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话如晴空霹雳,震惊四座,尤其是太后的脸色,变得极差。
楚妢冷着脸道:“皇帝,哀家知道你和周少夫人有着兄妹情意,可如今她已是周家妇,依着规矩不能留在宫里太久。”
皇帝当着那么多命妇的面,要留秦氏在宫中用膳,倘若被有心之人传扬出去,岂非辱了皇家颜面。
赵鸷言道:“一顿午膳罢了,太后未免太拘着规矩,不是您说,朕和周少夫人兄妹情意深厚,怎得连午膳也用不得?”
楚妢哑然,这话俨然是她说的,但话既已出口,就如同覆水难收,“皇帝说的是,哀家也有些日子没见过周少夫人了,那就留她用午膳吧,周少夫人,可好?”
秦幼微愣了愣,也明白现下自己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得低眉垂首道:“臣妇谢陛下,太后娘娘。”
楚妢抬手掩面,略有几分倦色,“皇帝倒是扫了哀家的兴致,今日就都散了吧,三日后春日宴,诸位夫人莫要忘了。”
命妇们应是便一一退下,倏忽间殿内只剩他们几人。
秦幼微如坐针毡,她很想随那些命妇一道出去,但若此时走掉,怕是后患无穷,她低着头默默坐着未发一言。
楚妢看了看皇帝,低声道;“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皇帝未免有些冲动。”
宫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何况那些命妇个个都有嚼舌根的本事,虽说明面上他们二人无甚关系,可如今各自身份有别,还是得避嫌。
赵鸷静默不言,眸光微黯沉沉的睨着秦幼微。
楚妢将帝王的目光尽收眼底,她眼尖的瞧出二人的疏离,她凤眸微斜黛眉一挑,“皇帝莫使小孩子脾气了,你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那份情意胜过亲兄妹和不该生疏至此,时辰也不早了,用膳吧。”
她颔首示意嬷嬷出去,不多时宫女捧着精致的瓷玉盘走进来,几名嬷嬷利落的摆好一桌的菜,又细致的拾掇拾掇,还有两位宫女立在两侧,盯着主子的动向,只要她们稍稍动筷,她们就会上前布菜,这是宫中用膳的规矩。
秦幼微净手拿着帕子轻轻擦拭,宫内用的都是雕盘绮食,供给帝王太后的膳食更是少有的稀世珍馐。
光午膳就有二十四道菜,当中有几道小巧的菜是凉菜和瓜果点心,其余六道正菜有莲花鸭签、蟹酿橙、山笋炖鸡、水晶脍还有两道用白玉盅盛着,宫女揭开盖子里面是炖好的玉糁羹还有乳鸽汤。
赵鸷看也未看,挟了一块鸭肉就塞入口中。
见帝王动了筷子,楚妢和秦幼微也跟着动筷。
秦幼微幼时住在宫里时没少吃过这些,可桌上的满盘山珍海味,却勾不起她半分食欲,吃着更是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勉强尝了几口她便拿着茶水往肚里灌,明明是清水,但从喉滑下她竟尝到了苦味。
楚妢玉手伏案,轻轻放下玉筷,看着面前容色苍白的女郎,问道:“哀家瞧着幼微都没动几口,可是觉得菜色不合胃口。”
赵鸷慢条斯理地吃着宫女布到他碗里的菜,“多年未见,周少夫人是愈发娇惯了,是嫌弃宫中膳食粗陋?”
