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到乡下,周围两边都是农田,一种不知道怎么描述的绿,蓝天白云,像刻印在质量拙劣的相纸上,美得不真切,车窗成了相框,周遭一切都镶嵌在这相框里?。偶尔有行?人路过,静悄悄的。
到了塔桥,导航不再发挥作用,金美花的家并不在街上,要到那儿,得穿过好几条小道,沈芷刚想要告诉贺北安怎么走,贺北安就说:“不用说,我知道。”
金美花住在胡同最里?边,胡同很窄,车停在胡同外?面。停了车,两人下车步行?,胡同最外?面的那户人家姓李,老?李如今赋闲在家,他正同人下象棋,抬眼见到贺北安,笑着同他问好:“又?来看老?太太了?她可真是好福气。”这笑容太过厚重,几乎把他的腰给压弯了。老?李不顾下到一半的棋局,起身对贺北安说:“要不要来家里?喝杯茶?”
沈芷没等贺北安回答,就直接往里?走。她这样不留情面,看在外人眼里很像那种一朝得势便得意忘形的小人。等把贺北安恭恭敬敬地送走,老?李同棋友说:“沈家那丫头还是当年那脾气,一点儿没变,也?不知道看上她哪了。”
棋友开解他:“脾气大的人本事也?大。她又不是对你一个人那样。”
“再大还打得过贺总,人家见到我照样客客气气跟我问好。就是家教不行?,我们家闺女可没这臭毛病。”
沈芷还记得老?李。
胡同不远处是一片坟地,坟上长了大桑树,到有桑葚的季节,沈芷经常坐在大桑树上摘桑葚吃,天很蓝,云很白,太阳很大,桑葚把她的两只手给染紫了,她的手去摘桑葚,两条腿在树架上晃,日子一天天都被晃走了。金美花让她不要在人家的坟头上晃,当心死人来找她,沈芷说那就来找吧,她不怕死人,因为人活着总是要死的,这事儿被老?李媳妇儿看见了。桑树底下的逝者?是他家的老?太爷,老?李一下子找到了他最近倒霉的根源,最近他还纳闷他家为什么接连几次出事,不是他自己崴了脚,就是儿子被狗咬了。沈芷一个父母不要的孤女整天坐在他死去的老?子头上,他家的运道还能好,他让金美花赔他的治疗费和误工费,他家的狗因为咬人被他给宰了,金美花还要再赔他一条狗。金美花叉着腰把人给骂走了,从此老?李接二连三地找她家的茬儿,不是在他家门口洒狗血,就是把垃圾扔在他家门口,事情最终以金美花拿着菜刀到老李家告终。老?李的忘性倒是大。
老?周养的泰迪看见贺北安很热情地冲他咬尾巴,趴到他鞋上蹭他的腿,久久不放爪,好几年过去了,它?的发情期仍没结束,这只泰迪的名字很好记又?霸气,叫藏獒。
老?周一贯地笑眯眯,即使沈芷对他一直保持戒备,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脾气。老?周沏了茶,捧出时令鲜果和干果炒货招待他们。
沈芷给老?周买了套紫砂壶,老?周笑着说破费了,又?说“真好,我早就想买一套,一直不舍得买。”这方面,老?周要比金美花要好得多,每次沈芷给金美花买东西,她都要说她有,不用给她买,连她偶尔要给老?周买东西,感谢他对金美花的照顾,金美花也要拦着,他一个老头子,要什么好。
金美花倒不怎么见老?,她依然自己做衣服,从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大衣,只是沈芷现在经常给她买衣服,她做衣服的频率才减少了。她今天裙子就是沈芷给她买的,每买一件,她都要炫耀,把沈芷对她的好播撒得人尽皆知。金美花拒绝沈芷的理由还有一条就是外边的人她都不认识,不方便她炫耀。
总之,她留在桉城有一万个理由,而?跟她走,却没一个理由。
金美花并没想到贺北安会和沈芷一起来。贺北安同她招呼,她僵硬地点点头,好像是第一次和他相见。
贺北安每年都要来几次,金美花开始以为他是想要沈芷的住址电话,贺北安不提,她也不说。金美花还是落伍于时代了,她不知道这个时代只要想找一个人总能找得到,并不一定要去老家蹲守。贺北安如果真去找沈芷,总能找得到她的住址,可他从没找过。他想,只要生意做得大些,更大些,如果广告出现在她生活的城市里?,她到时自然会看到他。金美花不止一次让贺北安下次不要来了,可下次他还来,礼物算得上费心倒不贵重,不让她感到负担,他既没问沈芷的电话,也?没问沈芷的住址,他只是来看看,连口茶都不喝,让她连逐客的理由都没有。
沈芷去厨房帮忙,金美花现在跟老?周学了几手,已经不只局限于做大酱汤饺子汤各式泡菜。
沈芷在一旁打下手,金美花说:“你在这里?呆的时间够长了,体验够了,也?该回去了。”
“您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这里?不适合你,好不容易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你当时多想出去啊。”
曾经沈芷受够了这个小城的人,每天计算着日子离开。
“您要是跟我走,我现在就走。”
金美花叹了口气:“又?说傻话,我是要老?死在这里?的。”她突然提起了贺北安,“他怎么和你一起来了?”
