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转日夜里用膳时,明婧柔才知道萧珣昨夜说的带她出去玩是去哪里。
“不去了,”明婧柔拨着自己碗里的香菇,“殿下自己去就成了。”
萧珣这几日难得这么早回来,闻言便立即道:“不行。”
“可是奴婢真的不想去恭远王府……”
“是你昨日自己答应的。”萧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明婧柔便有败势,她喃喃道:“奴婢身份低微,害怕见人罢了。”
萧珣轻哼一声:“谁敢说你低贱?”
明婧柔彻底败下阵来。
她手上要紧东西还没交出去,谁成想萧珣就要把她带去恭远王府赴宴了。
照理她这种无名无份的,是再不会往外带的,也只有萧珣不怕被人嘲笑罢了。
也没人敢笑话他。
如此一来,她又要如何面对萧玧呢?
她在萧珣的身边,她不想他看到这样的她。
心底深处她竟又更怕见到萧玧,一旦见了面便由不得她不将他的嘱托再记得刻骨铭心一些,她已经帮他做了这些事,接下去又还会再有吗?
明婧柔心里直发怵。
但萧珣一贯强硬至此,也使她无法再拒绝。
于是这日黄昏,她还是和萧珣一起去了恭远王府。
临行前,明婧柔没有拿走那张信笺,而是打算继续等着萧玧的人来问她拿。
反正都已经办成了,何苦如此迫不及待呢,像是巴巴地要置萧珣于死地。
她也不想绞尽脑汁在宴席上找一个可以单独出来的机会。
若说真的要见萧玧,她眼下也只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何时能回去,一个是那张信笺要用来做什么。
明婧柔很清楚,这两个问题萧玧怕是不会给她准确的答案。
而就算萧玧真的答了,她又能如何呢?
她既不能自己任性地跑回去,也不可能不把信笺交给萧玧,更不可能阻拦萧玧要做的事。
暮色四合时分,明婧柔从马车上下来,不过离开恭远王府一段时日,她便有了近乡情怯之感,恍惚间又觉得这里并不熟悉。
明婧柔没有去看头顶那块刻有“恭远王府”四个字的匾额,只在目光略滑过萧珣脸上之后,低眉敛目,跟在萧珣身后亦步亦趋。
走了几步之后,萧珣稍作停顿,等明婧柔走到自己身边后才低声道:“不要落在后头。”
明婧柔颔首,却没有出声。
一路行至宴厅,明婧柔的步子还是放慢了一步,借着萧珣的身影将自己挡去一般。
她和萧珣来得不算早,在场已有许多宾客候着了,见他们前来,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们。
上首处主人早已入座。
明婧柔从方才起便一直垂着眼,到了此时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瞧了萧玧一眼。
他与他们分别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样风姿出众,如阶庭兰玉,此刻正眉目含笑,望着座侧一名女子。
这女子明婧柔从未见到过,但即便是她没见过,也知道这就是恭远王妃王奉容,果真如传说中那般娴雅端庄,清丽婉约。
普天之下,也只有王奉容才有这个资格坐在他的身边。
萧玧仿佛对她说了句什么,王奉容便低头浅笑起来,含蓄却又动人,只她脸上的神态便能看出自从嫁给萧玧之后过得很好,未见都有一丝一毫的愁苦。
王贤妃果然是没有看错的,萧玧与王奉容是极般配的一对。
明婧柔跟着萧珣坐在左边首座上,努力使自己仿佛不存在一般。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可她却一点兴致都没有,只偶尔默默地陪着萧珣饮下一杯酒,也几乎不说话,甚至连目光都是规规矩矩的,她怕一出声,萧玧就会注意到她,也更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去看萧玧。
她只盼着时间赶紧过去,回到承安王府倒也清净。
一时酒席嘈杂间,不知谁说了一句:“邰素兄,没想到你今日也来了……”
明明后头的话语很快被其他声音淹没,只是寻常问候也没人注意,但明婧柔却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
她往侧边看去,只见打招呼的人还离他们这里要隔着好几张桌案,她不认识是谁,若不是此人喝多了酒声音大了一些,她也不会听见。
而他问候的那一人就在他对面,明婧柔也不认识。
不过她知道“邰素”这个名字。
这是她找到萧珣藏着那张名单时,上面被朱砂圈起来的名字中间的某一个,她记得非常清楚。
直觉告诉她,今夜的宴席萧玧会请这个叫邰素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仅她所知就有邰素,那个名单中剩余的其他人呢?是不是也在其中?
那边邰素已经和方才打招呼的那人攀谈起来,只是明婧柔也听不清再说些什么,想必能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她一时想得出神,不防身边的萧珣见了便问:“在想什么?”
