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偃州,东平镇,日头西斜,金光从遮蔽的乌云里露出丝丝缕缕。

虞桉数着手头上的银子,从京城逃出来一路匆忙,为了不留痕迹,她慌不择路,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了车马或船只令行,途中顾不得心疼银子,只一心想着别让郑端止的人找到踪迹,就这样……银钱在不知不觉中流水似的花出去,等到了这东平镇,原本的一百两已经所剩无几,只余现在的四十五两了。

她有些肉疼的咬咬舌尖,这是她攒了三个月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啊……郑端止在她吃用上丁点不吝啬,但现银却是少见的,这些是她一点点攒起来的月银,本以为至少够她几年不愁吃穿,也足够她找个小地方安家,没想到如今只是路上的花费,就去了这么多。

她揉揉眉心,叹一声气,也怪她经验不足,胆子也小,不敢用那些便宜的车马,为了不出意外,路上只敢找那些家大业大靠谱的行家车马,三两七两的一下子就都花出去了。

拨拉一下这些银锭,她将目光投向枕边的一对翅蝶金钗,和一对玉翠耳环,这些是她逃出竺苑那日身上带的首饰,都是极好的品相,只是她不敢将它们当了或卖了,怕留下痕迹招来郑端止手下的人,现在也只能当做物件先拿着。

将几样东西收拢到袖袋里,她往脸上再抹些脂粉,她知道自己是长得好看的,从前在山里随爹娘住时,便听村子里的人说她生得一副好样貌。

不过那时她以为她只是在村子里长得算好些,若是放到外面的大镇子,甚至州府,应当也只是寻常人。

山里出去一趟不方便,来回一趟一整天的功夫就耗过去了,她很少出山,也不喜欢出山,所以不怎么清楚外面的情形。

后来被人找过来,进了京城,又被虞家人送进竺苑,她才缓慢明白,在京城这样的大地方里,她应该也算好看的。

虞桉眼睫扇了扇,掩下黯然的情绪,手上往腮边抹粉的力道不自觉重了些,当初虞家何必找着她呢,她宁愿永远待在那小山村过日子。

可他们要是不来找她,阿娘的病也就没钱治了……要不是阿娘和爹爹,当初四岁时她就被冻死在街上了。

想到爹娘,眼中的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想他们了,她想回去,但要是回去,肯定会被郑端止的人找着的,他一定会派人回山前村。

眼睫很快被打湿,视线顷刻变模糊,她揪着手上的脂粉盒子,肩膀慢慢抖动。

好一会儿,她吸吸鼻子,抬手抹干眼角,顶着红红的鼻头和一张被泪水打花了的脸来到铜盆前,掬水洗净,重新再抹粉。

她得出去一趟,这些脂粉快用完了,得重新买,还得找人问问这里是哪,她一路乱逃,只知自己离京城已经有好些距离,但这里是哪里,她不清楚。

她得问明白,之后才好决定要往哪去,身上的银钱现在已经不多了。

确定脸上的脂粉够浓,虞桉揣好身上的银子,推门出去。

她住得这处客栈虽大,但她不敢保证房间里不会招贼,所以东西还是都揣在身上才能安心。

踩上楼梯,她靠着边沿往楼下去。

有小二领着新住客上楼安置,看见她,正在说话的几人诡异的变得很安静。

虞桉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一路上她因为这张浓墨重彩的脸受了好些嫌弃,那些人都以为她有病。

她故意往他们脸上多看了好些眼,见他们皱眉,她又变得好像识趣一样笨拙收回眼神,踩着楼梯继续往下走。

等她人走远了,几名书生仿佛才重新找回声音,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这人脸上是颜料坛子打翻了?”

其他人:……

虽然这样背后说人闲话不大好,但确实像极了打翻的颜料坛子,他们从来就没见过谁脸上能抹成这样的,她也不嫌堵得慌。

抹抹鼻子,端是看着都觉得呼吸不过来,仿佛那层东西就糊在自己脸上一样,立刻就要叫人窒息。

甩一甩脑袋,不行,不能再想了,其中一人催促前面的小二,“你刚刚说还有几间乙字房?”

