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流言中伤

每日朝臣们呈上的奏本,需先由内阁票拟,再送至司礼监,许多奏本都在说废话,有些甚至只是向皇帝请安寒暄,谢如琢向来懒得过目,司礼监批红盖印后便原路发回。

一些奏本确实奏了要事,但内阁商讨后往往也能给出妥帖的解决方案,谢如琢粗略看一遍就让司礼监直接对照票签上的辞书批红。

故而每日真正需要谢如琢花心思看的奏本少之又少,时常感叹谢家先祖创制的这一套章程还真是省事,也难怪他父皇能心无旁骛地玩大半辈子。

但今日委实大不相同。

桌案上堆了两大摞奏本,一盏浓茶已续了两回,丝缕热气颤巍巍往上冒,谢如琢脸色铁青,揉按了几下眉心,问道:“这些话从哪里传出来的?”

何小满在桌上摊开几张纸,柳叶眉蹙起,道:“东厂已查过了,奴婢也和锦衣卫那边通过气,源头已查不到了,但可以肯定是从朝廷这里往外传的。”他稍稍顿了下,意有所指地往内阁贴在奏本上的票签看,“这种事无人授意,哪里能传出这阵仗。”

谢如琢嘲讽道:“孙秉德好胜心重,想把所有事都控于掌中,他知道这才刚开始,示弱一次便失了主动。看来杜若那件事是把他气狠了。”说罢他又叹了口气,“重建三大营之事在这档口正好撞上,他们拿沈辞开刀是做给我看,是我连累了沈辞。”

“内阁不会善罢甘休的。”何小满道,“明日上朝内阁定会指使言官拿这事做文章。”

“娼妓之子,身份不明……”谢如琢拍桌而起,内阁的票签在掌心被狠狠揉皱,“孙秉德到底是在骂谁!”

谢如琢甚少这般动气,何小满使眼色让殿内伺候的内臣都出去,把那杯味冲的浓茶倒掉,重新换了杯沁香的花茶,斟酌着字句道:“孙秉德这样做岂不是把太后也骂了进去?他与太后至今都还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要突然撕破脸?”

“因为这事就算拿到台面上明说,太后也不敢说什么。她和吴显荣本就说不清楚,跳出来和孙秉德作对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谢如琢没心情再喝茶,但闻着那清浅的花茶香,气也稍顺了些,“这事说到底针对的还是我,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可免去惹一身膻。”

他略显疲惫地坐回去,再次去看何小满递上的那几张纸。

定了太子的老师后,孙秉德与他演起了君臣和睦,他提议要在乐州重建三大营时,孙秉德甚至还十分赞同。

重建三大营是势在必行的。

如今三大营能凑出的人数堪堪过三万,还不到太.祖时期的五分之一。当初坪都没守住,兵败如山倒,主要就是因为京城三大营兵力不足,战力也远不复当年。何况眼下朝廷手上没有一支可用的兵马,总不能往后全要靠四位总兵或是不堪一击的卫所军打仗。

既然要重建,就得往这儿塞一批人。

内阁要求兵部负责遴选三大营将官,谢如琢没有异议。

从前在坪都,三大营将官多是勋官及世家荫封,个个身份显赫,加之三大营在天子脚下,利益关系复杂,能入三大营者来头都不小,这事不可能让皇帝或内阁说了算,由兵部考察身家背景、资历品性先拟定人选最能让大家信服。

但兵部选了两天的人,却发现朝中实在缺人,这般遴选根本选不齐。如此境况下,启用新人在所难免,谢如琢便趁机在名单上加了沈辞的名字。

首次南征后,无人不识沈辞,众人也都心知肚明沈辞是皇帝看重的人,不会只待在都指挥使司做个经历。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内阁大张旗鼓的事,皇帝拉拢一两个自己人也在情理之中,且朝中确实缺会打仗的武将,沈辞既然是将才,能为朝廷效力是桩好事。

可有杜若之事在前,这事就不能草草了之,内阁在背后将沈辞推上风口浪尖,顺道还把皇帝也拉下了水。

如何小满所说,那些流言从何而起已不可查,一开始只是议论沈辞的出身,愈演愈烈后,竟烧到了谢如琢身上。

母亲的出身相近,旧时经历同样艰辛难言,起初还在说皇帝对沈辞是惺惺相惜,后来有心人煽风点火,流言变作了沈辞是娼妓之子,身份不明,可能根本就不是裴元恺的私生子,不知道是他母亲跟哪个男人生的,那么现在的皇帝呢?

现在的皇帝母亲也是娼妓,当年被幽闭冷宫是因与吴显荣纠缠不清,所以谁能说清皇帝的出身?