明婧柔就如做贼被发现似的,心虚地收回目光,先是冲着萧珣笑了笑,有点勉强道:“没什么,只不过这里的人奴婢都不认识。”
“以后不要老是奴婢奴婢的,出来更是。”萧珣皱了皱眉,“没什么好认识的,没意思。”
明婧柔便道:“还是殿下给我指一指人吧,否则我怕给殿下丢人。”
萧珣失笑,饮下一杯冷酒,倒也觉得坐在这里怪没意思的,便一个一个悄悄说给明婧柔听。
先从上首坐着的萧玧夫妇说起,他虽和萧玧私底下已经很有些水火不容,但对于王奉容的评价倒颇高,还夸了一句与她姑母王贤妃全然不同。
明婧柔也不想和萧珣过多讨论萧玧和王奉容二人,于是便草草揭过。
再往下,萧珣一个个说过去,除了今日到场的几个宗室,萧珣都只是说个姓名便罢,有些连官职都懒得说。
终于到了邰素,与先前那些人一样,萧珣面上并没有过多反应,只是在最后添了句:“邰素与姑祖母素有往来。”
其余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明婧柔怕表现的太过于明显,是以也不敢多问些什么,只能继续听下去,最后除邰素之外,又对上了名单上的姓名一二人,而萧珣一直神色如常。
不知是萧珣心思深沉,还是真的浑然不知,然而越是这种平静,却越将明婧柔整个人都紧紧地被什么东西压住,使她透不过气来。
萧玧到底要做什么呢?
还有让她盖了萧珣印信的信笺,一切在她面前就像一团乱麻,她知道一定有个线头,却无法从其中拉拽出来。
可是一旦被他发现了,她又能如何呢?
明婧柔忽然感觉到无比茫然。
一边是压抑,一边是无措。
明婧柔麻木地往嘴里灌了一杯酒,酒液醇香冷冽,如一股雪水一般一直蔓延到她全身,使得她被激得有半刻的清醒。
她从不嗜酒,今日却只能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下。
萧珣自然是尽数看在了眼里,在明婧柔又叫人新上一壶酒之后,萧珣按住她去拿酒壶的手,道:“再喝就醉了。”
明婧柔侧过头望了他一阵,这才颓然放手。
萧珣倒也想起她原本是不想来的,正是自己迫了她来,使得她无所适从,如今只能一个人闷声喝酒,也是他的不是。
萧珣本就对这样的宴席没多大兴趣,只是眼下他与萧玧之间关系不佳,既是他先开了这个口,他也不好拂了萧玧的面子,表面的样子还是得做给人看。
人来都来了,坐坐便回去也没什么。
萧珣忽然起身对萧玧道:“皇兄,我有些醉了,先走一步。”
他向来恣意不羁,萧玧既不奇怪,也不去挽留,只是点了点头,吩咐下人把他们带出去,目光从萧珣身上扫到明婧柔身上,旋即便转开眼去,仿佛真的素不相识。
而萧珣则是抓了一把明婧柔的手臂,像是怕她喝醉了起不来似的,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牵着她走出了这里。
直至他们的背影消失,萧玧才眸色一沉,但随即便有一只白皙纤长的素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萧玧抬头看去,不出意外的,是他的正妃王奉容。
“殿下。”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萧玧冲她一笑,明白她的意思,便立刻将自己的心神收敛住。
偌大的恭远王府人来来去去,仿佛走马灯一般,花团锦簇,好不热闹,只是再热闹的景象,也终有消逝的时候。宾客渐渐散去,寒凉的夜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令人心里一凛。
侍女拿来厚重的大氅,王奉容拿过给萧玧披上,然后道:“这里到底阴寒些,反正宴席已经散了,殿下不如回妾身那里去醒醒酒。”
萧玧摇头,王奉容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又听他道:“你在这里陪我坐坐。”
王奉容面上也无分悲喜,转而斟了一杯温酒给萧玧。
“明姑娘为人极是聪慧机敏,想来她会看顾好自己的安危的,殿下也不必太过于担心。”她道。
萧玧望向她:“你怎知我在想她?”
王奉容一愣,却也不窘迫尴尬,只继续柔声道:“明姑娘肩上还背负着殿下交给她的重任,妾身亦知道她是殿下心尖上的人,若非如此,殿下方才又为何出神?”
