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名分

名分?

明婧柔指尖往里一缩,掩到广袖之下。

难道萧珣特意把她领到宫里来一趟见郑皇后,就是为了要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明婧柔心头忽然说不出的苦还是酸,反正感受不到一丝开心畅意。

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舞姬,此刻定是欣喜若狂的,还有什么比萧珣愿意给她一个名分来得更令人欢喜的,况且他还把她带到了皇后的面前,这又是何等的尊荣。

可是明婧柔不要。

她这一辈子就只会是萧玧的人,若是眼下接受了萧珣给她的名分,她就会在宫里留了档,也会被更多的人知晓,今后又要如何再回去萧玧身边?

即便萧玧承诺了会纳她,她也不想给自己,给萧玧的人生中添一个日后会被人拿出来说嘴的污点。

她只想做萧玧的人,不想做萧珣的人。

明婧柔掩在衣袖下的手紧了紧,轻轻咬了两下口中嫩肉,接着便起身跪在了皇后面前。

“回禀皇后娘娘,奴婢不愿。”

皇后愣了一下,很是诧异:“你不愿?”

这世上竟有女子不想要名分,简直闻所未闻,这些年皇帝也不是没有幸过两三个宫女,哪个不是巴巴地盯着她和皇帝给个位分,生怕被忘了。

明婧柔思忖片刻,继续伏下/身子,道:“奴婢自知身份低微,原是不配伺候殿下的,是殿下垂怜爱惜,这才有了今日,但却是一刻都不敢忘了自己的本分,怎还敢再奢求其他?”

皇后命人把明婧柔从地上扶起来,才慢慢说道:“你倒也不必太过于自卑,什么出身低贱,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如今你就是珣儿的妾侍,他给你一个名分也是应当的,若是你日后有造化,能早日为珣儿诞下子嗣,请立侧妃也未必不可。”

“就请娘娘先允许奴婢在殿下身边伺候一段时日,也算是奴婢心甘情愿报答殿下的恩情,”明婧柔仍是没有松口,反而说得更为恳切,“等来日或是上天见怜,奴婢有了身孕,再请娘娘和殿下给奴婢一个名分。”

郑皇后一时有些动容,真以为明婧柔是心思纯澈,一心只想服侍萧珣,不求回报,见她如此坚持,便也不再强求。

她转头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宫人便呈上一个红漆描金托盘到明婧柔面前。

明婧柔一看,都是些珠宝首饰,品相极好。

郑皇后道:“这些东西赏给你,另还有几匹上好的锦缎,让她们拿了给你,回去之后好好服侍珣儿。”

明婧柔连忙跪下谢恩,这时外面来报说皇帝留了萧珣用午膳,让明婧柔先回去,明婧柔便也不再逗留,立刻便出了宫。

她原本还担心要怎么避开萧珣出府去见萧玧,眼下却是不用担忧了,且还正好能赶上未时,她一向与萧玧去茶楼的那个时间。

明婧柔回府之后匆匆用了饭,又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便对春桃道:“我要出府去逛逛。”

春桃出去同管事的说了,管事便拨了两个侍从给明婧柔使。

春桃拿来早晨萧珣赏给明婧柔的狐裘斗篷来给她披上,明婧柔先没料到,等狐裘上了身才记起自己是要去见萧玧。

穿着萧珣特意赏她的东西,到底不合适。

即便萧玧看不出来,她心里也别扭。

春桃见她又拿下斗篷,便奇怪道:“外面怪冷的,姑娘怎么不穿?”

