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幼微走在狭长的宫道,两旁巍峨的宫墙挡着四方天地,她一路跟着前头的宫女,她们二人进退得宜,一路上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更是片叶不沾。
哪怕绿莺追着她们问,她们两人也是噤声不语,只道主子吩咐不许多言更不许僭越。
然而未及她们走远,迎面匆匆跑来的宫女福身一礼,“周少夫人,太后娘娘有请。”
秦幼微略微颔首,便随她向寿康宫走去,顺着汉白玉石阶一步步迈了,进殿内她垂眸盈盈一礼,蕙风轻拂扬起银纱帐露出里头的人,她惊觉寿康宫多了位脸生的姑娘,那女郎明媚张扬腕白肌红,姿色宛如弄月。
楚妢笑着将乖觉立在一侧的女郎拉了过来,言道:“这是哀家兄长的女儿,名叫盈华。”
楚盈华轻移步子走到秦幼微身前,仔细的打量她,嘴角噙着笑道:“姑姑您说的周少夫人,原来就是这位,像这样贤良淑慧的夫人,姑姑该封她个诰命夫人才对。”
“诰命夫人微儿自然配得,只可惜她膝下无子。”楚妢言罢凤眸微眯,抬眸细观她容色,下意识的瞥了眼女郎平坦的小腹,“微儿你还不快些怀个孩子,府里人那么多就少你的孩子,你婆母前些日子进宫也跟哀家念叨着,想要嫡孙,再不济抱个妾室的孩子养在膝下也好过无子无宠。”
几日不见女郎更显憔悴,原本清瘦的肩膀似乎一晃就能倒,想必她在周家过得并不如意。
秦幼微听着这话只觉得头疼,府邸里那么多孩子,没有属于她的血脉,旁人瞧着觉得她可怜,可只有她心底清楚,她永远都不会生下周昉的孩子。
洞房花烛夜他跑去见妾室,即便后来他们有了夫妻之实,也是遭了算计才成的事,因而她一直以来都不愿意见到周昉,于她而言周昉并不是她的丈夫。
周昉向来只顾着自己欢喜,从不会在意别人,周府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她虽是主母却知道分寸,他周昉从来都只是住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
她愣神许久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讪笑道:“孩子,迟早会有。”
楚妢看她神色戚戚,柔声道:“坊间谣传的话,哀家从来不听,如今皇太后是哀家,容不得他们置喙,若再有人出言不逊,哀家必割了他们的舌头。”
秦幼微笑着应了再无别的话,三人便坐下吃了几盏茶用着糕点。
虽然秦幼微前阵子得的只是小病,但养的不够仔细还时常掩帕咳嗽,才一炷香的时辰她咳了好几声,她面带歉意,“臣妇是不是扰了太后娘娘的兴致。”
楚妢摆摆手道:“身子不适就先回去歇着,等明日春日宴。”
秦幼微起身福礼,“臣妇先行告退。”
步出寿康宫,秦幼微仿若浑身没了力气,脚一软险些朝前头摔去,幸有绿莺扶着她。
秦幼微站稳后恍然想起她还不知道自己被安置在何处,方才太后也没有提及她的住处,总不能随着宫女住掖庭院,“绿莺,你可有打听到我们今晚要住哪。”
绿莺道:“娘子莫要担心,奴婢等您的时候问过那两位姐姐,她说要您这些日子就住撷绮苑。”
撷绮苑……
听到这三个字尘封的旧事似乎就此也被揭开,十多年前她就是被一双大手牵着来到撷绮苑,一住就是十余年。
日子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她已为人妇,幼时的景象历历在目,但她早不似稚童那样单纯。
来到撷绮苑有宫女正在打扫,见到她忙福身行礼旋忙退了下去。
绿莺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奇怪道:“她们怎得跑那么快,见了大娘子就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您有那么吓人吗?”