“回客官,还有两间。”临近秋闱,距离府城很近的东平镇这几日十分热闹,客栈的生意也因此好的不行,就算每日有人退房,也能做到很快就爆满。

“行吧,我们都要了。”这已经是他们问得第三家客栈了,几人一路奔波,懒得再问,打算直接挤挤算了,反正明日就要往府城去。

“好嘞,客官您随我来。”

虞桉这时已经出了客栈,她辨别了下方向,选了一家脂粉铺子,先挑了脂粉。

脂粉铺的掌柜见到她眼皮直跳。

虞桉装作没看见,随意挑了几样常用的颜色,让她装好。

掌柜的默声给她放在一处纸包里包好,递过来时,见她手指细嫩青葱,脖子也修长白皙,脸上骨相看着也不差,想来怎么也该是个清秀美人,而不是现在这样五颜六色的唬得人没眼看。

到底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脂粉不是这么用的。”

虞桉笑笑,认真道:“我觉得这样好看。”

掌柜:……

哪里好看?夜里出来都能吓鬼了。

“算了算了,你当我没说。”她摆摆手,闭嘴。

瞧她人好像还不错,虞桉本来打算买完东西就走的脚步停住,朝她打听周边的情形。

她对各州府一点不熟悉,只从村里人嘴里听过周边镇县的事,再有就是他们口中顶顶好的京城,其余一概不知。

掌柜的对她的问题倒是不奇怪,近来秋闱,好些生人来了东平镇。

她细细和她说着,虞桉也细细听着,偶尔点一下脑袋,看似听得明白,实则心里早已晕乎。

这一个个地名听在耳里一个比一个陌生,她就跟听天书一样,脑中连个方位印象也没,足足一刻钟后,她抓住她话里最重要的一句——涿阳县是周边治下最安宁富庶的,那里有个好县令。

虞桉将涿阳记牢,第二日就找了当地最好的车马行,往涿阳去。

今日她没有抹粉,她脸上受不住连日的厚抹厚涂,通常都是一日浓妆一日帷帽这样换着来。

好在昨日她已经顶着那张五颜六色的脸去车马行问过一回,给那里的人留了印象,今日再着同色衣裳戴了帷帽过去,他们也只以为她不喜欢别人眼神里的异样,并没往别处想。

马车在官道上跑着。

期间只遇着道边小栈停了一次,之后就一直在路上赶着。

虞桉被马车晃得晕晕乎乎,有些想睡觉,她半阖着眼,眼皮不受控制的耷拉,迷迷糊糊不知走了多久,马车一个急停,她身子被甩得往前抛,她刹时睁开眼睛,眼中懵然还未退,就听到外面想起重重的马儿嘶鸣声,随即是车夫哀嚎求饶的声音。

“大爷饶命!”

这一声之后是身体重重跌在地上的动静,显然车夫被人一把拽下了马,摔在了地上。

虞桉吓得脸色煞白,指尖捏着包袱的手不住发抖。

她心慌意乱的想着法子,想着该怎么才能逃脱这样的困境,不等她慌乱中理出个头绪,车厢门被人大力踹开,露出一张粗犷糟乱的脸。

来人将她从头扫到尾,凶恶的眼神让她心底发凉,腿上更是止不住的发软。

“还是个娘们。”他嘿嘿一笑,蒲扇似的大手不由分说拽过来,拽得虞桉一个踉跄。

虞桉头皮发麻,一下就被他拽了过去,从车辕上跌到地上,膝盖被重重磕了一下,疼得她身子发颤,踉跄之下一时起也起不来。

她强忍着密密麻麻的疼痛,正想求饶请这些人放她一马,旁边有人重斥过来:“武和,收起你的臭毛病!”

他们这次只是要给刘家车行一个教训,他们上次敢动他们的人,这回就要做好被加倍报复的准备。

武和不情不愿收回手,不过目光还是牢牢盯着虞桉,横着刀疤的脸肉重重抖动,朝虞桉恶声开口:“身上的银子都交出来。”

虞桉颈后冷汗遍布,闻言不敢与他们讨价还价,怕慢了一步惹恼了他们,一股脑将身上的银子全交了过去。

那人掂了掂重量,嘀咕:“还怪有钱的。”

“行了,你走吧,这是我们和刘家车行的恩怨,这些钱就赔给我们上回的客人,你走吧。”

虞桉如临大赦,哪里管他们话里的真假,匆匆裹好一边的包袱就赶紧跑,膝盖上的刺痛浓重,她却一点也没心思去顾,只一门心思往前跑。

本就歪斜了的帷帽在她剧烈的跑动下变得颤颤巍巍,她胡乱按着一角,忍着疼痛迈起步子。

不知跑了多久,肺腑被稀薄的空气挤压的生疼,腿脚越来越软,眼中的视线也变得歪扭模糊,倏然,帷帽上的纱帐被什么扯挂住,她被绊得一个踉跄,一下跌坐在地。

膝上很疼,脚也疼,眼中早已盈起的泪水瞬时砸了下来,一下一下砸湿地面。

虞桉吸吸鼻子,胡乱抹一把眼角,起身去扯被灌木丛枝条挂住的帷帽,她知道这会儿手得轻一些,不然这纱帐怕是要被扯破,但眼中被泪水糊住的视线太模糊,手上也控制不住发抖,最后扯下来时,到底不小心扯花了,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