秦幼微颇有些难堪道:“臣妇前几日抱病自身,还未痊愈,这胃口是大好,扰了陛下太后,是臣妇有罪。”
“是抱病在身还是周少夫人心中有愧?”赵鸷忽而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
楚妢皱皱眉,俨然没想到皇帝会是这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她沉吟半晌略舒展了眉眼笑道:“好端端的,皇帝怎得动怒了,微儿难得入宫你该和气些。”
她虽说这么说,心底却忖度着皇帝果真与秦氏生了难以愈合的嫌隙,思及此压在心中大石也终于稳稳地落地。
“对了微儿,哀家方才说的那件事,你千万要答应。”楚妢道:“后宫空悬多年,前朝官员为此有诸多非议,皇帝你今年必须选秀,即便挑一两个美人儿常伴身侧也好过你孑然一身。”
秦幼微缓缓起身,朝太后福礼,“太后娘娘,臣妇无法堪此大任,历来选秀的事宜都应由有封号的命妇负责,臣妇还未得诰命,这事还是交给臣妇婆母吧。”
楚妢笑言:“你婆母身子不好,这件事还是交给你稳妥,毕竟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比哀家清楚,再者你执掌府内中馈多年,有些事料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选秀的事有你帮衬,再合适不过,皇帝依你看呢?”
赵鸷噤声不语,须臾他勾唇漫不经心道:“既如此,朕便听太后的,三日后春日宴,周少夫人可得赴宴。”
楚妢忙道:“微儿,陛下口谕还不接着。”
秦幼微身子紧绷,她犹如腹背受敌,没有丝毫退路,良久她哑声道:“臣妇接旨。”
“朕还有事,你们用膳。”赵鸷起身言罢,携着太监步出大殿。
楚妢目送皇帝离开,旋即又瞥向秦幼微,见伊人蛾眉颦蹙似乎乱了心神,墨眸微垂,“微儿可曾听说过《鲁桓文姜》哀家记得里头说的是有女子名唤文姜,书中言道“齐侯之女,鲁桓公之夫人也。内乱其兄齐襄公……①”你说亲生兄妹尚能做出如此苟且的事遭世人唾弃,那若非亲生的呢?会不会生出这样祸凶朝纲的念头。”
太后的弦外之音如当头棒喝,敲打的秦幼微慌了神,她稳了稳,“臣妇自然看过,也还记得后头的话,“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虽然臣妇未出阁前与陛下感情甚笃,但谨记着君臣男女之嫌。”
楚妢凤眸拂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揶揄道:“瞧你,哀家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和哀家相处多年,哀家清楚你的脾性,你是断断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唐嬷嬷去把哀家备好的薄礼拿给周少夫人。”
片刻唐妈妈端着摆满珠翠宝石的锦匣走到秦幼微跟前,“少夫人请收好,这是太后娘娘的一点心意,除了给您那份还有周夫人的那一份。”
秦幼微双手接过,“多谢太后娘娘。”
楚妢微闭双眸,挥了挥手,“旁的便无事了,回罢。哀家有些乏了。”
秦幼微捧着锦匣虚福了一礼,出殿后又急忙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红雀等候多时,见她脸色煞白忙扶她,“娘子,你可还好?”
秦幼微点点头,“我没事,快点回府。”
马车缓缓前行,没多久便安稳抵达周宅。
红雀小心翼翼地搀着女郎走下马车,扶着她绕过长廊快到东院时突然撞见了伺候周夫人的陈妈妈。
“大娘子回来了,夫人正等着您呢,快随我去一趟罢。”陈妈妈半躬着身子眉眼弯弯的笑着。
秦幼微看了眼红雀,随后若无其事道:“我知道了,劳您通传,我更衣后就去。”
陈妈妈尤是道:“不打紧,我就在这等着大娘子,等您何时好了我们一道过去。”
秦幼微颇有些无奈,也说不得什么,只能进屋换了身衣裳,临到福寿堂前她还命两名女使跟随。
周夫人怡然自得的端茶品茗,听女使通传忙搁下茶碗,起身迎上去,热切地挽着女郎,“好微儿,我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太后娘娘可有说什么。”
秦幼微打起精神,福身道:“太后娘娘仁厚,问起母亲的身子,也赏赐了不少珍宝。”
周夫人看着女使怀中抱着的锦匣盈盈笑道:“太后娘娘真是有心,还记挂着我,微儿太后娘娘除了赏赐,可说起选秀的事?”
