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已修)

话说这日卫夫人回去,当夜便因伤神过度而病下。故她虽已从国公那处得来可将平郎葬入祖坟的许可,却难再亲自操持,故将此事交托给大房娘子宁芝去做。

依着惯例,夭折的孩子,到底是不能大操大办的,兼其中的丑闻,所有得从简来。

这大房娘子宁芝系宁王府嫡女,因其母乃填房,家中才将她配给了徐家的长子。

她如今膝下育有一子徐嘉暾,年六,乳名单取一个亮字,府中寻常便只亮郎君的唤他。

是日,距亮郎一事已三天。

“好,都有所进益”宁芝细细看完亮郎今日所练的几幅字,又看过他写好的文章,面上露出一点浅笑来,“尤其这个‘平’字。”

她将大字放去一边的炕桌上,握过亮郎的手捏在掌心里头,柔声道:“心中十分不舍你弟弟是么?”

亮郎君眼眶蓦地红了。

宁芝道:“阿娘懂你心里的意思。今日你做兄长这份心,是真情的,是实意的,阿娘自然清楚。但,如今府里事多。你三婶娘那性子,你也见识过。她如今才经了丧子之痛,怕比寻常更偏激些。甚么事情传她耳里去,反要叫她想出别的意思来了。倒没得惹出事端。阿娘如是说,你明白么?”

亮郎君眼周的红才淡下,一听这话又将脸拧了起来,不过仍是点了点头。

宁芝见状笑道:“何苦这么皱着眉头。你心里念着平郎,平郎自会晓得。这份心意,如今无需以言表。”

她伸手揉了揉亮郎君的眉心:“六岁的小孩儿呢,别做得一副老头样。顽去罢,散散心。你二婶娘早两月问我要了你的尺寸,说要给你做件骑装,好要你二叔教你骑马呢。这么些日子,想来应做得差不多。你今儿过去试试大小?”

亮郎闻言脸也不拧着了,眼也渐渐亮起来,宁芝笑道:“快去罢。”

小孩子脆生生地应了,便往门外跑,奶妈妈急急跟在后边,还听见宁芝由近渐远的一声嘱咐:“你到时候先给他脱一件薄的,等闹出汗,可不要叫他再脱,拿干巾子垫背上就是。九月天常变,可不是玩的。”

奶妈妈中气足得很,远远“诶”了声。

直至小儿的身影彻底从眼里消失,宁芝才慢慢将目光收回,她先吩咐丫鬟将亮郎君的那几张字与那篇文章都仔细收进她多宝阁上的那只红漆皮长方匣子里,见人收拾好了,才许方才就等在边上的丫鬟上来回话。

春山是宁芝贴身使唤的,如今也最当用。她道:“奴婢翻了账,旧例倒多,皆是国公爷庶子的。只葬进祖坟里的,却不曾有过。如此旁的也就不清楚怎样安排好,故想先来跟您讨个主意。”

宁芝接过账册翻看:“那便在这些旧例上,比着寻常丧礼要的,酌情添一些,一会儿你列个单子出来,给我看看。有做过丧礼的管事、仆妇、丫鬟、小厮也列个单出来,咱们先筛筛,挑几个好的记下名字。回头一道送去夫人那儿,请她过目。钱你也向卫嬷嬷问细了,这到底是从府里出的,还是从三房,或是两边都出些。于侯府那儿……”宁芝想着近日府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夫人要三郎君休了三娘子一事,她虽觉此事不可能成真,当下却也稍有犹豫,“也问过夫人先罢。”

末了,宁芝将账本往炕桌上轻轻一拍,轻叹道:“手上才几年没大事情,竟就生疏至此了么?你从前也是跟在我边上看的,春山,这原都该是你做好了,直接拿来叫我定主意的啊。今日怎的反还都要我一一来点你么?”