明婧柔道:“这样名贵的东西,怎敢穿出去街上呢?”然后又让春桃拿了普通的披风斗篷来穿,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地出了门。

她特意点名了要去城西,因那处点心铺子、衣裳首饰铺子等众多,明婧柔要去是情理之中,便也没有人生疑。

到了城西那家茶楼附近的时候离未时还有两刻,明婧柔便随意逛了逛,买了点东西,然后便说要去前面不远的茶楼里坐坐。

春桃是她贴身的丫鬟,自然是跟着她的,余下两个侍从并不敢很近身,另与一个一同跟着来嬷嬷一起守在茶楼外面。

明婧柔进去雅间坐下,喝了两口茶之后又对春桃说道:“方才没买的那支发簪我还是很喜欢,你去替我买了吧。”

春桃应声出去,她出去后嬷嬷本该进来,但嬷嬷迟迟没有来,明婧柔知道是萧玧的人已经把她支开了,而春桃也不会很快回来。

刚刚她上来时,二楼的雅间只坐了一个老者,就在她隔壁,春桃走后不多时,雅间的门便被敲响,明婧柔过去开门,见到的正是那个老者。

她明明已经有些想到,但是看到是老者而不是萧玧时,还是止不住的失望。

老者进来后便道:“殿下怕姑娘不来倒耽误了,他便不来了。”

萧玧每日事务繁琐,能抽出空来见明婧柔一面已是不易,可明婧柔这边却没个准,他总不能白跑个空,所以自己不来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对方不是萧玧,明婧柔便也不再有诸多顾忌,先开门见山问道:“殿下要我来是何事?”

老者道:“殿下让老奴交待姑娘一声,姑娘凡事多小心,那位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万事以自己安危为先。”

明婧柔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心下却叹出一口气,久久未曾平息。

已经身在这虎狼窝中,即便是铤而走险,也只能继续下去。若一味瞻前顾后,那便什么事都干不了,先不说她会觉有愧于萧玧,难不成还要一直在承安王府蹉跎下去吗?

萧珣的身边,她一刻都不想多待。

此时再谈安危,早就是木已成舟,明婧柔也未曾指望过可以全身而退。

“对了,还有一件事,承安王府的瑶缨是怎么回事?”明婧柔压下心绪,转开话头问道。

“正要同姑娘说这事,她也是殿下的人,姑娘可以放心。”老者顿了一下,又看了明婧柔一眼,“她的身份自然比不得姑娘你,姑娘是殿下的贴心人,她只不过是派来为姑娘做事的,殿下说了,瑶缨让姑娘随便使,她原是殿下用来传递消息的人。”

明婧柔听出了老者话里的弦外之音,皱了皱眉:“传递消息?”

老者松了口气,这才说道:“是,姑娘在里头有个万一,便让她传信儿来给殿下,另外殿下有什么事,也会经由她来告诉姑娘,你们同是女子,在内宅进出也便宜,不会引人注意。”

谁都知道这位明姑娘与萧玧的关系非比寻常,萧玧今日自个儿不来,却将他派来做这棘手之事,好在明婧柔见到来人不是萧玧也没发脾气,可萧玧让他带过来的话却更是令人犯难。

瑶缨做事伶俐,但很有些心气儿高,这是连他都看在眼里,放去明婧柔那里便有些不合适,但萧玧坚持要用瑶缨,他不可能看不出来瑶缨为人,明婧柔当年在王府里用的婢女尚且是萧玧精挑细选的,为何这等要紧的大事,却放了瑶缨过去,实在匪夷所思。

萧玧更是似乎早已料到瑶缨会与明婧柔不睦,在他来见明婧柔之前还特意提点了他,可末了却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告诉婧柔,瑶缨会替我传消息给她。”

老者是王贤妃给萧玧的心腹之人,为王贤妃母子做事多年,更也洞悉世事,他不敢想其中的关窍,只能是萧玧如何说,他便如何传给明婧柔听,左右只要不让明婧柔恼了便是。

明婧柔听后目光渐渐黯淡下去,沉思良久后才定了定心神,道:“好,麻烦老人家也替我回禀殿下一句,我已经知道了,请殿下放心。”

若连一个瑶缨她都没有办法降服,又要如何让萧玧放心她能够成功呢?