孙秉德深谙打蛇打七寸的道理,谢如琢这皇位来得本就有那么几分名不正言不顺,再沾上出身不明的流言,无疑是按住了他的死穴,借此来告诉皇帝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

谢如琢早就想清楚这招毒计的每个关节,咬着牙将皱巴巴的票签扔到一边,道:“伴伴,你派人去找沈辞,让他这两日都请病假在家,也不必上奏本解释什么。”他的眼神暗了下来,如有凛冽刀锋一闪而逝,“明日他们最好把事闹得再大一点,朕等着。”

卯正时分,钟声响,众臣过小金水桥,入崇政殿行一跪三叩礼。

殿中静默几息,兵科给事中薛子霰出列:“臣有本奏。”

六科给事中阶品都不过七品,但其职责却是监察六部,弹劾百官,也就是众臣避之唯恐不及的言官,朝中文武官员没被言官弹劾过的恐怕拎不出三个。

给事中与御史一样,多为年轻官员,薛子霰正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此次重建三大营之事由兵部负责,他作为兵科给事中行纠察之能无可指摘。

谢如琢道:“准奏。”

薛子霰将奏本呈上,内臣接过,端正在桌案上展开,谢如琢微垂眼去看上面的字,薛子霰朗声道:“臣上奏弹劾绥坊都指挥使司经历沈辞。”

殿内静得唯余滴漏声,谢如琢神色淡淡,听薛子霰续道:“五日前,兵部定下了选任三大营将官的名册,沈辞为陛下亲任,臣本不该置喙,但想必陛下亦有耳闻近日京中的流言。流言纷扰,真假难辨,然,三大营为京城驻军,若遵循祖制,将官需为勋官,身家品性容不得半点差错。如今朝中缺人,略有变通情有可原。但沈辞为娼妓之子,其军籍何来就值得疑虑,而沈辞又为陛下亲任,如今流言已有中伤陛下之意,若继续启用沈辞,不仅违逆民心,更令陛下陷入不利境地。臣恳请陛下撤换他人选任三大营,万不可再用沈辞。”

“滴答——”

刻漏的水滴声更为明晰,如在池塘中荡开圈圈涟漪。

薛子霰言毕,另一位给事中也站出来道:“臣附议。传言沈辞母亲是当年沧州军中娱军之军妓,裴元恺之所以不认他们母子是因招军妓娱军时正值先帝生母昭懿皇后丧期,是国之大丧,军中招妓为大忌。裴元恺与当时的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戴煦不合,据传戴煦抓住了这个把柄,裴元恺这才没有认他们母子。但近日流言日盛,裴家有多人上奏言明传言不实,沈辞并非裴家骨血。既然真假已分辨不清,流言又甚嚣尘上,撤换沈辞并无不妥。”

裴家那些奏本谢如琢当然也看到了,事情已过去了十好几年,戴煦都已成一抔黄土,当年真正的知情人又还有几个,裴家十几年前不认,十几年后会认才是有鬼。

所谓传闻,既然能传得有鼻子有眼,谢如琢不信这些朝臣心里没数。

况且见过裴元恺又见过沈辞的人,还说他们不是父子就是纯属昧了良心。

都察院的人显然也早得了内阁授意,左佥都御史紧接着悠悠开口:“一个出身都不明不白的人若成为京城三大营的将官,到时不仅陛下身陷流言,整个大虞的脸面也将被丢尽,臣也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几位爱卿口口声声说朕也身陷流言……”谢如琢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问道,“朕倒是想听听,沈辞的流言是如何中伤到朕身上的?”

左佥都御史闭口不言,薛子霰似乎未觉皇帝话里隐约的危险意味,神色不惧地答道:“臣此言有冒犯陛下之处还请陛下恕罪。陛下青睐沈辞本是一段君臣佳话,但陛下与沈辞在身世上多有相似之处,平民百姓又素爱捕风捉影,奇思妙想,陛下若继续重用沈辞,民间将会对陛下的身世多加揣测,实乃有辱国本之举!臣再次恳请陛下撤换沈辞!”

谢如琢身子前倾,垂旒上的五彩玉跟着晃动,敲击出细微的碰撞声,他轻勾唇角,含笑问道:“那薛卿的意思是说朕和沈辞一样,是娼妓之子,身世不明是吗?”

在这声轻飘飘的问话里,孙秉德缓缓抬眸望向置于须弥座上的龙椅,韩臻抢在他前面说道:“陛下息怒,几位大人也是为陛下忧虑,众口铄金,陛下确实该当警惕。”

“朕只是奇怪罢了,诸卿一边说着捕风捉影,一边又说着于朕不利,所以诸卿到底是要告诉朕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朕放心,还是说……”谢如琢仍旧挂着笑容,好似真在说一件好笑的事,“朕出身不干净,恐怕这皇室血脉也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