久没回来住,铁门都有点生锈了,一推开就嘎吱嘎吱的在响。曾娟霞匆匆地跟了上去,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天底下哪有不想妈的孩子呢?前些年,日子过得好的时候,她还不至于这个样子,可自从去年丈夫的厂子生意不行了以后……

曾娟霞打碎了牙齿,也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

曾国强也是叹气,“那个……小张啊,你们先在院子里坐坐,我带霞儿进个屋。”

曾娟霞还吸着鼻子呢,“妈妈没回来吗?”

“你跟我进屋。”曾姥爷的拳头捏紧了,又给慢慢的松开,“我再……和你说。”

卧室的门也是锁着的,太久没来,门把手上都是灰。曾娟霞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顿时心口就有些发慌了。她踩着高跟鞋跟着进了屋,里头果然是很久没住人了,整个都黑黢黢的。曾姥爷伸手去拉了灯,接着又把门关上了。

“你……倒也还知道回来。”没了外人,他也就不忍着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淌下,“霞儿啊,你还知道回来!你记挂过我和你妈吗?你记挂过么儿吗?”

“爸爸……”

“你娘已经走了!”曾姥爷深深的叹了口气,嗓音也带上了哭腔,“你出走,就留一封信,也不说去了哪。我和你娘天天找,晚上不睡觉的找……找了一个月都没找到你啊……”

“她本来身体就不好,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就这样硬生生的……走了!已经走了六年了!”

话音一落,曾娟霞就身体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她是不孝,这么多年都没回家,在外面隐瞒着自己是农村里出来的这件事,隐瞒着自己结过婚的这件事……可她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还是因为她,才早早的去世的……

眼泪都流干了,心口疼得都麻了。而曾姥爷也是哽咽不停,嗓音低哑地说着这些年的苦和恨:

“你说你,回来做什么?你在外面过了好日子了,就不要爹妈不要孩子了……这么多年,你起码也寄封信回来啊,告诉么儿你在哪啊。可你有吗?你知道么儿当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有多苦吗?他爹死了,你跑了,整个村上都没有一个愿意和他玩的孩子!他小的时候成天抱着我哭啊,每天晚上都在问妈妈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曾娟霞已经泣不成声。

“我……我错了……女儿错了……”她哭得颤抖,“可是爸爸,我也没有办法啊……我不能那么早就当寡妇的……”

因为门外还有现在的丈夫,她说话声音也很小,“爸……我对不起你和妈,我对不起孩子。但是求你别说,别告诉志飞我有过云泽……他不知道的……”

曾国强心口更疼了。

眼泪温热地流淌了下来,他是想去体谅女儿,可是体谅了对方,谁来体谅他家么儿呢?

“你是过得好了啊……找了个新丈夫,有新的家庭了……么儿倒是被你扔在了后头,都不打算认了是吧?”

“我……我没有……”曾娟霞含着泪摇头,“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爸,你原谅我……我会偷偷地去看看云泽的……”

这话一说,曾国强那颗心就是真的冷了。

他是忧心过女儿,在黑夜之中独自想过闺女在外头过的什么日子。如今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心里多年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但本身爱人就是因为女儿才早早离世,那股恨就不曾散过。现在更好了,原来女儿在外面有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可他的外孙却是一直当着没爹没娘的娃娃。

终于把娘等回来了,也只能偷偷地见个面……

无论女儿这次回来有没有别的目的,他都无法再像过去一样,疼爱自己的女儿了。

“……好,爹就最后答应你这么一次。”曾国强流干了泪,佝偻着背抬手给自己擦了擦,“你也起来吧,擦擦眼睛,我给么儿打个电话,他在家里要等急了。”

“现在……你们不住在这里吗?”曾娟霞终于站了起来,虽然还在伤心母亲去世的事……但到底,手头还有比这件事更要紧的。

曾国强已经在椅子上坐下了,拿起了许久没用的电话,拨了家里头的号码,“搬县城去了。”

正在县城里的陆云泽还没觉得什么,因为刚好姥爷这段时间忙,有的时候也会回来的晚一些。他中午一点和贺邵承在外面吃的饭,后来又回家躺着睡了个下午觉,到五点钟才迷迷糊糊的爬起来,现在正靠在沙发上,拉着贺邵承一起看电视吃水果呢。贺邵承张口吃了么儿递过来的一口西瓜,接着就听到一旁的电话响了。因为现在电话就放在边上的缘故,陆云泽也不用站起来,直接伸个手就去接了。

“喂?姥爷?”

