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燎

狄知筠叫出方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觉得耳熟,现在想起来,这不就是那天狄妈妈和她聊天时提过的,狄知筠去见的女孩子吗?

看来他们认识的还不错。

涂凝刚刚蜷在一起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没动而有些僵硬。

狄知筠最后看了涂凝一眼就和方婷进包厢去了,涂凝坐回椅子上,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包厢紧闭的门。她突然觉得空气很窒闷,于是招来服务员,“不好意思,我可以换个桌吗?”

服务员看了眼已经用过的餐桌,有点为难。

涂凝会意,“我想再点一些东西。”

服务员又想了想,“您想换到哪儿?”

涂凝扫视了一圈,“那边窗口,角落里。”

“好的,您稍等。”

涂凝先过去那边卡座上坐下,看着窗外茫茫夜色出神,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想什么。因为知道思绪一旦打开,就会掉落无尽的深渊。

两分钟后服务员把她餐移了过去。

“请问刚才那两位先生的餐具还需要吗?”

“不用了,拿我的就行。”

“好的,您还要再点儿什么?”

涂凝扫了一眼餐桌,只觉得胃部在抗拒,什么都不想吃,最后目光落在面前小巧的冰川琉璃杯上,杯中酒液清透,散发着甘冽的香味。她说:“就这个吧。”

“好的,请问您要什么口味的?”

“每种口味的都来一壶。”

服务员也有点愣了,委婉地说:“我们这边有挺多种口味的。”

涂凝说: “没关系,喝不完我可以带回去。”

“......好的,您稍坐,马上就来。”

……

包厢内,方婷招呼着狄知筠坐下,“上次真是不好意思,原本跟你约好的,却临时有事没能见你。你看看想吃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狄知筠笑笑,表示不介意。

两人坐下来,方婷看着这个男人。

他成熟了很多,当然她也是。气氛多少有点专属于相亲的尴尬。不过他们毕竟是认识,方婷还是感觉好很多。

“亏你还认得我。”高中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其实到现在,有些高中同学她已经隐隐约约忘了,狄知筠大概也有这种情况吧。不过之于他,她心里还是藏有一丝期待。

狄知筠说:“不难认。”

方婷心里一喜,面上却依旧冷静,“我听说你是在DH大学任教?”

“嗯。一个月前还是,现在,失业中。”

方婷意外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他似乎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了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情,她注意到他的用词,是“失业”而不是辞职。

她想问为什么,但她思考了下觉得当下两人的关系并不适合刨根问底。

还有她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这么说——他对她的评判在短短几分钟已经完成,于是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业游民,降低她对他的评判分和期待值。

这样的猜想并不让人愉快。

“那你现在……打算创业?”

“是有这个方向。”

方婷心稍落,推翻了自己关于评判分的猜想,继续和他聊:“跟原来专业相关?”

“对。”

方婷点头,对话是她在主导,他似乎没有很热络,于是也沉静下来。

可没一会儿狄知筠却开口反问:“你呢?”

方婷放松身子,抬起香槟喝了一口,“在一家时尚传媒工作,做时尚公关。”

狄知筠说:“那很好。”

方婷浅笑,“卑微的乙方而已。既然你现在在创业,那我们倒也算是半个同行了,也许往后我还要仰仗你。”

狄知筠微微勾了勾唇说:“在这个领域,我是新手,是我仰仗你。”

然后两人都笑了。

……

涂凝就那样坐在昏暗的角落,看着玻璃窗外的五光十色,小口的抿着果酒。果酒味道很好,她不禁多喝了一点。

她不愿去想她和他的过去,更不愿去想这夜色餐吧的私人包厢里多么的有情调。但渐渐地,大脑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自我控制权,那种讨厌的情绪还是缠绕了上来,将她蚕食。

涂凝承认,她相信狄知筠比相信别人来得容易,否则那晚不会因为他若有若无的示好就亲了他。

想想实在是丢脸和可笑。

此时此刻她看到、听到的又是什么?一如当初。

怪得了谁呢?是她自己活该。

想要,却又不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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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知筠是他们班导,但一学期下来,除了正常的班级活动,涂凝基本和他没什么接触,直到那个寒假。

