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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修与送秋不曾料到,平日里会睡到日头高照屋檐的夫人,这么早,出现在她极少会踏足的书房。
那么方才送秋大不敬的一句话,定是被夫人听去了。
陆修尴尬地杵在屋内,垂首不言。
送秋温婉和气地笑着,上前向夫人行礼,蛮蛮知道她要来那一套,不肯受她往偏处带,单刀直入:“阿兰夫人?府里有别的夫人?”
蛮蛮来到陆府不是一两日,而是一两年。
今天是第一次听到,她们口中居然有另一位“阿兰夫人”。
将军府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甚大,蛮蛮每一间院落都走到过,从未听人谈起“阿兰”。
送秋凝着夫人微微发白的脸色,稍事迟疑,道:“夫人,您……还是莫要知道为好。”
蛮蛮听了她的话,咬牙道:“为何?是陆象行不让你们说?”
他明里娶她为妻,暗里,窝藏了旁的夫人,还故弄玄虚,把她蒙在鼓里,教唆下人,都不得在她面前透露半个字么。
送秋敛容,叉手应和:“将军,只怕是有这个意思。请夫人恕罪。”
蛮蛮抽了一口冷气,这冬日,书房里也不曾烧起地龙,怪冷的,这口寒意像是随着口腔滑入胃中,沁在骨头里:“你觉得现在还能瞒住吗?我也大可以直接去问太后,这是怎么一回事。”
蛮蛮与陆象行的婚事,不仅仅是一封婚书,更是两国之间交换的国书。
婚书上红纸黑字写着陆象行孑然一身,并无妻妾。
成婚当日他就远走北肃州了,一年多过去了,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个“阿兰夫人”?
她想,这事就算问到陆太后那边,也是她占理,陆太后是体面人,总不至于不给个说法。
送秋唯恐夫人将此事上诉太后,仓促间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蛮蛮面前:“夫人饶命,奴婢多嘴了!”
蛮蛮捏着手里的汤婆子,冷淡地道:“那你从实说来。”
眼看送秋要说,陆修低沉着嗓道:“不可。”
送秋抬起眼帘望向陆修,嘤咛曼语:“夫人,此事是送秋多嘴拙舌,与陆修无关,夫人听了后,只怪罪送秋一人,请勿牵涉他。”
蛮蛮心乱如麻,随意应了一声。
送秋一个头磕到了地面,起身,这才道:“将军亲征尾云国,在南疆认识了一名尾云国女子,互许了终身。当初苍梧国和尾云国合力犯边,将军率众抵御进犯,破敌之后,在南疆找到那名女子时,那女子却已香消玉碎,不在人世。听说,正是交战之际,死在了尾云国士兵的刀下……”
蛮蛮怔怔地听着,那个“阿兰夫人”,竟也是尾云国人。
阿兰,尾云国最俗气的女子名字,二十万尾云女子里,至少有一万个是叫这个名字。
一晌恍惚,送秋的声音绵绵不断传入耳:“将军哀恸,仍然遵照约定娶她为妻,将军府上的暗室里,便供奉有她的灵位,将军只要在府上,便日日都会前去祭拜,夜里,也是栖在暗室,从不留宿他处。”
这一番话,更是一面响鼓遭以重锤,绝情地击碎了蛮蛮最后一丝幻想。
她以为,在他回到长安的一个多月里,他虽不曾到她的寝房中来歇息,也只是睡在书房罢了,可事实真相呢。
竟是不堪至此。
她秋意晚,就是一个阖府上下皆知的笑话!
竟然还在,费劲心力地讨好他,盼着他留宿房里,还奢图为陆象行生儿育女。
怒意涌上心头,蛮蛮咬住了唇瓣,舌尖下冒出酸涩的苦水,身子轻轻战栗。
“所以说,本公主不远千里从尾云嫁过来,是为了给陆象行……当填房?”