“嗯,是我。么儿啊……今天晚上,你先和小贺自己弄点东西吃吃,姥爷在外面吃个饭再回来啊。”他没说女儿来的事情,毕竟说出了口之后再告诉么儿,他妈这么多年在外头都是瞒着别人自己没生过孩子的……得多伤人啊。

陆云泽也没怀疑:“哦……好啊,我和贺邵承都还不饿呢,今晚就随便喝点粥,姥爷你忙啊。”

他挂了电话,又重新窝到了贺邵承的身边去,脑袋还蹭着肩膀往下,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能滑到怀里头去了。

“姥爷在外面吃饭?”贺邵承有些疑惑。

“嗯,今天估计又来了什么领导吧……”陆云泽仰着脑袋想了想,倒是忽然想到贺邵承上辈子喝完酒宴回来时那醉醺醺却又佯装没醉的蠢模样了。他一想到对方的那张面孔,唇角就扬了起来,勾着身旁人的脖子不停的笑。贺邵承虽然不知道什么事情又让么儿高兴了,但看到那两个小酒窝,他的心情也就跟着好了起来。

“那今晚吃什么?么儿,我给你炒个蛋炒饭吧?”

“行啊,你炒一锅,我吃一碗就够了。”陆云泽摸了摸他的寸头,发丝戳得他掌心麻麻的,“记得加点火腿肠啊。”

他们两个人在家也并不无聊,贺邵承去炒饭,陆云泽就跟在边上打蛋,切火腿丁。家里头还翻出来个番茄,一块儿切丁扔进去了,炒出来居然挺好吃的。

而曾姥爷那边就难熬了。

他带着哭红了眼睛的女儿走出了屋,张志飞立刻客气地走了过来,表示了一番对妻子儿时处所的感叹。几个人回了厂子,张志飞便邀请曾姥爷一起去县城里的饭店吃个饭,再好好的叙叙旧。他本身也不住在这里,刚好要去县城找个小旅馆过夜,晚上也方便送曾姥爷回家。曾娟霞则在一旁又擦拭了一下自己红肿的眼眶,牵起了小儿子的手,上了他们家的那辆小轿车。

张志飞开着车,脸上这才多了几分笑意,一边开车一边和曾国强聊起了开厂子的事儿。

他是做化工的,专门生产各种化工原料,提供给其他大厂子使用。之前也算是小有财富,因此才买得起这价值十来万的小轿车。他聊这些无非就是希望曾姥爷稍微高看他这个女婿几眼,然而曾姥爷自己现在半个月就能有十五万销售额呢,听到他说这些钱不钱的,心里头实在是没什么波动。他自己也不爱炫耀,因此就听着点点头,尽管是头一回坐轿车,反应也不大。

曾娟霞坐在边上,抿着唇瞧着自己父亲的面孔。

“岳父,我们就在这个饭店用个简餐吧。”张志飞看到了一家还算气派的,便终于停下了车。

曾姥爷瞧了瞧,是牡丹大酒店。

他没在这里吃过饭,不过好像隐约听么儿提过,此时便微微一顿,接着才下车去了。曾娟霞还没止住泪呢,毕竟她才刚刚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心里头的不安和愧疚让她几乎走不动路。然而目光一瞥到张志飞,她的身体又是微微一抖,眼眸中也流露出清晰的恐惧。

她扶着自己父亲的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扶着谁了。

酒店里很快就有迎宾小姐走了出来:“请问几位?”

张志飞笑了笑,“四位,安排一个包厢吧。”

四个人走到了二楼包间里,不大,但是很干净敞亮。服务生把菜单拿了上来,张志飞也很客气的给了曾姥爷,意思是让他先点。不过曾国强此时真的没什么胃口,便把菜单又给了唯一的小孩子张晨,让他先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张晨直接就翻开了菜单本子,看到上面有一道红烧肘子,便指着图片大声道:“肉!”