萧玧便不再辩驳,他将指尖的酒杯慢慢转了一圈,然后才饮了下去。
“我是担心她,不过——”萧玧叹了声气,目光比方才还要沉得多,“我更担心她不能完成我所交待的事情。”
“明姑娘她不会……”
王奉容正要解释,却被萧玧打断:“我放瑶缨过去是为了助她,也是为了试探她,阿柔她很聪明,识破了瑶缨的龌龊心思,但她却不该就这样把她拔除,陷自己于孤立无援。”
“可那也是明姑娘迫于无奈,瑶缨实在是过于偏执。若明姑娘不动手,或许死的便是她自己。”
离瑶缨一事事发已经过去了一阵子,先前明婧柔也在没有瑶缨的帮助之下把东西交了过来,王奉容以为此事早已了结,瑶缨心性不正,陷害的不仅是明婧柔,甚至有可能打草惊蛇,有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不想萧玧竟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
面对妻子,萧玧的防备倒不像对待别人那样深,他对王奉容继续道:“阿柔会有办法不动声色地处理好这件事,就算要处置瑶缨,她一向也该先同我来禀报才是,可她却擅自做主了。”
“殿下的意思是明姑娘不听话了?”王奉容立刻便猜出了萧玧话里的意思。
萧玧道:“今夜本是一个不错的时机,她大可以把印了萧珣印信的信笺给我。”
王奉容一时不敢说话,却听萧玧继续喃喃道:“或是她到现在都没有做成这事,或是她做成了却……她在拖延时间。”
“明姑娘万没有故意拖延的道理,”王奉容不知为何手心慢慢渗出冷汗,但还是为明婧柔辩解了几句,“萧珣看她看得紧,想必只是找不到机会罢了。”
“奉容,你说,”萧玧停顿片刻,“阿柔她会不会再把东西给我。”
王奉容连忙道:“明姑娘既然都肯舍了自己的安危去替殿下做这事,那么她对殿下的一片心意再是动摇不了的,且不说上一回,便是没有瑶缨的帮助,她还是想办法把东西送过来了不是吗?”
萧玧轻哼一声,语气却松弛淡漠:“萧珣是皇后嫡出,又自小深受康顺那个老虔婆的疼爱,他金尊玉贵,本王又怎能与他相比?”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
“你是我的正妻,又是我的表妹,我们一世荣辱与共,你又品行端正,我自然信你永远不会背离我,但阿柔她不是,”萧玧将王奉容的素手握到手里捏紧,“我从最肮脏污秽的地方把她救出来,即便这些年我再悉心教导她,我亦没有那个底气,敢说她的心思全然澄澈,她这样的人,难免会为了荣华富贵倒戈,或是像今日席上我看萧珣实在待她不错,二人时有窃窃耳语呢喃,她因此更改心迹也未可知。”
王奉容哑然,不知该如何继续劝解下去。
若仅是利益纠葛倒好判断,可萧玧与明婧柔还有情意在这里头,萧玧虽句句都是疑心,可也因为是情切才有此苦恼,她是萧玧的妻子,但掺和到其中去,来日二人冰释前嫌她如何,二人分崩离析她又如何?
一时侍女又上了一壶才温好的酒,王奉容便陪着萧玧喝酒,只是又道:“这一壶喝完,殿下可不许再喝了,再喝就伤身子了。”
萧玧应下,果真才半壶而已,便停了杯,他撑了额头掩去脸上落寞神色,王奉容便过去给他轻轻按压额角。
许久后,萧玧才道:“罢了,方才是我酒后失言,亦是我多心了,我不该如此猜疑阿柔。”
王奉容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实在是怕萧玧郁结于心,这时自然顺着他的话道:“是了,明姑娘只有自己的难处的,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那萧珣岂是个好相与的?”
“只看她能不能按时把东西给我了,”萧玧沉声道,“老虔婆眼下不在京中,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王奉容莞尔一笑:“妾身先恭喜殿下了,还有,明姑娘也可以回来了,妾身可要去准备准备。”
“不急,若是事成,也不急着去把她接回来,且先磨磨她的性子再说,往后让她在你面前也柔顺些。”
王奉容本该继续谢恩,但不知为何像梗了什么东西在喉间一般,心里也五味杂陈,只好淡淡笑着,算是敷衍了过去。
***
几日后,明婧柔把信笺交到了萧玧的人手里。
看着来人把信笺藏好,明婧柔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要这个做什么?”
那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姑娘说笑了,您都不知道的事,我们又怎么知道呢?”
说罢,便也不再逗留,拿了东西便急急出去了。
明婧柔在原地怔了良久,才游魂似的走近内室,坐到榻上去,心里被抽空了一般。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萧玧与她说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便早该想到这样的结果了。
萧玧救了她,给了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三年,这样的恩情是应该抵过她对萧珣的愧疚的。
她对萧珣,也不过就是愧疚罢了。
只有萧玧,才是她穷尽毕生心力也要追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