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长夜

雨下了?一夜,沈宜秋记不起自己何时睡过去的,醒来天已微明?,她睁开双眼?,便发现帐外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尉迟越背对她站着,已经换上公服,戴上玉冠,正在扣腰间的玉带,不知为何他没有叫宫人进来伺候他更衣。

沈宜秋一动,丝缎摩擦,发出悉悉簌簌的声响,尉迟越听?到动静,转过身淡淡道?:“孤吵醒你了??”

沈宜秋道?:“妾自己醒的,殿下要出去?”

尉迟越的语气仍旧淡淡的:“孤要去太极宫召臣僚议政,先走一步。”

他的脸藏在阴影里,隔着青纱帐更是看不真切,沈宜秋起身披衣:“妾替殿下更衣。”

尉迟越道?:“不必,孤自己来便是。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待孤回宫再遣人来接你。”

这辈子沈宜秋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从未做过早起伺候他更衣,恭送他上朝的事,眼?下也没觉出不对劲,只道?:“外面?下雨,殿下怎么去太极宫?”

尉迟越目光微动:“不必担心,雨势已收了?。”

他这么说,沈宜秋当真就不担心了?,只是道?:“妾恭送殿下。”

尉迟越启了?启唇,最?终什?么也没说,默然走到门口?,撩起竹帘,立即有内侍追上来替他打伞,尉迟越也不管,走到前院,与邵家人告辞,便即叫人将马牵来,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便冲进了?雨幕中。

内侍和随从们不明?就里,只道?太子等不及宫中派车来,这么火烧火燎地冒雨骑马回宫,必定是朝中有什?么要紧事,连忙拍马跟了?上去。

雨比昨夜小了?许多?,然而雨丝细密,如千万条的细丝,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天地仿佛笼罩在无边的纱幕中。

街衢泥泞不堪,尉迟越策马疾驰,泥水飞溅,青锦障泥挡不住,尉迟越的衣袍被雨水洇湿,又沾了?许多?泥点,当真狼狈不堪。

可更狼狈的却是他的心绪。

他两世为人,从不曾在女子身上放过多?少心思,便是上辈子宠爱何淑妃,也不过是在理政之余抽点时间去看看她,多?赏她些珠宝器玩和锦缎,在她哭的时候耐着性子好言宽慰几?句——他是君王,体情察意是妃嫔的本分?,何尝需要他去揣摩一个女子的心思?

重生?以来,他为沈氏做的事,付出的心血,已经大大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他以为这些事足以打动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可昨夜沈宜秋的举动却如兜头一盆凉水浇下,令他猝不及防。

一个女子如此抗拒自己的夫君,若非心中有别人,他想不出任何解释。

而沈宜秋心里的那个人,除宁彦昭以外不作他想。

尉迟越从小到大事事出类拔萃,他有卓绝的天资,又肯下死工夫,便是再难的事,他也能想方设法?做成?,还从未尝过无能为力的滋味。

没想到在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里碰了?壁——还是上辈子对他痴心一片,不惜殉情的妻子。

只不过见了?宁彦昭一面?,至于如此念念不忘么?

尉迟越胸中仿佛堵着一团绵絮,直到太极宫承天门巍峨的门楼出现在眼?前,他的郁闷仍旧无法?纾解。

片刻到永安门前,尉迟越勒缰驻马,守门的侍卫都认得太子,立即避让行礼。尉迟越微一点头,便策马长?驱直入,径直到了?千秋殿。

下了?马,他去净室草草洗濯一番,换上干净衣裳,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便即命内侍去中书、门下以及各部官廨,请众臣来议事。

想不通的事情,不去想便罢了?。他肩上担着江山社稷,本就不该在女子身上花什?么心力。

不一时朝臣们陆陆续续冒雨前来,有的还打着伞或披着蓑衣。

尉迟越请群臣入座,将昨日与邵安商讨的漕运方案提出来,让群臣集思广益,众人便认真参详讨论起来。

尉迟越一心专注政务,倒把不快暂且抛诸脑后。

不觉半日过去,雨势收歇,天色放晴,尉迟越一看更漏已近午时,便对朝臣们道?失陪:“兹事体大,非一时可决,有劳诸位多?费心。”

说罢辞出,刚走到廊庑上,秘书监魏言追上来:“殿下请留步。”

尉迟越停住脚步,回头道?:“魏公有何见教?”

魏言道?:“不敢当,仆只是想起一事,前日仆遣人送了?两卷举子文卷到殿下宫中,其中有一卷乃是宁尚书之孙所作,小有文采,还望殿下拨冗一观。”

尉迟越目光一闪:“近日冗务缠身,未及阅览。不知魏公说的是宁家哪位公子?”

