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堆了一地的箱笼,光是站在门口都能听见里头熙熙攘攘,还穿梭着婢女小厮,甚至还有两三个管事模样的人,神色匆匆。
及至到了里面,果然就见到萧珣坐在那里,面前的美人足有站了两列,看起来像是在被他挑选似的。
萧珣向明婧柔招招手,示意她到他的身旁去,明婧柔在一旁默默坐下,将臂间挽着的披帛用手指绕了两绕。
萧珣问:“你觉得这几个怎么样?”
明婧柔头一次陷入了沉默。
她十三岁前被调/教得很会迎合他人,冷场这种事是万万不能有的,便是去带个路端个茶都不能接不上话来,后来跟了萧玧,萧玧倒是不会对她如此苛刻,但萧玧为人温和,从不会说出什么让她难以回答的话,她过得很是松快,自然不用愁这些。
眼下是答好呢,还是不答好呢?
若以她一以贯之的处事方式,必得要先夸赞吹捧几句再说,可真要是让她这么说,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了。
他到底是想看自己暗自神伤,还是贤良大度?
她哪个都不想。
明婧柔默了半晌,才忖度道:“殿下喜欢就好。”
萧珣挑眉看着她,片刻后又随手一招,把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女子召了过来。
“这个呢?”
明婧柔张了张嘴,然后垂眸没有说出话来。
“自己下去领了东西和赏赐,会有人来带你。”萧珣看着明婧柔笑了一下,却转头对着那女子这样说道。
那女子跪下朝着萧珣磕了一个头,便转身走了。
明婧柔慢慢回过味来,她侧目偷偷瞧了萧珣一眼,只见他仍斜坐在座上。
听这话的意思,他不是给她们安排院落住,而是让她们走人?
“殿下要她们去哪儿?”明婧柔问。
萧珣淡淡道:“给她们找个好去处。”
前几日康顺大长公主才刚把人送来,盯得也紧,送回去是等同于要了她们的命,大长公主向来说到做到,然而送到其他地方也无疑是立即去打了康顺大长公主的脸,只能隔上几日,康顺大长公主不那么留意了,再把人送出去,等康顺大长公主回过神,人也早已送走了,也没有办法了。
“那……”明婧柔迟疑了一下,问,“殿下可有过问过她们自己的意愿?”
其实像她们这样的女子,是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康顺大长公主本就是把她们当作物件儿一般送过来,萧珣要再送去其他地方也是司空见惯的,转个手罢了,可明婧柔见了她们,也不免想起自己从前,又想到自己来承安王府虽是心甘情愿,但毕竟也是身不由己,眼下她又怎会不起同病相怜之感。
“本王哪有那个工夫。”萧珣嗤笑一声,说得掷地有声,冷漠无情。
可他身边站着的一个管事却接着萧珣的话立刻道:“是问了她们自己的意思,想嫁人的便赐给了底下的军士侍从,也有拿了卖身契自己走的,另还有眷恋京城的荣华的,便还是送去各府上。”
明婧柔放下心,却又问:“那大长公主那边……”
“不用你操心,”萧珣打断了她,“你就在这里看着,本王还有要事,先走了。”
那日人送过来的时候,康顺大长公主的意图就是让他不要太过于沉溺明婧柔一人,萧珣自然看得明白,但他本就是个执拗的性子,如今食髓知味,正在兴头上,哪还容得下旁人半分,皇后不搭理他也就罢了,似康顺大长公主这般作为,萧珣哪还有不拧着来的道理。
等来日康顺大长公主知道了肯定会生气,但萧珣不在乎。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即便是美女如云都留不到他半分目光。
留下明婧柔一个人在场和一屋子美人大眼瞪小眼。
好在管事很是会调停,立刻便对明婧柔道:“殿下就是让姑娘来这里做主的,其余的倒好说,还有些仍是想去挣一把前程的,殿下也没说个去处,如今全指着姑娘打算呐!”
明婧柔想了一阵,只好硬着头皮道:“先把能点出去的点出去再说。”
如此便又过了一炷香多一点的工夫,跟前儿的人算是已经走了大半了,还有零星五六个立在地下,等着她的分派。
管事又问:“姑娘您看?”
这时底下有一个打头的女子也大着胆子上前道:“求姑娘为我们几个指一个好去处,来日若是我们有了出息,必定忘不了姑娘的恩德!”
明婧柔的手指轻轻在几案上点了几下,看看面前这几张娇艳欲滴的脸,一个想法忽然从她脑海中冒了出来。
“你们论起来是大长公主的人,原是轮不到我来指派的,我也不敢这么做,既一开始是送来伺候殿下的,我也不耽误了你们的前程,否则免不了受你们的埋怨,这样罢,”明婧柔蹙眉沉吟片刻,“让你们再去几位殿下的府邸中,你们可愿意?”