虞桉没心思去管,看了眼就胡乱往头上戴,继续往前走。

边走手指还在忍不住发颤,她还在怕,怕刚刚就那样死了。

汹涌的泪意要再次布满眼眶,虞桉赶紧抹一抹,她得再走快些,别叫那些人后悔追上了。

她憋着泪小跑,膝上的痛楚在跑动的动作中加重,脸色渐渐发白,到后面实在疼得厉害,每踩一步都带着小腿发颤,似有针尖扎在膝上一样……

虞桉眉目疼得发皱,后来实在是忍不了,她咬着牙在道边的大石头上坐下,含泪去抓膝上的棉布衣裳,指尖轻轻揪了揪,一扯就带动那种衣服粘连皮肉的痛,眼里的泪顿时滚落出来。

一定是流血了,不然怎么疼得这样厉害呢。

小小的抽噎声从喉咙里呜咽而出,她憋了憋,眼泪无声滚落。

耳边车马的声音滚过,她抬头看过去,只看见匆匆离去飞起的扬尘。

她看着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前面一望无际的路,嘴角发苦,若是没人愿意搭把手帮她,只怕她今夜就要露宿郊野了。

擦掉眼泪,虞桉收拾好包袱继续往前走。

这回,她分了些注意留意道上的马车,几次鼓起勇气想要去求助,但又怕最后招惹的是另一匹豺狼,几经犹疑,她从日头偏西走到夕阳将落,仍然下不去决定,眼看着天边已经被橘红映满,她心里焦急起来,她不敢在荒郊野岭过夜,爹和她说过的,夜里最易有野兽和恶人出没。

面上变得慌急,忍不住往身后的路再扫过去,从半个时辰前,路过的马车就变得明显少了。

她舔舔变得干涩的嘴角,心想,只要再碰见……她就上去问问。

脑袋正放空,突然听到背后有些动静,她悚然一惊,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跑。

只是这时她身上早已疲累不堪,她拼了命要跑的动作,在身后那人眼里不过是垂死挣扎。

他在那已经盯了她小一盏茶时间了,他嘿嘿笑了笑,搓搓干瘦乌黑的手指,一个猛跑几步就追上她,一下子扯住她手臂,看着她惊慌失色的一张脸,他变得兴奋,眼白激动的好像要凸出眼眶一样,多漂亮的美人啊,他要有媳妇了。

“走走走,跟我回去。”干瘦的手指如枯柴一样死死拽着虞桉手臂,虞桉被他身上的污脏气味惹得想要呕吐,她怕得腿脚发软,她不能被他拽走,她使劲浑身力气要挣脱,同时高呼救命。

男人被她挣扎的动作惹怒,他最恨别人嫌弃他,怒目瞪过来,黑乎乎的一张脸凶恶难掩,他一把拽了她头上的破帷帽,露出一口黄牙,正要恶声出口,一阵马蹄疾驰声靠近,听声音,人不少。

男人脸色一沉,心知不好,急忙就要拽着虞桉入灌木丛,虞桉哪里能如他的意,就算剩半条命,也得抓住这仅剩的生机,她死死挣扎着,高声呼喊。

跟在崔樾身边的人耳力都极好,自然听到了这一声声不停呼喊的女声,他们下意识去看王爷。

崔樾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捏着缰绳的大手还是轻微的顿了下。

他眼睫轻抬了抬,一双好看的黑眸乌沉深幽,立体深邃的轮廓似刀锋般刚毅,野性难驯。

他只是随意的扫了眼,随风轻飘飘吐出三个字:“去看看。”

侍卫们还来不及应是,前面崔樾的身影已经与他们拉开一大段距离,疾驰的风声刮过,一行人急忙催马跟上。

待到近前,几人拉住马,纷纷看向主子,等待吩咐。

崔樾睨向眼看着就要被男子狼狈拖入灌木丛中的女子,与她惶然无措的泪眼对上。

他在看着她,乌沉的眼里并没什么波动,只是出手狠了些,在虞桉一声救命尚还堵在喉咙眼时,他一跨一落,直接一拳挥过去,重重锤在恶徒的脸上。

震颤的爆发力在一瞬间激起劲风,虞桉清楚听到身边的人只是一声痛楚的闷哼,便一下子砸到地上,闷然惊起一地烟尘。

虞桉懵了会儿,心脏砰砰急跳,她力竭的软倒在地,一汪眼泪含上眼眶,在她一声沙哑的谢谢中悄悄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