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 俗物

暮夏之时,瓜果盛熟,草密枝长,繁星似盘中银珠散落,铺就无边散绸。

偌大的江府红灯密悬,喜红衬满,却无旁人家喜事时的半分热闹,反而斥着几分诡异的死气。

新房连接的曲廊尽头处灯影照晃,两个年轻的小婢女各端着才从新房里撤下的无用物具并肩而行,离新房渐远了,才开始碎语起来。

“你说冲了喜后,咱们小公爷当真能醒过来?”其中一个眼珠子于灯火下骨碌碌转动两下,见远处无旁声,近处又无外人,这才压低了声线问向旁边那个。

一旁姑娘口中发出“啧啧”两声,旋即摇头道:“我瞧着难,咱们小公爷都在榻上昏迷了快半年了,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既都到了冲喜这个地步,想来夫人是着实没什么法子了。”

这厢分析的头头是道,先发问的小姑娘亦是首肯,随而惜道:“只可惜嫁进来的不是姚家小姐,姚家小姐和咱们小公爷的婚事是自小许下的,两个人家世相当......”

“嘘,”话未说完,一旁人腾出手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可不敢说,夫人当初接下这门亲就够窝火的了,她本就瞧不上这位来冲喜的新夫人,若是再听到这些,只怕要罚咱们。”

“听说新夫人自小在乡下长大,是个实打实的村姑,这样的人竟也能嫁到咱们江府来......”

村姑二字正敲在这两位的心弦儿上,提起这位新夫人,连笑中都带着些贱视之意。

夏风穿廊而至,吹拂灯下流苏乱摆,一道至回筠松居,园内所植松影未动,竹叶已是相间摩撞泛起沙响。

新房的门被人自里拉开了一条细缝,一只眼窥了门外片刻后又将门再次阖上。

“二姑娘,将盖头取下来吧,外面都没有人了。”樱桃来到架子床旁勾弯下身子朝床畔坐得笔直的新娘小声低语。

话音一落,只听一阵金玉碎响,紧接着金锦密绣着祥案的盖头被人反手掀下,珠翠晃动的冠下,露出一张皎月似的脸。

紧绷了一整日,终在此时得以松懈下来,唐薏舒坦的吐出一口浊气。

虽是夏末,可今日隆装重裹,她身上早就起了一层薄汗,掀开盖头瞬间觉着喘气都跟着清亮了,头顶的金玉冠贵重却更沉重,压了整日,她觉着脖子都短了一截,自高盘的发髻上取下后,顿觉轻灵。

金玉冠被唐薏好生摆放于桌上,这才转身,目光直照于床榻之上,此刻其上正躺了一个人,着吉服,仅能看到身躯,头面则隐于如意榻围之内。

一旁手拿团扇的樱桃顺着她的目光一同追望于床榻之上,乍见那人,面上失然。

脸前阴影闪动,已是唐薏大步来到床前,弓步之姿步上脚踏,身子微弯前探,两只手拢住裙摆,端量躺在眼前一动不动闭目不睁的男子。

新房内红烛照喜色,却也难掩他面容苍白。长发束冠,发际俊秀,长眉清逸,双眸虽然闭着,却也能窥出长而秀的廓形。

“他就是江观云呐!”唐薏与他是初见,没有想象中的猪嘴獠牙,亦没有传言所说浊身不净,往那一躺恰似安眠。

樱桃亦不情不愿地凑到床前,指尖儿抠着扇柄,冤唧唧的嘟囔道:“二姑娘命苦,自小未在老爷夫人身边长大,好不容易归家,却又落了这样的亲事,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樱桃是唐薏的陪嫁,自家五肢俱全的姑娘嫁给了个昏迷不醒的活死人,让她备感糟心,打今日唐薏一脚迈入江家的那一刻起,似已将她那守一辈子活寡的未来望穿到底。

寡妇独身于世间难行,这道理谁又不懂。

信国公府江氏,本也算是京中排得上号的名门,昔日的小公爷江观云更是无数人妄想攀附的贵人,若非半年前他自京外归来不慎骑马落崖再没醒过来,这门亲事无论如何编排都万无其一的可能性砸在唐薏头上。

与樱桃一样,没有人看好这门亲事,除了自家人怜爱唐薏,外人都觉着是她高攀。

唐薏生父是天章阁学士,出身原本也算清贵,可惜四岁那年上元被家仆带出去赏灯不慎丢失,于距家千里之外的一处偏僻村落长大。自小吃的是青菜豆腐,穿的是粗布麻衣,喝的是山涧泉水,住的是茅屋土舍......所学所闻自是与京中高门贵女相比不得,除了空有身份,与普通村姑并无区别。

是才归家不过半年,便被皇后娘娘一道懿旨指给江观云为妻。

名为指婚,实为冲喜,满京有头面的女儿,属她身份最好拿捏。

家人觉着唐薏是贵人苦命,可唐薏倒不这么觉着,她侧过头来正看到樱桃那张窝窝囊囊的脸,全不在意的笑道:“说这些干什么?我倒是觉着这门亲事没什么不好。”

“你看看他,”她伸手朝榻上的男人指指点点,“他都躺了半年了,分明是醒不过来了,我嫁过来既不用侍候他也不用生养,还有花不完的银子,一辈子不愁吃穿,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儿啊!”