涂凝是单亲家庭长大的,这样的家庭注定了充满矛盾,不是人与人的矛盾,而是人与生命的矛盾。

在她上大学以后,她爸爸找了新的人。她与生命若有若无的矛盾被激化成实体,成了人与人的矛盾。

没有针锋相对,只是哪里都不对的窒息。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是在两个人的时候欢声笑语,三个人的时候静默不语。

就好像是他们本无法共存,却被生命的绳索强行束缚在一起。

而终于,在一次她爸和那位“阿姨”的争吵中,涂凝和对方的争吵也爆发了。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爸反而站在对方的身旁来批判她,明明她是因为看不惯对方对他的颐指气使而想要维护,却成了错。现在想来,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就是错吧,而她也从那一刻开始,才成了并非年龄意义上的成年人。

她被她的父亲厌弃,被她的世界所遗弃。

闹得太难看,涂凝没有办法在那个“家”里再呆下去,涂凝打电话求助辅导员,问宿舍还能不能住?因为放假,宿舍楼基本都被封了。她想,如果可以,辅导员不要寻根问底,只需要告诉她结果,能住还是不能住。

可她终究是辅导员,她必然地需要涂凝把她的难堪撕裂给她看。

而撕裂的结果依旧不是涂凝想要的回答,辅导员又来了一通成年人的说教,她甚至不需要了解全貌,就可以说:“我们遇到问题不能逃避,我们需要做的是去面对和解决它,不管怎么样,你爸肯定是为你好。”

她似乎有万能的话术和方法来解决她职业生涯中大部分的学生问题。

涂凝明显能感受到,她当时在那个家里就像变了一个人,郁结、易怒、想发泄却又找不到出口,随时会被心理疾病缠上一般。

而离开了那个环境,她整个人却能瞬间松解下来。不是逃避,而是逃离。

逃避不能让问题得到解决,逃离却能。

涂凝挂了电话,果然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她孤立无援,需要的是一点支持,不是说教,有句话说的好,道理谁不懂。

终于熬到宿舍开放,涂凝立马坐上火车,离开了“家”。

她一直记得那个日子,2月17。

她买了14号的车票,17号刚好能到。

涂凝离开家那天,她爸爸送她到火车站。

“真的要走了?谁这么早就去学校?”

涂凝低垂着眼没有去看她的父亲,“票都买好了。”

“大人们”似乎习以为常,转眼就能云淡风轻,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她不行。他说过的话,她认真了。

她像往常一样和他们一起吃饭、自己睡觉,但她眼神没有焦距。他那句话始终在她脑袋里回荡,她感受到了行尸走肉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说,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那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

他怎么可以说出口,又若无其事地把它收回。

她的父亲,她在这世界唯一的亲人。此时此刻,她成了一个人。

他看着她过了安检,说:“自己一个人小心点儿。”

“嗯。”

涂凝拉着行李箱,背上背着一个双肩包,到检票还有一段时间,人很多,候车室已经没有了座位,她把双肩包卸下放在行李箱上,回头看了一眼,如意料之中什么都没看到。

她爸爸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庭,似乎现在能对她做的,也只不过是说一句自己小心。人世间的变迁真可怕,连血缘这种最亲密的关系都能近乎割断。

他还是她的父亲,但她不再是他的女儿。哪怕很久以后,她还这么想。前者是义务,后者是权利。她没有也不期待拥有那样的权利。

涂凝按部就班上了火车,料理好一切,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火车启动的那一下,如同一个警钟敲断了她的弦,她把脑袋偏向窗外,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身心却也一下子松了下来。

褪去了那几天的心神不宁和行尸走肉,她终于感觉到了自己重新的跳动。

虽然是一个人,虽然身边只有轰隆隆的火车声和嘈杂的陌生人,却不能再好了,毕竟,不会受到伤害。

在伤害面前,孤独,又算什么呢?