这一句语义振聋发聩,但语调却平淡而冷静,听不出半点情绪。
送秋不敢否认。
陆修也跪了下来,抱拳道:“夫人,阿兰夫人确有其事,但她与家主是私定终身,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更没有一日夫妻之实,想来是当初一时游戏……”
蛮蛮听不得“一时游戏”几个字,倘或真是如此,那陆象行就是不堪了。
更何况,他要是不爱阿兰,怎会甘愿为她守身如玉,若非那日他吃错了药,绝无可能上了她的床榻。
对了,蛮蛮忽然想起来,他那时第一次见她,眼中遏不住的敌意。
当初她还感到奇怪,尾云国当初是举兵偷袭了大宣,但也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后来在南面对着大宣俯首称臣,缴税纳贡。要论仇恨,他应当也不至于那么恨。
原来,是在那场战火当中,他的心上人,被夺去了性命。
那这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陆象行自心爱的女子死后,便仇视她,和她的兄长。
当初从他眼中读到的杀意,竟然……不是错觉。
他是真的想杀她的,一开始的反应,是潜入骨髓的本能,骗不了人。
这一下那怒意退散得干干净净,惧怕、余悸、庆幸,化作一股彻骨的冷意从脚底心冒出,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如蛛丝、如藤蔓般绞上来,变作一枚厚厚的茧,将她的身子,裹得再难动弹。
陆修望见蛮蛮一张脸孔血色尽褪,变得煞白,忙道:“夫人,送秋与我并不知晓全貌,只是胡言乱语,您不可作真。”
蛮蛮根本听不家陆修说了什么话,只是清楚地感到眼前阵阵发黑,继而天旋地转,“咚”的一声,花钿委地。
晕迷前最后的记忆,是送秋那一声扯长的惊呼声:“夫人——”
蛮蛮是被一口檀香气呛醒的。
醒来时,人中上插了一根银针,稍动脑袋,便刺痛不已。
小苹在边上惊喜交集,用热毛巾擦拭着蛮蛮额上的汗珠。
蛮蛮稍稍动了下身子,将鼻子下边那根针取了,扭过脸蛋,感到一只手正搭在她的脉搏上。
定睛看去,蛮蛮认出了这个人。
全回春。
将军府门前摔了一跤后,棠棣把这个长安城内驰名的老神医请来替她看身子,之后,他又来替蛮蛮请了几回平安脉。
不过耄耋老者,行动迟缓,他来的次数不多,每次多半是开一些温补药方,好教她安养身子。
蛮蛮认出了他,正要说话,一抬高视线,只见屋内里外站了十几个人,为首的是棠棣,以及跪在床榻边上,眼泡红肿、懊悔不迭的送秋。
乌压压的一群人,看得蛮蛮脑胀,她道:“你们都出去。”
棠棣的面颊挂着善解人意的笑容:“夫人身子,奴婢不敢不放心上。还是让奴婢们候着吧,若全神医有需搭手的地方,夫人用得着奴婢们。”
以往蛮蛮还跟她们客套几句,今日实在是烦了,压低沙哑的喉音命令:“都出去。我知道自己不是你们的女主人,但是现在,我就连自己的身子,都做不了主了吗?”
棠棣呢,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面孔,仿佛无论蛮蛮同她置气、发火、歇斯底里,她那温柔可亲的神情都不会发生丝毫改变。
“好。夫人勿惊,奴婢等人退出去就是了,夫人若还有吩咐,隔门支使一声,奴婢们听得见。”
她领着屋内一众仆婢退去,仅留下小苹一人伺候,并悉心掩上了门扉。
蛮蛮心神不定,直到棠棣清婉柔腴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中,才方觉一口真正透彻的呼吸,是多么难得。
她每次与那个棠棣娘子说话,总是忍不住憋着气的。
全回春撤了两根手指,拱手道:“夫人这是滑脉。”
尾云信奉巫咸,赤脚的巫医游走于各个村落,就连王宫中,也是用的巫祝之医。
蛮蛮不懂中原的医术,她诧异道:“什么是滑脉?”
“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即为滑脉,”全回春解释,从花白的胡须下可以看到嘴唇和颌骨的颤动,“滑脉可见于痰湿食积的患者,孕妇……也可见。”
蛮蛮虽还是不懂何为滑脉,但这最后一句,她却听懂了:“是真?我怀孕了?”
依着上次所见的一心盼子的秋夫人,全回春以为秋夫人听了此语定然欣喜若狂,谁知她的反应……有些奇怪。全回春捉摸不透,便多言询问。
“可是将军,已经告知了夫人?”
蛮蛮几乎立刻就要问,他说的,陆象行告知了她,告知了什么?
可在中原上国生活了一年多,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就算是一步一堑吃到现在,也总该长进了几分了。
蛮蛮佯装知悉,垂落了眼皮,讽弄一笑。
“是啊,他那样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在蛮蛮之前,他有过一个阿兰夫人,却将此事对她只字不提。
她稀里糊涂,做了人家的填房。
好笑。
她如今就是回尾云国,只怕也都没甚么脸面了。
堂堂一国公主,来到长安以后,被他人羞辱至此,她就应该取一根绳子吊死在陆家门口。
也教天下英雄好汉好好看看,他们姓陆的骗婚的手段,是多么无耻。
全回春怅惘,捋一把白须,半晌叹道:“实在造孽。还望夫人见谅,将军虽不愿留后,但他吃的那绝嗣汤,只是伤及自身,于夫人却是无碍。夫人若是想生下这个孩子,老朽可以答应为夫人隐瞒。”
绝嗣汤?
蛮蛮本意只是诈这个老者一下,没有想到,竟真问出,陆象行居然背着她,吃了那种虎狼药。
他不声不响,不改颜色,在她面前正常得再不能更正常。
甚至令蛮蛮恍惚产生了一种错觉,陆象行是不是这段时间态度对她逐渐软化,甚至,偶尔还有几分体贴温存。
原来,那的的确确只是一种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带球跑提上日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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