“贺北安是不是每年都来看您?”
金美花正在拌料的手抖了一下,不作声。她告诉沈芷,她刚找到了一款花生油,和她小时候家里榨的油一个味道。
“既然他经常来看您,您看见他怎么跟不认识一样?”
“他跟你说的?”
沈芷终于确定贺北安每年都来,而?且一年不止一次。
“您为什么这么多年一次都没跟我说过?”
“他是个好孩子,可跟你不合适。”
沈芷此刻没有指责金美花的立场,其实金美花告诉她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十年前她和贺北安还有可能走到一起,现在则是完全不一样。
“这个您就不用提醒我了,我自己知道。您要是早告诉我,他早就不来了。”
贺北安关于未来的构想是很桉城男人的,沈芷既不可能每天等他一起吃晚饭,也?不可能为他生一大窝孩子,让他过上传统桉城男人都有的幸福生活。
他有钱又有责任心,又?是个男的,找到这么一个人并不算困难,起码比她容易得多。
“上次那个男孩子呢,我觉得他应该挺喜欢你的。你和他是同事,也?有共同语言。”金美花上次去沈芷家暂住,其间去餐厅吃饭,遇到了沈芷的同事陈副总。
“人家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他根本不喜欢她,只是因为被她抓到了小辫子,才不得已对她友善。沈芷知而不发,反而?让陈副总越来越没底,他不知道沈芷的底牌,只好在沈芷离职后也隔三差五地发来遥远却诚挚的问候。
“老?疙瘩,有个毛病你得改改,你有十分喜欢,表现出来只有三分,人家再对你有感情,日子久了也?冷了。”
可贺北安怎么就他妈没冷呢?莫非是她表现得还不够绝情。
饭间,金美花对贺北安很热情,像对待第一次来家里?的客人。
金美花饭间特意为贺北安卜了一卦:“你的艳福不浅,将来的媳妇儿肯定比你小不少。”
沈芷不知道金美花现在竟然有了算卦的爱好。
贺北安看着金美花笑:“您刚学算得不太准,用不用我给你介绍个师傅。”
沈芷和贺北安出胡同的时候,发现老李正站在门口候着他们。大门开着,一见到贺北安经过,马上捧上一张笑脸,献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家乡特产和他刚宰杀不久的黑猪肉。
“没什么好的,就是家里?自己做的,干净,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您自己留着吧,带不了。”
“要不您给我送去。”老?李站那儿搓手,等贺北安要离开才开始吞吞吐吐地说他来这儿的目的,他的儿子待业在家,问贺北安公司有没有空余的职位。
沈芷这时很不适宜地问贺北安:“你们公司还缺不缺保安?”
贺北安很快接收到沈芷的信息:“这个我倒不太了解,回去我帮您问一问。”依然是那副客气样子。
老?李一下子僵在那儿,十多秒后又挤出一个笑,如此猝不及防,很像微信视频聊天缺失的信号突然恢复。
“他以前得罪过你?”
“很久以前的事了。”
贺北安问沈芷要不要去医院旁边的房子看看。
这次沈芷没拒绝,得罪了老?邻居,万一老?李给下绊子,金美花和老?周两个老年人都不是对手。
“你先看看,满意的话就先把他们接过来住,等有空我让人把手续给你办了。”
沈芷听到这话不由得笑了:“经济实力不对等的人确实可以做朋友,但你这样,我跟你相处起来很有压力。你送别人礼物的时候也?要考虑下别人还不还得起?”
“你对我来说,从来不是别人。”
“可你对我来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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