魏言道?:“是二房行十一的小公子。”

尉迟越不动声色地颔首:“孤知道?了?,有劳魏公举荐贤才。”

魏言忙道?:“当不得殿下谬赞。不瞒殿下,宁老?尚书对仆有知遇之恩,不过仆举荐宁小公子,却是出自一片公心,天地可鉴。”

魏公一心为社稷举荐贤能,孤感激不尽。“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一清二楚,顾念师恩和一心为公都是幌子,魏言与礼部侍郎不对付才是真的。

而礼部侍郎与宁老?尚书的龃龉众所周知,魏言此举一来向世人显示自己尊师重道?、知恩图报,二来能给政敌添个不大不小的堵,三来宁十一郎确实惊才艳绝,眼?下蒙他举荐,日后便要承他的情,真是一举三得。

不过人有私心无可厚非,尉迟越用人只论迹不论心,当下答应定会仔细读一读宁彦昭的行卷。

回到东宫,他径直去了?书房,便即命黄门找出宁十一郎的文卷。

不管他的太子妃是否心许宁十一郎,然而公是公,私是私,尉迟越心里再怎么不豫,也不会将公私混为一谈,宁彦昭有才能,有器局,他为何不用?

上辈子他是一年后才举进士科,这回却是提前了?一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但是他能早出仕一年,他身边便可多?一个得力之人,他自是乐见其成?。

尉迟越一边思忖,一边等黄门翻找行卷,谁知几?人将书架上的卷轴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宁彦昭的行卷。

尉迟越这才想起来,当日自己叫人送了?一批行卷到承恩殿,想来宁十一的文卷也在其中。

想到此处,他的心不由一沉,沈宜秋可曾发现?

他立即站起来:“去承恩殿。”

这会儿太子妃还没从邵家回来,几?个黄门都是莫名其妙,不过太子要去哪儿,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当即备辇。

到得承恩殿,尉迟越径直走进东侧殿,屏退宫人和内侍,然后走到书架前。

沿墙一排书架上堆满了?书卷,尉迟越随便翻了?几?个签子看,架子上除了?史书之外,大多?是汉魏六朝诗赋和文集,他料想的没错,沈宜秋果然涉猎广泛,不止爱看《列女传》——他至今也不明?白沈氏为何对列女传爱不释手。

书中女子的嘉言懿行堪可垂范,但若论文采见地,自是不能算一流,她既读过《左传》、《史记》,怎么还能将一部《列女传》当宝贝?

莫非她并不喜欢《列女传》?前世摆在案头,莫非只是装装样子?这一世她移情别恋,便懒得装下去了??

尉迟越越想越觉得十有八九是这么回事。

难怪他精心描绘的《列女传》图,被她弃如敝履,却也不全是因了?他的缘故。

这个念头叫他心里一松。

他继续挨个在书架上搜寻,找到第四个架子,只见上面?堆放着许多?传奇文集和举子行卷——想来便是她近日叫人搜罗来的,而他叫人送来的那批行卷便堆在架子第三层。

尉迟越将十几?轴文卷抱到书案上,一卷卷展开看,展到第四卷,宁彦昭的大名赫然出现在卷首。

宁十一郎的诗赋他前世见过许多?,每次宫中宴饮群臣,宁彦昭总是挥笔立就,拔得头筹,这精心挑选出的诗赋自是文质相炳焕,饶是他存了?别样的心思,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叹,将起首一篇《江海赋》从头至尾品读一番,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或许沈氏并未发现其中混着宁十一的文卷,他身为人君,实在不该这般杯弓蛇影。

他正要将文卷卷起收好,忽然瞥见两个字之间有个青色的小点。

这一点十分?细小,又夹在笔画之间,非常不起眼?。

可这青色绝非本来所有——这翡翠般的颜色,分?明?是宫中独有的青墨,他记得沈宜秋批注行卷时,用的便是这种墨。

他找出一卷沈宜秋批过的行卷,两相一对照,颜色果然分?毫不差。

尉迟越的心不断往下坠,她看过宁十一的文卷,若非心虚,又怎会装作不曾看过?

他枯坐了?片刻,将文卷收拾好,按原样放回架子上,然后步出承恩殿。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他费尽心思娶来的太子妃心有所属,她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心腹之臣。

尉迟越出了?承恩殿,登上步辇,回到书房。他陪沈宜秋省亲几?日,书房中又堆了?许多?奏书亟待处理,他定了?定神,饮了?半杯酽茶,然后拿起一封奏书,可看了?半晌,也没看明?白上面?写了?些什?么,以往随时都能沉下心,今日却烦闷不堪。

他尽力批了?两封,终是扔下笔,对身边黄门道?:“你带人去邵府,将太子妃接回来。”

看着黄门奉命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心里舒坦了?一些,随即又是一坠,把人接回来之后又待如何?