秦幼微沉吟道:“太后娘娘说,想让我入宫选秀的事。”
周夫人满面止不住的笑容,“这是好事啊,如此也解了我们周家的燃眉之急,你当然得允。”
秦幼微淡声道:“母亲,说起这事儿媳还想劳您替我回绝太后娘娘。”
周夫人闻言脸色逡变,她劝道:“太后既想留你在宫中,这是件好事,你不必推辞。”
秦幼微檀唇微张,果决道:“母亲,我不想入宫。”
周夫人执起她冰冷的手,轻柔地拍了拍,温声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内宅的事我会帮衬你,只管放心的进宫,陛下选秀的事要紧,且对于而言也是好事,若能挑中几个可人儿令陛下满意,可以挽回周家的颓势。”
秦幼微凝眸望着眼前的妆容华贵的妇人,嫁进周家三年,她何尝不知这个偌大的周宅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三年前先帝仙逝前议储早定下了太子赵鸷,却不想周大人恐新帝不仁,暗中插手夺嫡之争,竟支持起宠妃陈氏的幼子,意欲让少帝继位,以此好拿捏未来帝王。
更可笑的是,她的父亲为了笼络未来的亲家,这件事也分有一杯羹。
所幸先帝察觉到异样,才未酿成大祸,明升暗降借此敲打了他们一番。
而新帝登基至今未选秀充纳后宫,是忙着诛乱党歼异族,他重视科考招揽了许多年轻俊才,也多次惩治旧臣,打压了周家这般的世家,他们看似位高权重其实如今已不复先帝在时的光景。
周夫人思忖着,可以借此契机,想来陛下念及和秦幼微的旧情能让周家起死回生,她不由握紧女郎的柔荑,“微儿,求你救救周家吧。”
秦幼微定定地看着被捏红的双手,她慢慢地抽回手,淡声道:“母亲这件事我帮不上忙。”
周夫人瞬息变了脸色,“为何?你倒细说说。”
“陛下同我早已义绝,我昨日虽留在宫中用膳,可却是鸿门宴。”秦幼微细细道来,顿了顿又道:“周家乃簪缨世家素仰清德,若此番我真依母亲所言,恐也无济于事,反而辱了周家门楣。”
周夫人犹豫了一会劝道:“微儿你可不能做那薄情寡义的人,既为我周家妇女,那你也得为着周家着想。”
她话里话外无非是要秦幼微恪守出嫁从夫的妇道,可这些年她晨昏定省的向夫人和老太太问安,奔波于处理内宅的杂务琐事,仅凭这些在她们眼中仍嫌不足。
想到此处周夫人又道:“我也知道,西院那些小浪蹄子素日是有些猖狂,被大郎娇惯的不知尊卑礼数,可你身为主母应当宽仁。”
秦幼微面容淡淡,轻声道:“微儿明白,所以从未拦着夫君纳妾,也没有善妒的心思。”
周夫人讪笑道:“母亲并非说你善妒,只是觉得你既然打理着后宅,那便得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秦幼微摇摇头,长叹一声道:“媳妇进宫事小,可我怕以后若生出什么事端,将来堵不住悠悠众口。”
周夫人嗤道:“你原来怕这个,你同陛下清清白白,且又有兄妹情意,有什么好害怕的,难道你怕陛下还对你存有别的心思?”
莫说世家少爷,就连平民百姓也不乏有三妻四妾的人,即便圣上再痴情,也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枉顾朝堂社稷。
秦幼微轻声道:“当然不是,只是再容我细想想……”
她自然知道从他们两人诀别起此生再无痴缠的可能,但这三年来赵鸷这位年轻的帝王时常入她的梦,竟渐渐成她的梦魇。
是以,她不愿也不敢再与那人见面。
周夫人劝解许久见她依旧不允,倒也作罢,叮嘱了几句便放她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齐侯之女,鲁桓公之夫人也。内乱其兄齐襄公”出自 古籍《列女传·孽嬖传·鲁桓文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