张志飞对自己这个儿子还是宠爱的:“好,好,爸爸给你点肉。”

曾娟霞则看着孩子,又流露出了一点哀伤。

四个人其实吃不了多少东西,更何况还有一个小孩子。张晨要了几个荤菜,全是明显的大块肉,接着菜单才回到了张志飞手里,稍微添了几个小炒。服务生也觉得这种点菜有些奇怪,还特地又念了一遍确认了一下,但这一桌似乎就是订的这样的菜式,她便只能过去下单了。

包间里,每个人的面前都添了茶水,点的酒则还没送过来。

张志飞笑着和曾姥爷先碰了一下茶杯。

其实曾国强是真的没有什么胃口吃饭,就算这里是牡丹大酒店,他也没胃口,还不如在家里和么儿还有小贺吃碗鸡蛋面呢!尽管说女儿回来了,他也生不出什么喜悦来,反而心口沉沉的,只想叹气。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接着,包厢的门就被打开了。然而走在前面的却并非是服务生,而是穿着小西装的酒店经理。

经理是个年轻人,看到曾姥爷就笑了。

“您是……曾老爷子吧!”他伸出了手,特别客气的和曾国强握了手,接着则让身后的服务生上了他们之前点的酒和小菜,还附送了一份虾饺,“我是牡丹酒店的经理,您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您外孙!”

“诶?我外孙?”曾姥爷一愣,目光又瞥到了那一份虾饺,这才隐隐约约想起来了。

么儿当初把虾饺方子卖给了牡丹大酒店!

“是啊!您外孙,可聪明厉害了!这份虾饺是我们酒店送给您的,您外孙当初给我们的方子,现在可成了我们牡丹酒店的招牌菜了!”经理也笑眯眯的,因为这份虾饺和曾老头辣酱,他们店的生意可是越来越红火,他这个当经理的工资也是一涨再涨。像他们这种大酒店,经理过来敬酒都是常事,不过这会儿酒还没开,只能敬茶了。

曾姥爷听到别人夸他家么儿,当然是高兴的。

可他也没忘记女儿之前求的事情,只能叹了口气。其实他本来也不是很想瞒着,好像他们家么儿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孩子一样;这会儿也不是他主动说出来的,那就不能怪他了。

一旁的曾娟霞已经面色惨白,而张志飞则绷紧了脸,目光狠厉地扫视着妻子的面孔。

“是啊,我家外孙……他很不容易。”曾姥爷抿了这一口茶,又和经理小伙子拍了拍肩膀。经理笑得更愉悦了:“所以小小年纪就有别人都做不出来的成就啊!曾老爷子,我们店还得多从您那儿进点辣酱呢!以后便宜点呀!”

“好嘞,好嘞。”

经理又和所有人敬了一次茶,这才笑呵呵的走了。

张志飞明明脸色难看极了,但此时却还是笑了笑:“原来岳父还有个外孙?”

“嗯。”曾姥爷心口又酸涩又难过,“来来来,吃吧……这虾饺就是我外孙给的方子,味道很不错的。”

张晨已经夹了一个到自己碗里,吃得像是小猪一样。

曾国强也夹了一个,边上给的辣酱他和很熟悉,明显就是自己厂子出来的油泼辣子。他低头咬了一口,满满的虾仁正如当初么儿剥到手疼时做出来的一样,味道还是熟悉的鲜美。他沉沉的叹了口气,觉得这顿饭是真的吃不下去了。

虽然女儿回来了,看到女儿还过得不错,他心里安定了;可是要真的回到那种父慈女孝的时候,他却又根本做不到。

张志飞捏着筷子的手都已经绷出了青筋。

任何一个男人,忽然得知妻子还背着自己生养过一个孩子,他的心情都不会多么美妙;更何况他这次来找曾国强还有其他的目的。一顿饭吃的颇不是滋味,点的小酒也只喝了一半。曾国强心里头只想着自己两个外孙了,叹了口气后主动表示这顿饭不如就到这里。

