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玧在信上说,让她明日想办法出门一见,落笔也没有写是谁,但明婧柔认识他的字迹。
其实出去一趟倒不难,萧珣好像并没有拘着她的意思,只带着春桃出去逛逛,到时再找个借口把春桃打发走就能成了。
难办的却正巧是明日,萧珣让她跟着他入宫见皇后。
还有这一封信,就这么明目张胆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明婧柔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瑶缨。
用了晚膳之后,趁萧珣还没来叫人,明婧柔便对春桃道:“我白日里和瑶缨聊得倒好,这会儿左右无事,你把她叫过来,方才还有几句没讲完的话要同她说。”
春桃去了,不多时便带着瑶缨回来。
明婧柔心下嗤笑,瑶缨倒还敢来。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明婧柔和瑶缨二人,明婧柔也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瑶缨一眼,便起身走到蜡烛前,拿出那封信烧了。
烧完后,明婧柔才似笑非笑道:“你可真是粗心大意,殿下的信差点就被别人发现了。”
瑶缨亦是不慌不忙:“我一直听说你是殿下最看重得力的,这点小事想必不会出错漏。”
这话就等于直接向明婧柔承认她就是故意的。
此时也已经不早了,明婧柔不想再与瑶缨废话,便道:“明日我有事,或许无法顺利去见殿下,你这样有本事,想必也会把这些都安排好。”
“是殿下要见你,我可不敢随便安排,”瑶缨道,“能不能见他,这是你自己的事。”
“你拿了信过来,你便是传信的人,到时殿下若久等我不至,是会怪我还是怪你?”
只这一句话,瑶缨便被明婧柔拿捏住,再没了话说。
瑶缨咬了咬牙,只能狠狠道:“好,我会想办法和殿下那边通个气儿,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若是殿下见不到你……”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明婧柔淡淡看了她一眼。
她与萧玧之间早已无需多言,二人心意相通,这信上便是连时辰和地点都未曾写上去,因着从前萧玧只要带她出去玩耍,总会在未时带她去城西一家茶楼,雷打不动从未更改过,就算他为避风险不将这些全写上去,明婧柔也能一看便知。
而即便明日明婧柔有可能会误了时辰,只要把话传给了萧玧知道,萧玧心里有个数便成,哪怕她真的无法出现见他,萧玧也不会责怪。
瑶缨被明婧柔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本还有几分逞强的心性,全被明婧柔打得烟消云散。
她早前便听说明婧柔是萧玧跟前第一得意的人,萧玧一直把她带在自己身边,极为爱重,更是亲自教其念书明理,也只有明婧柔,才能让萧玧放心把她放来萧珣身边,替他做这许多危险又阴私的事体。
瑶缨不算蠢笨,也是出了名的伶俐聪慧,可她还是不如明婧柔,只配来做些传递或者帮衬的事,日后即便有功劳,那也都是明婧柔的。
凭什么她就要落于明婧柔之下?
除去萧玧对明婧柔那份与众不同的信任之外,她什么都不比她差。
瑶缨看向明婧柔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了些不甘,明婧柔见了也不戳穿,心里却渐渐回过味来,只让她下去了。
随着瑶缨的背影在门口处消失,没入渐黑的夜色之中,一时四周寂寂无人,明婧柔纤弱的手却慢慢握紧。
若说上午时她还不明白萧玧为什么要让瑶缨这样的人过来,眼下她已经猜出六七分了。
绝非是萧玧一时不慎看错了人,而是萧玧故意为之。
他在用瑶缨提醒她,若她万一真的下不了手,不能成事,会有人替她去做,她不是无可替代的。
若她办不好事,却让别人去办了,还能再回到萧玧身边吗?