春山垂下头,小声道:“从前都有杨水姐姐顶着,奴婢以为轮不着自个儿的,就只打过下手。”

宁芝长嗟一声:“可如今咱们屋里,是你当大①了啊。从前归从前,打杨水拨给爷用后,事情已全交在你手上了。你寻常做得也很好,不是么?可见你是担得起的,只要不露怯,大着胆子去就好了。如何,都有我顶在你后边是不是?如今还拿不住主意的,你每件都好先拿来问我。但也不能每样都由我说给你听,寻我因只是寻我为你把关的才是。你是我的大丫鬟,早晚要帮着我管事理家的,一定得立起来。”

春山扬起来脸来,两颊红扑扑的,她声音又轻又藏不住高兴:“诶,奴婢省的了。”

宁芝拍了拍这姑娘头顶,正要再说些甚么时,外头进来一个丫鬟传话道:“娘子,三娘子那边请您过去一趟。她说,”丫鬟顿了顿,“她求您,万去一回。”

宁芝慢慢收回手来,凝神想了一瞬,即向春山吩咐道:“你把这些事情分好,给夏秋冬她们三个交代清楚了就回来随我去三房。”

……

上大房传话的丫鬟名唤雁儿,原是于姝房里三等的使唤丫头。因她长得清秀,平常不得于姝所用,还隐隐受些排挤。可到如今,于姝边上除却从家里带来的一个陪嫁丫鬟外,竟只雁儿一个得用了。

雁儿这会儿引着宁芝到于姝屋前,却不往里通禀,而先同宁芝小声道:“三娘子近日精神不大好,总爱说些胡话。您听见了,万不要同她计较。因她不许奴婢们进去陪她,故茶水点心瓜果甚么的也没摆,还请您见谅……”

宁芝听到此处,心里已有些数,见雁儿还要絮叨下去,便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这些我都晓得了。你在门外边守着,不要叫人进来。”

雁儿虽仍忍不住有些愁地往里看,却也应声留在外边儿。

宁芝甫一进门去,便不由打量起屋里摆设——于姝此人好奢,她屋里不至于满是金银,却多摆些名贵物件,因卫夫人偏着三房,好东西便也常落在她家。可眼下,多宝阁上的奇石全叫收了起来,换上些不大值钱的东西;摆在窗下边的于姝最爱的一只白玉玻璃西洋彩绘花插不见了踪影;那架顶上头镶着拇哥大小无瑕白玉,及一圈珍珠的镜子亦被替为寻常可见的铜边镜。

跟在宁芝后边,见识过于姝为人的春山不由想道:“这位三娘子莫不是为自己许会被休回去一事,早早做足了准备罢——将值钱东西全收进了她的嫁妆大箱里。”

于姝坐在冷榻西边儿,宁芝见了,也不同她客气,径直在东边落座。

因于姝不曾在屋里留人,后者即道:“春山是我信得过的丫鬟,不必退出去。你有甚么事,便直说罢。”

两三日的功夫,于姝却似苦熬过了三五年——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而脸色蜡黄无光,双眼红肿,目光浑浊,无往日的一点神采。

她连说话的声音都有如锈锯拉木般嘶哑难听:“府里早传遍了,嫂子因也有听闻罢?”她苦笑着,“夫人说由三郎做主,休不休我都随三郎的意。”

宁芝默默颔首。

于姝道:“三郎……三郎必然是想休了我的,他早有这念头了。只是碍于平郎,没有由头休我,也说服不了夫人。可是如今,如今他虽还在外头,可他一旦回来,必然要这么做的,怕还是他要做的头件事情。”她说罢,哀戚之色虽还在,双眼却是满含期待地看向宁芝。

屋里并无丫鬟沏茶,宁芝一壁听于姝讲,一壁倒了杯清水递过去,但并不接话。

于姝见状失落地接过那杯清水,牢牢握在手间,她几番要喝,又几番放下手,来来回回欲言又止。

宁芝则又给自个儿也倒了杯,老神在在,仍无半点开口的意思。

于姝眼见着宁芝慢悠悠吃尽杯中清水又要再倒,就是不理会自个儿,只得将杯子放下,起身到宁芝跟前。

她鼓起要说,话临出口时,又嗫嚅起来,眼见的她又要泄气时,外头却来一个丫鬟叩门:“娘子,东儿回来了,说给您捎了三郎君的信。”

于姝的面色灰败起来,甚么羞耻都在这一瞬里抛却脑后,她猛地跪在宁芝跟前:“夫人必不肯见我的。府里也绝无旁的人能帮我了。求嫂子为我在夫人那儿周旋一二罢。”

于姝说着便要磕头,宁芝忙探手扶住她,略带些薄怒道:“我不过是要你自己开口,你却上来便跪我。传出去,我纵是帮了你,也要落个在你危难时折辱你的名声。”

作者有话要说:①当大:方言,大意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如:他家里当大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