这番话并非宽慰,纯是唐薏的肺腑之言,半年前她突然被人寻上门,说是京中唐大人自小丢失的次女,由乡间的野丫头摇身一变成了清贵人家的小姐,虽身份照比从前所有不同,可几乎刻在她骨子里的观念一时是难以清改的。

一比如,若是旁人嫁给这活死人,只怕是要哭天抹泪凄凄楚楚,可对于情窦未开心思单纯的唐薏来讲,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早先连填饱肚子都是奢求,如今有金有银华裳织锦,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人若是从高处到了低处,心态自是将自己类比高山沉海,而若是从低处被荡到了高处,哪怕仅是齐脚根儿的那星点儿,也似得了便宜。

樱桃对她的话尚抱有怀疑就被她扯过来到桌前,望着桌上成堆的礼盒,唐薏一双眼睛都在放绿光,全不似旁人觉的忧患搁在心上,“樱桃,咱们来拆东西,看看这里边儿都有什么,明日一早就都记好收好。”

“这些往后就都是我的了!”合掌一拍,声响清脆,不难听出她的雀跃之喜,笑意浮眼,不遮不盖。

在没给唐薏做陪嫁之前,樱桃是在唐府里跟着唐家大姑娘的,只因对妹妹这门亲事放心不下,才忍痛将樱桃派给了唐薏,唐府虽不是奢侈门户,却是书香门第,樱桃跟着唐家大小姐这么些年,好歹也有些见识,至少目前来看,是比唐薏要强上许多的。

利索的将手边最近的一方精绸细贴四方礼盒拆开,最先入眼的是一对百子如意白玉镯,打眼一瞧,冰种清透,模样十分可人。

“呀,二姑娘您瞧瞧这对镯子!”樱桃拨弄了方才压在心头的云雾,有意逗姑娘开心,将礼盒拿举到唐薏面前,她虽不算太识货,也能瞧出这是佳品。

唐薏顺手捏起潦草的看了一眼,玉石一类她一窍不通,对此也从没动过什么心思,在她浅薄的认知里,这等物件反不如金银来得实在。

将其放回原位多一眼都没瞧,目光与指尖儿皆杂乱扫在其他礼盒上,“看看还有没有金镯子,我最喜欢金子了,戴在手上沉甸甸的,看着就富贵。”

今日出阁,腕上所戴一双粉镯是生母所给,图个平安的好意头。

连一直沉着眉的樱桃也被唐薏这番话给逗笑了,乐过之后不忘叮嘱,“二姑娘,你这话同奴婢说说也就罢了,当着外人面可不敢说。江府规矩多,如被旁人听去,要惹人笑的。”

樱桃所言,唐薏在未出阁前不知被母亲教导过多少回,耳中生茧,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了一眨,道:“你放心吧,现在不是没外人吗,这些话我只同你说,再说了.......”

手抬过肩,指了自己背后,“榻上那个不是不省人事吗!”

唐薏与所有人一样,都以为那昏迷了半年之久的江观云全然没有意识,殊不知躺在那里人形摆设似的人根本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

他只是眼不能睁身不能动,实则耳可听音,脑子清明,这半年来发生在他房室里的事,他一清二楚,包括是如何与未婚妻的婚事告吹,还有这位新婚妻子唐薏的传闻。

婚期近时,有下人来布置新房,她们皆说这唐薏是乡女,虽是学士之女,可行止粗鄙,甚至连大户人家的丫头都不如........此类种种,难分真假,却数不胜数。

原本江观云觉着传言不可信,唐学士学富五车,温文尔雅,就算唐家小女自小经历坎坷,可好歹归家将养了半年又能差到哪去,可方才听到她在榻边所讲关于“不用生养,花不完的银子”这类的话,让江观云那颗早就摇摇欲坠的心彻底跌到了谷底。

上天待他不公!

他本是天之骄子,却因意外落得这个下场,生不得死不能,心中明镜却又无力阻止,这半年的生活无疑是将他放在烈碳上炙烤,连呼一声求救都不能!

不分日夜白昼,只能鬼打墙一般被困在这张榻上,时时煎熬......炼狱也不过如此......

“呀,这个好看!还怪沉的!”桌边的唐薏才因拆到一副金镯而兴奋,哪知自己的声音此刻落在江观云的耳中是何等聒噪生刺。

“江家果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还真有人送金镯子!”

若搁半年以前,腕上仅有一只素银镯的少女如何都想不到还有今日,只觉着手里的金子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榻上那人甚至连咬后槽牙都不能,只在心里嘀讽了句,“我江府,竟进了这等俗物。”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存稿,V前随榜,V后日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