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飞蛾一下子扑到起起落落的烛火之上,发出极突兀的一声脆响,随着一缕白烟瞬间消散而过,是一股什么东西被灼烧的味道,很不好闻,幸而与白烟一样,几乎也是转瞬即逝。
桌案上还剩着方才信笺燃烧后的灰烬,她伸出削葱似的手指轻轻捻起,灰烬彻底被碾为更为细碎的齑粉,化于指尖。
明婧柔转身默默去内室净了手,再出来时春桃刚从外面回来,笑着同她道:“姑娘,到了该去那边儿的时候了,又来请了。”
***
许是因为第二日要带着明婧柔入宫,萧珣没有折腾到很晚,不过亥时末便安歇下来,此后一夜无话。
明婧柔却一时想着明日要同萧玧见面,一时想着瑶缨,迟迟没有入睡,又怕把萧珣惊动醒,连翻身都不敢常翻,只是侧过身背对着萧珣躺着,身边的人也见不着她睡没睡,自己枕着手臂睁着眼出神一直到很晚,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早起她还是迟了萧珣一步,明婧柔才从床上起身,便见到已经穿戴齐整的萧珣复又回进来同她道:“外头下雪了。”
明婧柔是极怕冷的,即便里头温暖如春,闻言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脚趾,整个人也像是瑟缩起来。
春桃便拿来稍厚些的衣裳让明婧柔挑选,明婧柔挑了一件竖领对襟杏色长袄,颜色不过分清冷,也不张扬乍眼,今日好歹是去见皇后,还是要稳重适宜些才好。
竖领上一圈灰鼠皮镶出来的出锋,把她一张脸衬得更为娇小,末了快要出门时,春桃又拿了一件妃色锦缎披风给她披上,这件披风也是明婧柔来了之后才急着赶出来送过来的,里面夹了绒,挡挡风尚可,只是看着仍旧单薄。
“等等。”萧珣叫了明婧柔一声,然后转头低声吩咐了下人一句,很快下人便拿了一件狐裘斗篷过来。
那狐裘斗篷通体银白色,光泽极好,没有一丝杂质,即便是不识货的人见了都能立刻知道是上等货色。
萧珣自己立着不动,只朝着明婧柔那边扬了扬食指,下人便把狐裘斗篷递到了春桃手上。
春桃接过后有些迟疑,但见萧珣没有说什么,便摘下明婧柔身上那件披风,重又把狐裘斗篷给她披上。
狐裘斗篷一挨着身子,果然是又软又暖和。
明婧柔轻轻捏住狐裘边上,却道:“殿下,这样华贵的东西,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萧珣把明婧柔的话打断,斜觑了她一眼,“承安王府难道还拿不出一件好衣裳给你穿?”
明婧柔垂下眼眸,继续道:“可是今日入宫若是打扮得太过于张扬……”
萧珣再次不耐烦地截住她的话头:“谁会说你?母后是再和善不过的人,你见了就知道了,她绝不会为难你。”
这下明婧柔也就罢了。
及至从承安王府出发,一路入了宫,明婧柔先前还悄悄往外面看几眼市井百态,等一进宫门就不敢了,闷声坐在边上。
今日雪下得大,萧珣也没有骑马,而是与明婧柔同乘一辆马车。
他从上马车时起就闭目养神,也不知睡没睡着,明婧柔没有理会他,记着不把他弄醒也就是了。
马车在一处狭长的宫道中停下,萧珣立刻睁开眼,也不管明婧柔,自己先跳下马车。
明婧柔也连忙跟在他后面出去,寒风夹杂着纷飞的雪片扑面而来,幸而有身上的狐裘斗篷,才免去一番严寒。
她朝着前面望去,风雪中屹立着重重宫阙,晦暗不明。
此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明婧柔先还没看见,不防手背被人拍了两下,这才发现是萧珣。
她扶着他的手下了马车,而后便想放开,不想萧珣却反手把她的手腕抓住。
许是他不知轻重,抓得明婧柔的手有些疼。
“前面的路,你跟着我走。”
明婧柔不大懂宫里的规矩,也不认得宫里的路,便只能点点头,随着他一同往前面走去。
永昭宫中的地龙烧得暖暖的,殿内摆放着四季花卉,竟可观一年之景,天家之气尽显。
皇后才听人来报说萧珣来了,此时正端坐在座上等着他。
明婧柔跟着萧珣行了礼之后,才敢偷偷抬起眼皮子看了皇后一眼,但是很快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她是常听萧玧说起这位皇后郑氏的,她身为先皇后的亲妹妹,在先皇后薨逝之后被康顺大长公主看中入宫为继后,从而也挤掉了王贤妃那原本几乎是囊中之物的后位。
未几更是生下了萧珣,虽在皇帝那里比不过王贤妃得宠,圣眷只是平平,但靠着康顺大长公主和萧珣,很快便稳固了中宫之位。
因她为人恭谨良顺,处事大度公正,所以六宫妃嫔多年来一直都安安稳稳的,甚少有不服她的,就连王贤妃也很是尊重郑皇后,从不敢恃宠生娇,与她唱对台戏。
