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可真是
唐薏面皮发紧,脑中闪过出门前母亲的叮嘱,这才能将面上功夫做的极好。
初来乍到,她得先摸摸门道再讲旁的。
见她还算老实,江夫人抬手一招,帕子上的香气近乎拂到唐薏面前,“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吧,你住的园子里有两个掌事的丫头,若有什么不懂的,同她们学着点儿。”
话毕,江夫人由周妈妈扶着自圈椅上起身,继而绕过屏风朝后厅行去。
见人走远,唐薏才撑着蒲团站直身子,此刻她发觉,堂内众人的目光仍旧落在她的身上,有探究有揣度,有防备有好奇,却唯独不见友善。
夏末时的日头高升起,仍旧打眼,江夫人举着帕子在额前稍遮了些光线,周妈妈想宽主子的心,闲话起家常来,“原本我以为唐家二姑娘在乡下长大,模样不会太好,倒不想今日一见,竟是这般水灵,不愧是诗礼人家出身。”
不过是比想象的好些,可烦忧半分不解,江夫人不屑嗤笑道:“唐茹璋不过是华名在外,这满京里谁不知道他的天章阁学士,不过是个负责编书的虚衔。寒门出身空有学问,并无实权,这样的门户,如何配得上信国公府。”
听此抱怨,周妈妈又忙顺着她的话往回找补,“若说能配得上咱们小公爷的,这满京里也就姚家姑娘一个,父亲是京中要臣,她又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若没这档子事儿,今日嫁过来的便是她了。”
不提也罢,一提江夫人那千疮百孔的心便缩着疼,气得干脆一甩帕子道:“好歹这两个人的亲事也是当年皇后娘娘亲自定下的,观云一出了事就忙着撇清干系,眼见着婚期将近,我本意想着借着婚事冲冲喜,皇后娘娘却说姚嘉念伤心过度重病不起,随意扯了唐家二女儿来顶亲......”
“说什么八字相和......随随便便就拿一个乡下长大的丫头给打发了!”
旧事重提,江夫人气血上涌,本就娇滴滴的一个人,这会儿脚底直打晃,周妈妈忙将人搀扶紧了,一手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夫人别恼,往好了想,如今婚事已成,说不好转天小公爷就醒了!”
气过之后是悲戚,眼眶说湿便润,“我的命好苦啊,夫君不知所踪,儿子又成了这样......”
明明是一桩喜事,参与其中的人却无一人欢喜。
江夫人那厢压抑,唐薏又何偿不是烦闷。
初来乍到,身边能为伴的唯有樱桃。
筠松居多植松竹,据说这两样皆是江观云的最爱,江府比唐府阔大不少,景致赏观不错,两个人一路看着景儿自前堂归来。
一归入垂花门,却见着月珠和琴儿正立院中,似已等候多时。
见了唐薏的身影两个人齐齐福身,琴儿少言,是月珠先开口:“少夫人回来了,奴婢们等候您多时了。”
“怎么了?”唐薏随口问。
月珠道:“先前夫人吩咐奴婢们,待少夫人进门,就要将侍候小公爷的一应事宜交与少夫人了。奴婢们手脚粗笨,加上少夫人是小公爷的妻子,有些事少夫人做也更好些。”
月珠说的不尽全是夫人吩咐,从中添了些油醋,只看唐薏脸色以作试探。
唐薏自小读书算不得多,可脑子灵光,最擅话外听音,月珠的语气不妥,其中夹杂着不怀好意的测察,可这次唐薏仍是未反驳。
“都做什么?”唐薏面色未改,反而眼底带了几分讨好的笑意。
那笑清澈无害,越发让月珠和琴儿松懈下来。
先前江夫人讲过,江观云每日的饭食是由郎中特制的药膳,流水似的喂下去,再定时定点有人照顾出恭,往后这些不变,仍旧用不着她,只是每日按腿翻身少不得她得亲自动手。
月珠交待的来劲儿,恨不得细无巨细皆一股脑的塞进新夫人的脑子里,无论她说些什么,唐薏都一一应下,没有旁言,颇有些乡下人的老实劲儿。
待讲说的差不多了,唐薏便将这两个人随意打发了,转而入了内室,眼下那架子床上的江观云已被小厮们将一身吉服换下,转而着了一身轻便素净的月白长衫,眉舒眼闭,与昨夜所见没什么两样。
昨夜有红烛罩脸,他的脸色被叠上了一层柔光,今日那盈月似的烛火消融,返璞归真,他蜡白的容颜萧萧默然。
于床前静默片刻,唐薏再一次忍不住伸出手去放在他的鼻尖儿之下,死人一样的面色,人中处却有温然,缩回手指,她心情有些复杂,这个一动不动的货,竟真是她的夫君。
自打她贴靠床前,江观云便闻到了一股淡然的香气,陌生却不使人局促,他已知来者是谁。
门声颤响两声,是樱桃将门合上随而入了内室,再无外人时开始抱怨,“都说高门中的丫鬟哪个都不是凡人,如今一见,当真难缠。”
话中有音,实则是对自家姑娘照单全收的好性子颇为不满,却又不忍心摊白来讲。
知道她在别扭什么,唐薏也不急,只双臂环于胸前,身子微微朝床架靠去,与先前那憨厚讨好的模样判若两人,“这才刚进江家的门,每个人的习性我还没摸透,怎么也要装几天傻充几天愣。不过我是瞧出来了,江家的人,没一个是善茬儿。”
连丫鬟都明显不将她放在眼里,这是事实。
见自家姑娘心中有数,樱桃那怨气冲天的小脸露出了些许释然,“姑娘你心里有底就行,若是让她们欺压下去,怕是往后的日子难过了。”
这番说辞远在江观云意料之外,心中暗笑,“竟还不算稚拙。”
自他掌家,府中的人还算老实,可也免不了几许心思歪的在私底下弄些细碎的小动作,无伤大雅之事江观云只视作不见。可自他倒了,这半年来,府中各路人等开始活络起来,阳奉阴违不说,有些手脚也不太干净,主子见不到的地方他们更是肆意妄为。
尤其是他这筠松居,这半前太多的腌臜入耳,他只恨不得立即起身将他们一个个的都扫地出门。
世间最无奈事不过如此,虎落平阳,纵是清醒又如何。
主仆二人有商有量正和谐,突然有巨大声响传来,不知是谁将房门自外用力推开,其力之大恨不得将门板卸了一般。
二人齐齐循声望去,只瞧外间与内室相隔的博古架后,有一人影快步而来,随即可见一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停在内室前。
唐薏和樱桃是对生脸,少年乍一见明显眼珠一滞,脱口而问:“你们是谁?”