老者走后不多时,春桃便气喘吁吁拿着明婧柔让她买的发簪跑回来,见明婧柔还端坐在雅间,便也放了心:“奴婢跑到那里才发现钱不见了,便又折过来一趟,可累死奴婢了。”

明婧柔把发簪收好,然后给了春桃赏钱,便起身打道回府了。

回到承安王府的时候已是日头西坠,明婧柔刚下马车便听等在门口的仆婢悄声道:“殿下已经回来了,脸色不大好,姑娘赶紧进去看看罢。”

黄昏时分的寒风从街巷角边吹过,淬了霜雪一般,令人脊背上一阵一阵发寒,明婧柔拢了拢身上单薄的披风,便一路快步进去,连软轿都忘了坐。

她既敢光明正大地出去,是想好了会被萧珣所知晓的,只要不是被他当即拦下不许出去见人,那便都无伤大雅,可饶是早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明婧柔在听见下人禀报萧珣面色不佳时,还是止不住地犯怵。

毕竟萧珣的性子不好是出了名的,都说郑皇后贤惠良善,却养了一个阴晴不定的儿子,听闻连宫里哪位贵人养的狗走在宫道上都挨过他两巴掌,若不是生来龙子凤孙,那想必也要人憎狗嫌的,除了那一张脸可看之外,一无是处。

岁寒阁已经掌了灯,其余地方静悄悄的,连晚膳都没有传,明婧柔便往书斋那里走去。

一见着是她来了,门口的侍卫还没来得及禀报,里头的萧珣大抵已经听见响动了,冷冷出声道:“进来。”

明婧柔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儿,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萧珣仍是坐在桌案前,但仿佛什么事都没做的样子,面前的砚台上墨还未研开,书册也没有翻开。

他正闭目养神,一直到明婧柔到了跟前,才抬起眼皮子瞧她一瞧。

明婧柔不由将自己往披风里缩了缩,好像这样就能躲避掉他的目光。

“过来。”萧珣道。

明婧柔只好走到他身边。

烛光打在萧珣一半侧脸上,衬得他的眉眼清俊非常,鼻梁英挺秀致,紧抿的薄唇却显出一丝落寞。

这短短一刻之内,明婧柔的心里将算盘打了几个来回,未等萧珣开口,自己便先小声道:“殿下恕罪,是奴婢今日出去了一趟,看着外边儿的热闹心痒痒,这才忍不住想再出去玩的。”

萧珣按了按额角:“谁问你这个了?”

明婧柔一愣,除了这个还会是哪个,她方才甚至想过是不是和萧玧的人碰面已经被发现了,一时心虚得不得了。

她的愣怔落在萧珣眼中,反而显得懵懂又无辜,竟使得萧珣憋的那股子气渐渐消了下去。

与父皇意见相左已不是头一回,虽说不差这一回,也没少被父皇骂“滚出去”,但从宫里回来之后,萧珣还是带了几分烦躁,科场舞弊案已告一段落,该归案的人也都差不多已归案,但其中牵扯的事却远远不止,他的眼中向来揉不得沙子,既找到了线头,便没有不把线扯出来的道理。

可父皇却言过往之事久矣,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令人一听就心生厌恶。

而这些事不提也罢,向母后去辞别时,他竟被告知明婧柔再三拒绝了他给她的名分。

果真是他想做的事处处都是掣肘,连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里头能做主的都起了变数。

萧珣的额角依旧突突跳着,他把明婧柔往自己身边扯得更过来一些,问:“你不要本王给你的名分?”

听他这般发问,明婧柔这才想到还有这一茬,只将头一垂,立刻便回答道:“奴婢出身低贱……”

“本王不想听你说这些,”萧珣不出所料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本王说能给就能给。”

只要他想,哪怕是烂泥里的人,他照样能扶上来。

眼见萧珣独断专行,明婧柔实在怕拗不过他,便把手往他手背上轻轻一按,而后搭放在上面,说道:“奴婢是殿下的人,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奴婢难道还怕殿下不认吗?只是奴婢的出身实在不好,便是殿下不觉得有什么,奴婢却怕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不如先让奴婢伺候殿下一段时日,才不像那攀了高枝急于上位的,奴婢亦是这样和皇后娘娘说的,等来日奴婢有了殿下的骨肉,再有名分也不迟。”

萧珣一时没有说话。

他只觉明婧柔想得又多又远,有他在谁敢说她什么闲话,怕是都不想在王府待下去的,至于什么子嗣,他自己都从没有想过。

明婧柔见他不语,又用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着,细语道:“殿下,奴婢是诚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