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08

蔺原的五官偏硬，是工笔画精雕细琢出来的剑眉星目，眼眸色深，像密林里落石声沉闷的幽潭，也会在清晨阳光穿过树叶时变得波光粼粼。

宋清泉习惯了抬头看他，这个角度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新奇，甚至觉得蔺原脸上被刻画的线条都变得柔软起来。

“一直想问你，但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才不会让你感到被冒犯。”蔺原说，他的目光落到宋清泉的腿上，那天在走廊里瞥见的红似乎还浮现在眼前，“如果留印了一定要说，毕竟是在我的餐厅出的事，我想尽可能的弥补一些。”

宋清泉没想到他会记这么久，连她自己都差不多把这件事忘光了。

“不不不，早就好了。”宋清泉说。

她蹭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手半捏成拳无措地垂在裙子两边，说：“您别蹲着了。”

蔺原微微垂眼，倒是听话，站了起来。

片刻间，宋清泉眼前稍稍变暗，蔺原背后是办公室的窗，她的侧面虽然也有一扇，透进来的光却不足以盖掉蔺原放在她身上的影子。

“当真？”蔺原的眉头依旧没有展平，“不论那天是什么场子，我身为老板，本就有过问的责任，不用跟我客气。”

“您给的那个青草膏很好用，那天还在雅间里腿就不疼了。”宋清泉说，礼貌的笑了笑，“女孩子爱漂亮，要是真留下痕迹，说不定我还会去大众点评给你们差评。”

听到她的话，蔺原不禁莞尔，只是这笑容太快，宋清泉甚至没来得及捕捉进眼里。

“是吗，谢谢你放我一马。”蔺原说，十分的顺理成章，“为了好评，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送你回家？”

“……那我还是更希望您不在工作上为难我，比如我刚才的提议，蔺教授愿意退一步就最好了。”宋清泉说，“况且，我家里这里很近，走路十多分钟，您开车反而会绕路，算上红绿灯，搞不好要耽误您半小时多。”

蔺原却不在意，说：“两码事，蔺老板怎么会给蔺教授的工作买单？”

他一手抄兜，越过宋清泉走到门前，回头看她：“走吧。”

宋清泉：“……”

停车场里只有那辆古斯特，是谁的已经不用言说。

宋清泉跟在蔺原身后，看着他径直走向那款和他的年纪稍显不搭的车，对他的品味有一点微妙的难以苟同。

她对车的了解只浮于表面，车标只认识极其费钱和路上随处可见的那几种，至于性能配件内搭，于她而言统统是另一个世界，她只能欣赏最外层的皮囊。

蔺原的古斯特显然入不了她的眼。

再贵气有排面，在她这里也不过一句十分朴实的“报看”。

蔺原坐上驾驶位，宋清泉正好绕过了车头，他探身过去，手已经搭在了副驾门的把手上，宋清泉的身影透过车窗从他面前掠过，接着，侧后方传来微沉的关门声。

他不动声色地坐回去，似乎方才只是一个伸展运动。

不过宋清泉并没有发现。

蔺原抬起手调后视镜，镜面上闪过宋清泉的半身，望着窗外，看起来乖巧端庄。

引擎开始转动，宋清泉在心里跟着起步灯默数，响了好多下，车却没有起步，还稳稳地停在原地。

宋清泉茫然，看向前座的男人，蔺原正好微微偏头看向后面的她。

外面很亮，半边光留在蔺原脸上，宋清泉毫无准备，在对上的一瞬间掩饰般的放低了自己视线的落点。

落在蔺原双眼瞳孔连线处的山根上。

“你还没有告诉我地址。”

“……文水街上的金阳小区，大门开出去向——蔺教授稍等。”

宋清泉有些尴尬，她平时一直步行，出了大门就向右转，人行道没有方向一说，车出去向右却是逆行。

拿出自己的手机想要给他导航，高德地图打开的瞬间她又惊觉自己在后座上，根本不是一个方便指路的位置。

蔺原微微勾唇，转过头去，伸手在副驾面前的星光石板上轻叩两声。

——上来。

宋清泉知道他在这么说。

她想说，他可以将手机地给自己，自己输好目的地、设置好导航路线后再递还回去。

可是看着男人的侧影，宋清泉莫名感觉到了他的耐心。

只有两人搭车的情况下，撇下司机去坐后座多多少少有些不礼貌，宋清泉不是不懂这些“社会规则”的人，只是坐在副驾，她担心自己禁不住频频用余光去框他的侧脸。

她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没有抵抗力，不论什么时候，蔺原的脸都是其中之一。

无关感情，只是本性使然。

“喜欢后面？”蔺原忽然开了口。

宋清泉下意识嗯了一声，其实她都没太听清，反应了几秒才回忆起他说了什么，找补道：“很宽敞，真皮也很舒服。”

后视镜里能看见宋清泉，原木色的内饰让她像置身于森林小屋，清澈纯净，不沾世俗尘烟。

蔺原别开眼，小声喃喃：“算了。”

宋清泉抬头看他，因为没听清微微前倾，问：“您说了什么吗？”

车里开的内循环，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空气里慢慢掺进了香草混合木香的气味。

有点甜。

他没有用车载香氛，甜味来自哪里其实昭然若揭。

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禁用力，若是宋清泉在副驾，便能看见他手指上的骨节因为紧绷而更为明显。