张晨则还在边上用手抓着一个红烧肘子吃,吃的脸颊上都沾满了酱汁,那拼命的架势和正常的孩子颇有些来去。

曾娟霞微颤着手,给儿子擦了脸,又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身边的丈夫。

张志飞笑笑,忍住了心里的那股暴虐,客气地送曾姥爷回家。

轿车停在了街口,再往里有点狭窄了,因为两边都是摆出来卖东西的摊子。曾国强道了声谢,又下了车,看了一眼女儿,最终是摇摇头走了。

也没邀请女儿回家住。

路边热热闹闹,全是各种买水果,买零食,买凉皮的摊子。他平时总会带一点小东西给外孙和小贺,但他今天心情很不好,一路上都没有瞧边上的东西。之前明明吃了牡丹大酒店的饭菜,但他的口中也没什么味道,就这样慢吞吞地走到了家门口。

曾国强抬头看到了那亮着的玻璃窗,心口才安定了一些。

“诶,姥爷?”陆云泽耳朵尖,听到了外面开大门的声音,赶忙放下了手里的象棋,跑去把屋门开了。

回来的果然是曾姥爷。

贺邵承也走了过来,“姥爷回来了?”

曾国强看到了自己笑眯眯的外孙,又看到了那又高又结实的小贺。心口的空虚终于是被填满了,他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也没和么儿说他妈妈今天来了:

“诶,回来了。”

他回了自己的家,他,么儿和小贺三个人的家。

陆云泽还真的以为姥爷去和什么领导吃饭了,在边上絮絮叨叨的问新厂子的事儿。他最关心的就是新工厂的环境了,强烈要求要给每个房间配空调,让室内温度常年保持二十摄氏度。

他们这种辣椒厂,如果不配空调,员工确实要热晕过去。曾国强本来就想好了要把条件搞好的,因此就被外孙拉着坐在沙发上,一边笑一边点头。

“除了这个……我们厂子接下来还得把每个机器出的货编个号,万一出了什么事故方便追查,追回同一批的产品……”陆云泽嘟嘟囔囔的,特别认真,“姥爷你办公室也得多弄几个,以后咱们‘曾老头’可是要名扬全国的,来上班的人肯定不少。”

“多着呢,办公室放在三楼了,半层都是。”他捏了捏外孙的小脸蛋,粗糙的手指还没用力,就把外孙的小白脸给捏红了。陆云泽眼睛一瞪,心想连姥爷都被贺邵承带坏了!

祖孙两个闹腾着呢,贺邵承则去切了一份冰西瓜出来,都是已经去了皮的,只需要用叉子叉着吃。曾姥爷笑眯眯得去吃了一块,清爽冰凉的西瓜下肚,之前那些油腻和酒精的辛辣都散了。

果然还是在家里头舒坦啊!

贺邵承目光含笑,伸手过去又在对称的地方给么儿捏了个红印子出来。

他们这边气氛和谐,祖孙三个热热闹闹,曾姥爷和贺邵承一致欺负软乎乎的陆云泽,把陆云泽气得眼睛瞪浑圆,抢了那一碗冰西瓜就跑了,不给他们两个吃;而另一边,找了个旅馆入住的张志飞却是面色难看,黑得能滴出墨汁。

曾娟霞的身体已经肉眼可见得颤抖了起来。

张晨还面无表情,跟着爸爸进了房间里就自己跑去床边坐下玩了。

房门一关,曾娟霞就抖得更明显了。

张志飞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皮鞋踩得地板登登响。他真的是气恼到了极致,在回头时额角都绷出了青筋。他也不在乎屋里还有个儿子,直接就嘶吼了起来:“你结过婚了?曾娟霞?你还有一个儿子?!”

“志飞……我……”曾娟霞已经吓到六神无主了。

“你骗我说你根本没结过婚!”张志飞几步就走了上去,一个巴掌扇在妻子的面孔上,仿佛面前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可以任他殴打的沙袋,“好啊你,敢骗老子了,让老子捡你这个死破鞋!”