拿着宁十一的文卷当面?质问她么?这样的事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仰头灌下一杯苦茶,涩味直蔓延到他的心窝。

又批了?几?道?奏疏,便有黄门来禀,道?太子妃的车驾已经回到承恩殿,又问:“殿下今日可是去承恩殿用夕食?”

尉迟越便欲起身,回过神来,又坐了?回去,对那黄门道?:“不必,就在长?寿院用。”

他想了?想又道?:“遣人去承恩殿说一声,让太子妃不必等孤。”

随即一笑?,她哪里会等他,他不去,恐怕她是求之不得。

用罢晚膳,尉迟越竭力摒除杂念,又批了?会儿奏疏,到戌时三刻,他已觉筋疲力竭,便搁下笔走出书房。

时近中秋,一轮皎洁秋月高悬空中,洒下一院清晖,连带着廊上的灯火,似乎都比平日冷了?两分?。

尉迟越不想回书房批奏书,却也不想回寝殿,沿着回廊徘徊了?一会儿,不觉走出了?院子。

黄门来遇喜赶紧提起盏风灯跟上去:“殿下要去哪个院子?”

尉迟越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自己还有两个良娣。

他沉吟片刻,对来遇喜道?:“伺候我沐浴更衣,备辇去淑景院。”

来遇喜眉头微动,太子今日大清早冒雨骑马回宫,他便觉有蹊跷,看这光景,似乎是与新妇闹别扭了?。他从太子出生?便侍奉左右,对他的了?解无人能及。

太子长?到那么大,他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上心,近来却接二连三为太子妃做了?许多?事,实在是桩稀罕事。

不过太子要做什?么,轮不到下面?人置喙,来遇喜只道?了?声是,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便去叫人备辇。

辇车行至淑景院门外,来遇喜上前扶太子下辇,尉迟越却坐着没动。

他虽不重女色,但上辈子自娶了?妻,从未在这事上委屈过自己,可这一世为了?太子妃,他已经生?生?忍了?半个月。

尉迟越心里一拧,忽然不想去淑景院了?,他往东边看了?一眼?,只见灯火熄了?大半,沈宜秋一定已经歇下了?,他沉声道?:“去承恩殿。”

沈宜秋刚躺下不久,这时候正在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便听?见外面?宫人问安的声音,不由诧异。

尉迟越要来承恩殿歇宿,从来都会提前遣人来说一声,今晚不知怎么突然驾到。

她忙命宫人点灯,掀开衾被起身,下床趿上丝履,由宫人替她披上氅衣,这时候太子已到了?近前。

沈宜秋下拜行礼:“妾请殿下安。”

尉迟越本来心中便压着一团火,见她这样谦恭而疏离的样子,那火烧得越发旺了?。

他扫了?眼?宫人,冷冷道?:“你们退下。”

宫人们立即低头退至殿外。

沈宜秋见他来者不善,不知是哪里触怒了?他,只作不晓:“妾伺候殿下更衣。”

话音未落,床边铜鹤灯火苗被风卷得一偏,沈宜秋还未回过神来,已经被尉迟越打横抱起扔在了?床上。

沈宜秋跌在床上,被褥厚实绵软,倒也不疼,但她惊疑不定,心砰砰直跳,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上辈子与尉迟越做了?十二年夫妻,他一直算得温文尔雅,便是情动时,也从未有过这般举动。

沈宜秋受了?惊,胸膛起伏,薄薄的寝衣下山峦般的线条呼之欲出,尉迟越的脸映着灯火,双眼?中也似有两团火。

他没再犹豫,将沈宜秋单薄的寝衣一扯,满目春色竟让他情不自禁地觑了?觑眼?。

尉迟越还戴着紫金冠,衣衫一丝不苟,沈宜秋却是衣不蔽体,两相对比之下,更觉羞耻不已,双颊似着了?火般嫣红,艳色一直蔓延到眼?角。

尉迟越端详她一会儿,喉结一动,用指腹抚了?抚她滚烫的脸颊:“你是孤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今夜孤进化了,不再是狗子,而是浴池小狼狗

狗子是个古代狗皇帝,不是穿越者,不可能有现代法制观念,作者只考虑人物处在某个情境下会做什么,不负责让他一言一行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当然,做错事的狗子会受到后妈爱的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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