三天后火车到达S市,涂凝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转乘地铁,1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宿舍楼下。

她刷了门禁卡,那“滴”的一声莫名让人觉得很有归属感。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去,一眼看到常年摆在那儿的那张小桌子上立着一块黑色牌子,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四个字——“欢迎回家!” 一瞬间涂凝像是被什么击中,眼泪唰地就流出来了,比专业的演员还快。

她逃也似地离开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却有一块陌生的没有生命的牌子像家人一般对她说:“欢迎回家。”

还有十几天才开学,隔天是元宵节,涂凝整理好了东西,到宿舍楼下超市买了些吃的,准备自己好好地过个节。

吃完晚饭涂凝到足球场跑道去散步,刚下过雨,空气潮湿,球场空荡荡的,但还是稀稀疏疏有几个人。

她带着耳机,把衣服帽子兜到头上挡风,慢悠悠地晃着。她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也没注意周遭,直到和迎面而来的几个人蓦然对上视线。

涂凝一愣,赶紧把帽子扯下来,站直身体,“狄老师。”

狄知筠和两个年长一点的男女并肩而行,应该是他的父母,想必是带着父母逛校园。

涂凝有点头疼,明明是假期,明明跑道上就这么几个人,她却偏偏能和“熟人”遇上。

关键还“半生不熟”。

若猜得不错,作为老师的他肯定会对她加以关心,问她怎么这么早就回学校了。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原因,甚至于难堪,涂凝并不想和人交流。

果然。

“你没回家过年吗?”狄知筠问。

“回了。”

“那你这么早回校?”

“那个……在家里我没法集中注意力学习,就提前回来了。”涂凝找了个理由搪塞。

狄知筠嘴角微弯,“你倒是用功。”

涂凝心虚地没答话。

“你一个人?你舍友回来了吗?”

“呃……还没。”怕受到他的关注,她又赶紧加了句,“我自己敢住的。”

果然狄知筠微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涂凝赶紧道别:“那狄老师,我先继续运动了。”她说完,和他旁边的两个老人点了下头,继续朝前走了。

“那小姑娘是你们班的?”涂凝走远了,狄妈妈问。

“嗯。”

“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呢。”

狄知筠一愣,意识到刚刚自己似乎粗心大意地忽略了什么。

一会儿后,狄知筠开口:“爸、妈你们先走两圈吧。”

然后狄爸爸狄妈妈就看到自己的儿子身一转,往那小姑娘的方向去了,“哎,知筠。”狄妈妈喊,可别太直接了啊!

狄知筠没注意到他妈妈的呼喊,他追上涂凝,倒退着挡在她前面。涂凝脚一顿,不解地看向他,“狄老师,您还有事吗?”

“发生什么了?”

“什么发生什么了?”

“你哭过。”她水汪汪的大眼掩在黑框眼镜下,好像有心躲藏,所以难以发现。但仔细一看,的确是哭过之后的湿红形态。

“……”

“没有。”涂凝目光往下闪了闪,“我只是在听歌,太感动了。”

“什么歌这么感动?”

涂凝:“……”

狄知筠也默了一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我是你的班导。”

涂凝想起了给辅导员打的那通电话,笑着摇了摇头,“谢谢狄老师,不过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解决,而且已经没事了。”

“没事还自己躲在这儿偷偷地哭?”

“……”

涂凝强调:“我没有躲起来偷偷地哭,而且我能哭正代表我没事了。”她这次没有找借口,她的确是听歌听着听着就流泪了,可是她喜欢这样的眼泪,让她把那段日子积压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现在,无比舒心。

“你这是什么理论?”

“……”涂凝看向前方他慈祥的双亲,他一定是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长大,“狄老师大概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受吧。”

狄知筠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得跟自己多么老成似的。”

他的动作让涂凝一愣。

现在回想起来,她和狄知筠,好像从第一次真正接触开始,就时常展开这种无语的对话。

“你等等我给张导打个电话,问问之前没回家的同学集中住哪个苑,给你找个床位。”

“我们宿舍都已经开放了,不用麻烦了。”

狄知筠有些无奈,“前几个月不是还发生过有人在宿舍外做标记的事吗?你一个女孩子在一栋空荡荡的大楼里的确不太安全。”

“没事,过几天陆陆续续就会有人回来了。”

“那这几天呢?”

“我敢住的,真的不用麻烦。”

这丫头还真是固执。

狄知筠摸了摸口袋,掏出手机,涂凝一急,按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冰,而他很暖,覆上他的那一瞬间热意就传了过来。但涂凝顾不得许多,“您联系了张导我也不搬。”本来么没多大点事,她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有他一个,已经让她应付半天了。更何况,若不是无路可走,她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

狄知筠哭笑不得,他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我只是想问,你有我电话吗?”