古斯特缓缓开出，蔺原按灭起步灯，说：“麻烦你帮我指路了。”

“嗯。”

宋清泉点了导航，很快，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带点机械味道的甜美女声：“导航开始，请在前方100米道路路口左转，进入主路，小心后方来车[1]。”

车里密闭性很好，隔音上佳，原本是出于导航比自己靠谱的初衷，但宋清泉明显感觉到两人间被蔺原主动缓和下来的氛围，又变得尴尬起来。

可是这不怪她。

若是步行，哪怕闭着眼睛她都能找对路。

宋清泉试图解释：“……我不认识路。”

好像不对，她好像才是那个土生土长的府南人。

“……不是不是，我认识路，只是我不知道车该怎么走。”宋清泉说，“我没有开过车。”

蔺原跟着导航，古斯特出了大门左转汇入车流。

他确实因为导航语音而感到烦闷，但她慌里慌张的解释却很简单地驱散掉了这些。

“没事。”

他语气淡然，宋清泉听不出他的心情，但是又觉得自己何必在意这么多，工作之外的蔺原心情如何，已经不是她该去考虑的东西。

——前方有限速拍照，限速六十[2]。

——前方红绿灯路口直行[3]。

——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左转，请行驶在左侧两车道[4]。

……

左转时遇上红灯，古斯特坠在车流的最尾端，慢腾腾往前挪。

还算运气好，这是他们一路上碰到的第一个红灯，红灯不漫长，四十几秒，只是导航语音的暂时离线却让宋清泉觉得有些难熬。

看了一眼手机导航的路线，这个路口转下去再直行两公里左右就能到她租住的小区，车动起来不过分分钟，停下却度秒如年。

“你……”蔺原开口，戴着陀飞轮表的那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当时大学里，怎么没去学驾照？我记得可以抵学分。”

宋清泉愣了愣，可以被挑起的话题有千万种，蔺原却偏偏选择继续先前已经结束的那个。

本来因为他出声而看过去的视线，也在听清他说的这句话后，重新落在了车窗外。

“大学里事情很多，一直空不出时间，等我想起来这回事时，已经参加工作了。”宋清泉说，“蔺教授比我更忙，应该能体会才对。”

她的话好轻快，似乎只是说了一件无比寻常的事，只是听着声音，脑海里都能浮现起她的笑颜。

蔺原隐约觉得不对，但后视镜里看见的，确确实实是一张温和笑脸。

但来不及细想，他的视线就被前面熄灭的尾灯拉回，左转道上的车陆陆续续打起了向左的转向灯。

是绿灯了。

这一路无人再言，导航语音填补了车内的静谧。

转到这边的路上后，宋清泉便一直盯着街边，眼巴巴盼着小区大门快点出现。

古斯特开得很稳，从市宣出来的路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您已超速”的语音，宋清泉隐约觉得他开得有些慢，却又觉得照蔺原的性子，这似乎很合理。

车缓缓停在小区门前，蔺原按下车锁开关，“咔哒”声响过，宋清泉便推开了车门，动作里带着很多的迫不及待。

她转过身，本想隔着车窗和蔺原说再见，却没想到蔺原已经跟下了车，几步走到了自己身侧。

宋清泉不由自主挺直腰板，一手搭在另一只的腕上，菱格包的带子顺着手臂滑下，挂在了手腕处。

“蔺教授还有什么事吗？”

蔺原看着她脸上公式化的笑，更确定自己刚才惹了她不开心。

“刚才在车里提了你不高兴的事，我向你道歉。”蔺原说，“不会有下次了。”

宋清泉脸上神情不变，打哈哈道：“怎么会，没有的事。”

蔺原当做没有听见，直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大学确实很忙，你跟我提分手之后，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回来得不够多，有时候甚至会失联，让你觉得我并不看重我们之间的关系。”

宋清泉脸上的笑变得僵硬，甚至慢慢敛了起来。

蔺原问：“我说的对吗？”

他双手垂在两侧，半握拳，指节用力到泛白。

“不对。”

宋清泉摇摇头，听到他这么问，反而有些释然，因为重逢而升起的紧张和焦虑在此时被一起带出了身体。

“如果你只是想求一个答案，那也可以算对，不过不重要了。”宋清泉说，“谢谢你特意送我回来，就到这里吧，再见蔺教授，回去开车小心。”

宋清泉抬手挥挥朝他拜拜，她是一个喜欢把笑挂在脸上的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舒心。

蔺原却无法释怀，他好像走到了死胡同。

目送她的身影进小区，很快消失在绿化小路里。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重新回到车上想离开，却怎么也提不起劲。

从身上摸出烟，熟练地点燃后夹在指尖，也不抽，任凭那点火光慢慢向后燃。

驾驶室的车窗开了一半，蔺原望着红光，视线却没有落点，过了半晌，烟走了一半，有人敲了敲他的车顶。

交警撕下罚单，熟练地递了进去：“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啊，记得去交了。”

蔺原懵然，接过罚单。

交警的字龙飞凤舞，罚款的两百倒是写的清清楚楚。

他抬头看向马路沿，这里没有设禁停。

作者有话要说：[1][2][3][4]都是来自我记忆里的导航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