面前的郑皇后果然与明婧柔想象中的一般无二,柔弱却又端庄持重,脸上缚着薄薄一层粉,显得有些苍白,听说郑皇后自从十几年前生下萧珣之后起便身子不好,须得静养着,如此看来传闻也不似是假的。
郑皇后柔和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了几个转,正要招手把萧珣唤到自己身边来,却已听萧珣说道:“母后,这是儿臣新收的人。”
郑皇后听后,一时没有说话,只有一个女官对明婧柔道:“上前,皇后娘娘要细看看。”
明婧柔便跟着女官走到皇后身边去,这才合时宜地略抬起头,能让皇后能清楚看见她的脸。
郑皇后却也没有细看,只是点点头,道:“很好,看样子倒是个本分的。”
昨日承安王府便来了人向她禀报萧珣今日要入宫的事宜,皇后听了之后又惊又疑,她明白萧珣把人带进来给她看的用意,不过是想着让她那一颗心放下,能安心将养身子,又大抵也是有给这个地位低贱的舞姬长长脸面的意思,她从不吝于给人以这样的恩惠,只是先前萧珣从不要她和康顺大长公主挑过去的人,眼下却又这般突然地收了一个舞姬,郑皇后作为母亲自然是要忧心萧珣是被狐媚蛊惑,也恐明婧柔这般的出身会过于水性矫揉,妖妖娇娇的不明白事理,反而坏了萧珣的品性。
等见了明婧柔,郑皇后终于放心了一些,若是不说出来明婧柔的舞姬出身,她看起来倒像是个知书达理的,竟比她给萧珣挑的人还要再沉稳庄重几分,光那一双眸子,自进殿时起便一直规规矩矩地,丝毫没有飘忽不定,到处乱转,可见心思沉静。
萧珣既把人带到她面前,便是想要给明婧柔一个名分,郑皇后知道自己也没有拦着的理由了。
这时萧珣道:“儿臣还有事要去父皇那里,就让她先陪着母后说说话。”
郑皇后允了,给明婧柔赐了座之后,见萧珣要走似是还有话要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叫住他:“珣儿,与你父皇切不可起争执,有什么都要好好说。”
“儿臣知道。”萧珣嘴上应着,可他的语气却不像听进去了的。
“朝堂上的事母后不懂也不愿过问,”郑皇后叹了口气,“听大长公主的意思是眼下已近年关,既然有了结果便赶紧结了案,你父皇那里也好交代,至于其他的,你父皇怕是也不想再继续查下去,再牵扯那些陈年旧事,和你父皇对着干,又有何意义?”
萧珣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但是在自己的母后面前,他万不会流露出不满,却也没有再说话。
见状,郑皇后也只好摇了摇头,让萧珣下去了。
萧珣走后,她便把目光再度转向明婧柔,虽早先已经知道,但还是重新问了一遍明婧柔的年龄姓名,只是略去了出身不提。
明婧柔一一答了,郑皇后又道:“如今珣儿有了你,本宫也能放下心了,只是珣儿还没有娶正妃,你也须记得要妥当行事,适时规劝着珣儿,不让他有所差池。”
郑皇后即便在明婧柔面前,说话时也像一位循循善诱的长辈,令人如沐春风,说不出的舒适,并非是居高临下,耳提面命。
可她愈是这样,明婧柔愈不敢松懈。
多年以前,萧珣并不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在他和皇长子萧玧之间,其实还有一位皇子,这位皇子是当初先皇后留下的嫡子,只是出生起就体弱多病,康顺大长公主让郑皇后入宫除了喜爱郑氏姐妹之外,还有一层用意便是认为郑皇后作为妹妹来看顾姐姐留下来的孩子,会比旁人更细心妥帖,若是让王贤妃上了位,那位孱弱的小皇子命途还不知会如何。
可饶是郑皇后入了宫,没多久小皇子还是夭折了。
那时郑皇后刚产下萧珣不久,小皇子死后她不顾尚未复原的身子,哭得肝肠寸断,几度不省人事,而后更是长跪于姐姐的灵前不起,直至晕倒被人抬回寝宫。
当时坊间便有传闻,是王贤妃见到皇后这么快就生下嫡子,加之又有先皇后的嫡子在手,她怕自己之后再无力与皇后抗衡,以免皇后的地位日渐稳固,这才对先皇后的孩子痛下杀手。
这事后来自然是不了了之,到底也没个准话,小皇子生来就孱弱无比,夭折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萧玧提起此事,却对明婧柔道:“杀死小皇子的就是郑氏自己,她那时已经生下萧珣,怕自己姐姐的孩子挡了萧珣的路,便干脆杀了他,还传播了谣言嫁祸给母妃,令母妃多年来有独断狠辣的传闻。”
明婧柔当然猜不出当年阴私的真相究竟为何,但是萧玧没有必要骗她,她总是相信萧玧的。
此时的郑皇后正对明婧柔笑得一脸温婉,道:“你也该有个名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