“呃……没有。”涂凝有点难以启齿,当初他给全班都留过他的联系方式,但她没有记,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和这位年轻的男老师有太深的交集。

不过还好狄知筠没有介意的样子,他拿出手机按了一下,涂凝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有什么情况打电话给我。”

涂凝有点意外,他不会是把他们班每个人的电话都存下来了吧。

“听见了吗?”

“哦,好的。”

“要不把微信也加上,多种联系方式多重保障。”

这话说得跟她一定会遇到危险似的,不过涂凝还是乖乖地存了他的电话和微信。

“那狄老师,我先走了。”她只想快速逃离他的关心。

未避免再次遇到他们的尴尬,涂凝没再继续运动,到了路口就离开了跑道。

晚上涂凝洗完澡出来,刚好看到手机屏幕亮了,是狄知筠的微信消息,她有点意外。

文字很简洁:【检查一下门锁好了吗?有事找我。】

涂凝打字:【锁好了,谢谢狄老师。】

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狄知筠那边又发了一条过来,【半夜也没事。】

涂凝不禁笑了一下,把消息发了出去,如果真的有危险,难道他还能立刻飞到她身边不成?

本来涂凝没觉得多害怕,可经他这一提醒,她不自觉地透过宿舍门顶上的窗户看向外面,只觉得外面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在晃。她又想起他所说的之前宿舍被标记的事,心里一阵阵发怵,再不敢呆在下面,赶紧关了灯,爬到床上睡觉。

她不知道的是,那晚狄知筠没有回家,而是留在了学校里的教师公寓。

第二天一早狄知筠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让他赶紧回家过节,末了狄妈妈想起什么,“昨天遇到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你那个学生,你看看把她一起带回来吧,一个女孩子孤苦伶仃的,过节也没有家人在身边,你让她来我们家过吧。”

狄知筠想起了那张倔强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就很肯定,“妈,她不会来的。”

“你试都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好吧,我试试。”

狄知筠把车开到宿舍楼下,却有点犹豫,他毕竟是个男老师,会不会太唐突?

他盯着手机犹豫了近十分钟,宿舍楼大门突然开了。可想而知,这时候从里面出来的除了宿管大概率就只有涂凝了。

果不其然,女孩子穿着玫红色的毛衣外套搭配宽松的白色卫裤,看起来青春又喜庆。她绕开他的车往外走,眼看就要离开,狄知筠按了下喇叭。

涂凝被吸引注意回过头,狄知筠摇下车窗。涂凝看见是他眼睛亮了亮,“狄老师。”

“你……要去我家吗?”狄知筠说得有点艰涩。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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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凝去了趟洗手间,脑袋有些犯晕,回来的时候脚下一软,一下跌坐在座位上。她酒量有这么差吗?喝果酒也能喝醉。

有了这层生理反应,涂凝也没再喝了,靠在沙发背上缓缓。

她之前还是想错了,先前狄知筠并不是向她示好,只是骨子里的温柔作祟而已,对谁都这样。

这不,涂凝迷迷糊糊地靠在卡座上,看到他和美女方婷说说笑笑地出去了,眼睛都没往她先前坐的位置上瞥一眼。

大概是酒劲儿上来了,涂凝胸口一阵火燎,她难受地弯下身,趴在卡座上缓解那种要命的感觉。

她低垂着头想,新的人已经出现,等她也走出这家餐厅大门的时候,她和狄知筠的路,也就走到了尽头。不,准确来说,早在几个月前,他们就已经走到了尽头。

后来的一切,是错觉,是不切实际的、荒谬的、可笑的期许。

那股劲儿终于过去,可涂凝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半个身子都躺在了卡座上。

几分钟之后,在她有些困意的时候,有人搡了搡她的肩膀。

涂凝以为是服务员,缓慢地睁眼,却看到一张冷沉的脸。

他的唇紧紧抿着,表情像是沾了外面的风雪般凛冽,好听的声线也带了清晰的冽,“你想在这儿过夜?”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了上榜要求的字数,明天如果收藏够能上榜的话就继续正常更,所以收藏一下助力更新吧(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