“呜!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曾娟霞大哭了起来,一巴掌就被打到了地上,脸颊也瞬间红肿,疼得她不住的捂住了自己的面孔,“我错了……志飞,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你?是你说你老子发了财可以给钱的!现在死老头子有了外孙,哪里还会把钱给我们?”张志飞又踹了她一脚,“你个死破鞋,跟你那个死老子一个死样!”

房间里,一个男人不断殴打着自己的妻子,不过到底随后没有再去打她的那张面孔,只是对着曾娟霞的身体进行虐待。曾娟霞的哭声和尖叫声久久不停,然而因为这是旅馆,隔音做的很好,隔壁的人也只隐约听到了一点,还以为是在做什么事情,根本没人去喊楼下的侍应生。张晨就继续坐在床上,玩着从床头上拿来的本子和笔,也根本没抬眼看正在殴打妈妈的爸爸。

他已经很习惯了这种事情,反正也不会打到他的身上。

“我不管你怎么办……老子明天就要你拿五十万回来!”张志飞把烟头烫在了曾娟霞的身上,阴狠的面孔上满是疯狂,“否则老子就把你这个破鞋送给他们抵债!”

“呜……呜……我去,我去要……我会要到钱的……不要打我了……真的不要打我了……”

曾娟霞哭得浑身颤抖,衣服也已经散开了,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躯体。

她是真的后悔了……只是看到报纸上父亲的采访,被酒后发怒的丈夫打怕了,便哭着说自己父亲发了财,那边有钱,可以帮他的厂子还债。接下来的一周她确实是没再挨打过了,张志飞还对她很好,因为所有的希望都在她父亲那里了……

可是,她父亲,真的会给钱吗?

要是早知道家里会发迹……她当初又为什么要跑出来……抛弃父母,抛弃儿子……

曾娟霞抱着头小声的哭着,头上原本扎好的发髻也全部散了,整个人狼狈的仿佛是一个乞丐。

她一整夜都是这样蜷着的,而张志飞则又在阳台上喝了半瓶酒,抽了一包烟才睡。张晨自己去上了个厕所,也一样占了张床歇了,让她这个母亲只能坐在地上,连个躺下休息的位置都没有。她也不敢哭大声,就继续淌着泪,抱着膝盖回忆着当初陆建海还在的日子。其实她心里还是很爱陆建海的,那个男人虽然穷,但是很温柔,也很体贴……

可是,她真的受不了穷,也受不了成为村上被指指点点的寡妇啊。

她又想到了陆云泽,那个和他父亲长得很像的孩子,虽然有些淘气,但又那么的聪明,从小就会摘点路边的花来送给她这个当妈妈的。她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可是,可是……她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就把自己的未来葬送在了陆家村里啊。

曾娟霞知道自己是后悔了,但又死撑着给自己解释,仿佛这样就能得到些许安慰一般。

第二天清晨,她的面孔还有些红,去要了冰块敷了敷才不那样狼狈了。张志飞是意识到自己没讨曾国强喜欢了,一想到昨天晚上还付了那么贵的一顿饭,心里的怒火就更盛了几分。他过去也算是广州小有头脸的一个人,如果不是遇到外资压迫,他的化工厂也不至于到现在这个负债累累的地步……

“今天就去把钱给老子要到!”他又踹了一脚妻子,“否则你等着被我卖给那些人吧!”

“呜……我会的,我会的……”曾娟霞仓皇的去换衣服化妆了,就算往脸上扑了再多的粉底,面色也依旧很糟糕。

她擦去了泪,不敢再哭了,因为再哭自己眼睛上的妆容就又要花了。

现在张志飞手里没什么钱,他们家唯一值钱的就是那辆小轿车了,可是当初买了十二三万的小轿车落地也就贬了值,如今能不能卖到五万都是个问题。她小心翼翼的和丈夫要了五十块钱,带着钱,拎着皮包,走出了旅馆。她是想打个出租去找父亲的,然而平县这种小地方基本没出租车这种东西,只有路口负责接送的电三轮罢了。