一听这话,这五六个女子面上难掩喜色,若没有那个争强好胜的心思的,早就拿了赏赐离开了,剩下她们几个为的不就是挣一个前程,原本以为只要执意不走,萧珣还是会把她们留下,可是谁知这萧珣果然如块石头一般,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甚至竟把她们扔给了一个无名无分的姬妾。
十有八九会被她给胡乱打发了。
正懊悔还不如拿了赏赐走了,没想到她的意思却还是把她们送去京城各王府里头,这竟是意外之喜,其他王府虽多少不如承安王府,但终归是王府,那是龙子龙孙的地界,和其他地方也是云泥之别。
明婧柔继续道:“就说是殿下让送的,想必几位殿下都不会推辞,不过这往后就看你们自己了。”
她葱管似的手指一指,将各人都指到了,那个最先出来的说话便被明婧柔了指去了恭远王府。
几人要跪下磕头谢恩,也被明婧柔拦下了,只让管事赶紧去安排她们出府的事宜。
明婧柔又拉住那个被她指去萧玧那儿的,笑说:“我与你倒有几分投缘,你来我那里,我有东西要送你。”
于是便一路往岁寒阁去,明婧柔问了她的年岁姓名,得知她与自己同岁,叫做徐觅娘,刚被买回大长公主府调/教了几日。
整个岁寒阁静悄悄,一看便知萧珣不在,明婧柔便更安心了几分。
她把徐觅娘叫到东厢房,当着她和春桃的面写了一封信,又把信装好,再用蜡油封上,便交到了徐觅娘手上:“我在恭远王府有个叫绿歌的旧识,从前都在一处跳舞的,如今也甚少来往,正好你在,便替我把信带给她,我在里头也写了让她多照拂于你,你日后在恭远王府有什么事,也可以找她。”
信封里早被她放了薄薄的一张字条,里面有她记下来的那几个名字,一直就这么放着以备不时之需,从外面看并不看不出什么。
至于绿歌也不是什么旧相识,而是她在恭远王府的侍婢,只要徐觅娘找到绿歌,绿歌就能知道是什么事,绿歌知道了,萧玧也就能知道了。
虽则把东西交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很是冒险,但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倒也不是不可以继续等萧玧的人来找她,可万一久久不来呢?她岂不是连眼前的机会都错过了。
徐觅娘接过信,点了点头:“姑娘放心,我一定会把信交给绿歌姑娘,多谢姑娘为我操心。”
一面说着一面又要给明婧柔跪下,明婧柔扶住她,又让春桃拿了一包碎银子给她用。
然后,她便亲自送徐觅娘一路到了承安王府大门口,亲眼看着徐觅娘坐上了通往恭远王府的马车,这才低低舒出一口气。
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能不能收到就看萧玧自己的了。至于把康顺大长公主挑选的美人再送出去,她会不会发怒,那也是萧珣自己的事了。
如此竟安宁平稳地过完了年,萧玧那边也没响动,没人与她来接洽什么,想必是拿到她让徐觅娘带过去的名单了。
而康顺大长公主据闻是发了好大一通火,但碍于正是年节便也不好发作出来,等这个年一过,便立刻甩开京城一切,带着她那些宠爱的面首去了城外的行宫养身子,那里有温泉,大长公主要等开了春天热些才回来。
明婧柔倒是装模作样问过萧珣一回:“当初是不是好歹留下几个,大长公主便也不会被气走了。”
萧珣又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不全是这个,你别管了,姑祖母想明白了会回来的。”
他自小便常被康顺大长公主所教养,可以说有一半是大长公主抚育的,不是亲祖孙却胜似亲祖孙,有了嫌隙倒也不是多严重的事。
明婧柔听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也猜出了几分,大抵是他还在查那些陈年旧案,康顺大长公主才更不高兴了,孩子不听话,索性一走了之。
当然,明婧柔更苦恼的还是来自于萧珣本身,一夜一夜地折腾她个没完,也不知他这么着,何苦不留下几个美人呢,也好帮她分担一些。
她只能日夜盼望着萧玧那边赶紧有个动静,或是早日把她弄出去。
她已经做过一次害萧珣的事,萧珣与她无冤无仇,说不愧疚也只是自己骗自己,若再拖泥带水的,便可能要继续第二次甚至更多次。
而对于萧珣来说,是一击致命更残忍,还是钝刀子割肉更残忍,明婧柔也不敢再去想。
许是听见了她的祈愿,就在上元节这一日,萧玧的人终于再次找到了明婧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