秦幼微淡道:“宫里规矩束缚多,她们也是怕得罪人,我们先进去瞧瞧。”
踏进屋子看着里头素雅致密的陈设,和她离宫前一模一样,这里好像没有人来过,但整洁的又好像常有人过来打扫。
她顿感奇异,总觉得有人故意守着这里,意识到这点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然很快她就被一幅画吸引了目光,帛画上纂刻着美人玉面,纵然只有半张脸但依稀能看出美人姝丽的容色。
秦幼微认真审视着这幅画,一时看不出什么,俄而不知从哪传来微弱的呜咽声,她放下那幅帛画,目光逡巡寻找着那道声音。
绿莺眼尖的察觉到案几底藏着的雪白色的小身影,它瑟缩着碧绿的瞳眸因为惊愕睁的极大,“娘子,是一只小狸奴呢。”
她手疾眼快地将小猫儿抓了出来,小猫又呜咽了两声,害怕的抖着身子。
秦幼微怜惜地将小猫从绿莺手中接过,抱进怀里,轻轻摸着它颤抖的背,“这小狸奴害怕极了,也不知它的娘亲在哪儿。”
绿莺上下打量着雪白的小猫,忽得想到一事,道:“娘子奴婢越瞧,越觉得这狸奴像你从前养过的那只踏雪。”
小猫舒服的窝在秦幼微怀里,委实玉雪可爱,她瞧的心软软,声音也压低了些:“是像,不过我也许久没见过踏雪,也不知它如今可好。”
她的踏雪养在她身边也有五年之久,奈何她出嫁的匆忙,来不及安顿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在宫里流浪。
须臾,秦幼微觉得有些烦闷,拿起披风穿上喊道:“绿莺,我们出去走走罢。”
长久的没有回撷绮苑,虽然景致物件一尘未变,但她的心境再难回到从前。
撷绮苑旁就是千鲤池,踱步走去便见清雅的景色,可惜天公不作美,竟淅淅沥沥下起了蒙蒙细雨,雨珠随风交缠,润湿了玉石台阶。
绿莺惊呼道:“呀娘子,我似乎忘了关窗,我回去一趟,你先到凉亭歇歇。”
她丢下油纸伞匆匆忙忙跑了。
秦幼微打了伞遮住大块阴沉的天色,理了理被雨沾湿的披风,欲拿帕子擦拭却没有摸到,她暗叹还是等绿莺讨要帕子。
钻进凉亭她收起伞坐到石凳上,看着朦胧的雨景顿觉沉郁,恰在此时一道身影映入眼帘。
男人长身玉立,负手站在千鲤池旁,他没有撑伞,仍由细雨斜斜的飘打他的脸落在他墨发间。
似乎察觉到她的眼神默默盯着他,男人忽然转过身,眼梢掠过她眸色渐渐染上一抹阴翳。
秦幼微甚是惶恐,低着头不敢去看他,可仔细想他们是巧遇,周围也没有外人,并不足为惧。
她走出凉亭撑着伞,走到男人身侧,抿抿唇道: “苏公公何在,怎得只留陛下您一人。”
皇帝随行的仪仗素来声势浩大,可他身边没有几个威武的侍卫在旁侧守着,更没有近身侍候的太监,委实有些荒唐。
赵鸷淡漠道:“政务繁多,朕有些心烦。”
秦幼微没想到他会应她的话,竟不知如何答他,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突然降临的雨水洇湿了他的肩头,垂落的鬓发也湿了一片看着好不可怜。
秦幼微稍稍把伞轻斜,堪堪遮住他的头,“陛下处理朝政,也得照顾好身体。”
赵鸷冷冷淡淡的“嗯”了声,没有接她的话。
秦幼微略有些踌躇,却迫于雨势渐大不得以继续为他撑伞。
二人就这样保持着距离,一个后头打着伞一个则孤身立于廊檐,明明是咫尺之间但他们好像亘横着其他东西。
鼻息萦绕着男人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她记得他素来不喜欢熏香,没想到当了皇帝也钟爱起了香料。
良久两人谁也开口说话,秦幼微垂着头攥紧伞柄,有些无措地愣在原地。
“那日抱歉,朕实在气恼所以会说出那样的话。”
忽然男人的话惊得秦幼微猛地抬起头,她怯怯道“臣妇不敢,这事也是臣妇的错,冲撞了陛下。”
话落片刻,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但他们之间不再像那日剑拔弩张,仿若回到了三年前,可他们都心知肚明,即便他们面上不显露半分,可心底却都藏着心事。
赵鸷旋身,一双漆黑锐利的眸直勾勾地盯着她,薄唇微启:“往事已矣,不如化干戈为玉帛,你觉得呢?”
男人在她头顶的声音沙哑低沉,秦幼微顿时心跳如雷,她一时没了主意,她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帝王心难测他这么说是想折辱她,抑或是真心话,她已然分辨不清。
须臾秦幼微轻轻颔首,讷讷应道:“臣妇遵旨。”
赵鸷拧眉促狭道:“既然说好要摒弃前嫌,以后不必在朕面前这般拘束。”
秦幼微讶然,以她二人如今的身份,哪怕不避嫌,也无法回到从前,她犹豫道:“陛下,这于理不合。”
赵鸷讥诮道:“你何时成了这样胆怯的人,连唤我一声三哥哥也不敢了吗?”
秦幼微如今的一言一行,逃不过太后娘娘眼皮底下,她若敢造次怕是又要遭刁难,便道:“臣妇今日拜见了太后。”
赵鸷薄唇紧抿,语气凉凉:“朕怎得不知,这宫里是由太后做主。”
秦幼微见识过他的脾气,知道根本拗不过他,况且比起太后,眼前这位皇帝陛下的威严,不容她放肆。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一事,小声问道:“踏雪它在哪?”
赵鸷目光深邃的看向远处扑簌簌落着桃花的桃树,他遂又把视线移到女郎的身上,沉声道:“它哪也没有去,就在你的撷绮苑,你仔细找找。”
语罢他便冒着雨径自走开,未多做停留。
眼看着男人负手离去,秦幼微垂眸整了整被风吹散的衣衫。
如今的自己并非当年的秦幼微,她现在是周昉的妻子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过往的一切亦是烟消云散不复。
她早知道的,可偏偏心弦再次被他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