她只好坐着三轮车去了开口笑厂子。

曾娟霞心里其实也明白,父亲肯定是怨恨她了,否则也不至于昨晚都没喊她去家里头留宿。可她……可她也不是有意要害死母亲的,她留了信的呀。

心底还是充满了不安,她一路上都抿着唇,垂着眸想着当初的事情。总之多给自己找一些理由,多给自己找一些借口,她的心就能舒服一些了。

曾娟霞始终都回避了最初的那几年——她在广州刚刚搭上了张志飞,过得风生水起的时候。

曾姥爷在家里和两个孩子玩了玩,又拉着气鼓鼓的么儿下了局象棋,这才舒坦地去睡了一觉,第二天照常上班了。

他也想过女儿那边到底该怎么办,或许找个时间让么儿和他妈妈见一面?总之曾国强心里也明白,再住在一块儿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且女儿和新女婿也常居广州,估计过几天也就回去了。

他进了办公室,叹了口气,先去泡了杯浓茶喝了一大口。接着老头子才翻开了昨天的账本,开始在每一个出入单上签字敲章。

别看他厂子还小,但来来去去都很规矩的!

大姑娘又送了一沓单子过来,全都是整理好的东西,要曾姥爷一一过目呢。

李婶家二姑娘也已经高中毕业了,但是没考到参与高考的名额,因此就只拿了个毕业证书,直接来曾老头辣酱厂上班了。这个年头去参加高考都还是个稀罕事儿,别说考上大学的了!他们整个龙珠山村上也就零零星星的听说考了几个,而且也不是什么重点大学,就那种大专学校。

二姑娘跟着在边上做事,也挺认真的。

虽然厂子里的员工有的在交头接耳着昨天的事情,好奇老板和女儿之前的事情;但被李婶子一呵斥,就老老实实的工作去了。他们在辣酱厂的收入比别的国营厂员工还要高,一个月加上奖金能够有七八十呢!所以厂子规矩也多,比如正式工作时是不允许随意聊天的。

生产间的人又一次忙碌了起来,一盆子一盆子的辣椒面加进了搅拌机里,尽管一个巨大的风扇在一旁吹着,可员工们还是额头冒出了汗,累得很呢。

整个厂子都如常般的运转了起来,曾老头忙着手里的事,一时间都没去想女儿女婿。当曾娟霞又一次到办公室门口时,他还微微一愣,接着才去开门让人进来了。这大夏天的,外头肯定热极了,曾娟霞也满额头都是汗。尽管自己没去揉,可眼睛上的妆还是花了。

“爸……”

“今天……就你来了?”曾国强叹了口气,让她进了办公室,去拿了个凳子,又泡了杯水给女儿,“也好,咱们父女两个可以说说心里话。”

“爸……”曾娟霞又哀哀戚戚地喊了一声。

“我昨晚回去,没和么儿提你。”曾姥爷又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抿了抿嘴,如果手边有个烟筒,他肯定拿起来抽了,“么儿要是知道他妈妈……在外面说自己没生过孩子,肯定会伤心的。”

曾娟霞垂着眼眸,落寞地握住了手。

“是我对不起他……”

“你已经对不起他很多年了。”曾姥爷摇了摇头,“霞儿,你知道吗?我和你妈,是做爹娘的,也不盼你回来养我们两个老人,没指望过要靠着你过日子……可是么儿是你孩子啊!你走的时候,他才多大?”

沧桑的眼睛里满是痛心,“你一个当妈的,怎么能抛弃自己的孩子呢?你知道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吗?”

“爸……”

“他被人在学校里指着骂说是扫把星,克爹娘……没有孩子愿意和他玩,就算他考了班上头一名,都没有任何朋友……”曾国强说到这里,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去年夏天,他一个人太孤单,跑去和一群小孩儿玩,结果差点就要淹死在河里了,还是渔户把他捞上来的……别的孩子都跑光了……”

“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带着他……心里有多疼吗?”曾姥爷抬手擦了擦眼泪,很没出息的哭了,皱巴巴的手来回擦也擦不干净,“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忍心抛下他的啊!”

“爸爸……”曾娟霞也哭了,“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女儿真的不想一辈子都在农村里……我当时还那么年轻,那么早就当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