尾音尚不及落地立即恍然,昨日新夫人入府,现如今这筠松居里是添了旁人了。
几目相对,唐薏打眼瞧着他与江观云眉眼有那么几分相似,加上这十几岁的年纪,便猜出他许是江家老二。听他语气这么冲,连掩都不掩,干脆也横起眼目反问:“你又是谁?”
一向在府里横行霸道惯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这么讲话,少年的眼瞪圆了一圈,随后上下打量唐薏,了然嗤笑起来,“你就是那个村姑吧?”
这话问的,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唐薏今日敬茶前后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连个黄毛小子都敢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着实有些难以按捺,梗了脖子道:“怎么?你被村姑打得满地找过牙?吓的留下癔症了?见了个人就叫村姑?”
此等不经之语樱桃好似司空见惯,那少年睖睁原处不止,床上的江观云亦是。
“唉呀?”从未被人当面揶揄过的少年即便缓过来神也暂拿不出旁的词反击,只战术性地补上一句带着怒意的噫呵让自己看起来气势不减。奈何声嗓正变的年纪,稍不留神就憋出了鸭子叫,显得不合时宜且滑稽。
气氛正僵紧,大门外老远便听到江夫人身旁的周妈妈冲着房中招呼道:“二公子回来了!”
屋内几人目光齐齐朝外,周妈妈快步入了门,她是体面人,见了唐薏先施礼,“少夫人,夫人听门房说二公子回来就直奔筠松居来探望小公爷,便忙遣了老奴过来瞧瞧。”
这莽撞无礼的少年果真是江家老二江闻谷。周妈妈名为瞧看,实为拿人去江夫人面前兴师问罪,他是个出了名的不好管教,一进门周妈妈便瞧出不对来了,紧忙解围破局。
“二公子,昨天小公爷大喜的日子你不在,这是你的长嫂,咱们信国公府的新夫人。”
“就她?”江闻谷方才吃了亏,正一脸不屑,“哪门子的新夫人,一个村姑罢了。”
对这门亲,江闻谷亦是众多反对之人中的一员,只不过旁人暂时还未撕开脸皮,而他连演都不演一下。
这年纪的莽撞少年,像极了乡下没脑子的笨驴,叫的又欢又轻狂。
周妈妈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不管不顾的将人往门外一推,“二公子先去正堂吧,夫人在那里等着呢,等急了又要训你了。”
无奈,只能先拿夫人出来压堂。
还好,那狂驴还算有所忌惮,既被推出了门,也就未再多嘴,可面上却仍旧不服,眼神似刀一般在唐薏面上来回剐蹭。
碍于周妈妈在此,唐薏只视作不见。
见着人好不容易走远了,周妈妈才转过头来窥着唐薏的脸色忙调和道:“少夫人别见怪,二公子从来都是这个性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但是孩子不是大奸大恶的人。从前兄弟二人感情要好,小公爷还能管得住他。如今小公爷出了事,他也是跟着着急。二公子原是常来探望的,今日许是忘了您已进门,一时没把规矩谨记。若有冒犯,还请少夫人体量他年少无知。”
“您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呀,小孩子而已,我不会放在心上的。”那是不可能的。
见她十分好说话的样子,周妈妈才算心宁,道了安后,便追着江闻谷的脚步去了,直到门再次关上,唐薏才又变了脸。
她这一早晨受的气比这几年受的都多,一脚踹在膨牙方凳腿上破骂一句:“这什么破地方,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呢!”
“来都来了,姑娘往后可得小心着才是,这才是头一日呢。”樱桃将方凳摆正,早听过江家老二浑,竟没想能浑到这个份儿上。
“算了,有机会再收拾他。”生气就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哪轻哪重唐薏分得清。
从前筠松居人便少,是因江观云喜静,如今唐薏进门,没有特意吩咐,那些小厮不得随意入此,大白天的往外瞧去也瞧不到两个走动的人影。
好处是今日终于是安静些了,再没有人找两个人的麻烦。
江夫人不喜唐薏,晨起请安后还特意吩咐旁人传话,告知她以后的饭食只需在筠松居独自就行了,除非请安,若无旁事不要轻易上前堂去。
晚上的饭食做的不错,唐薏从前是个吃惯了粗茶淡饭的人,因而从来不挑食。
吃过没多久,照例要给江观云按腿舒筋,这是每日必做的事,如今落到了唐薏头上。虽她嘴上不愿,可看在这若大的筠松居往后都归了她一人,还有那些银钱的份儿上,她便没吭声。
先是将他一条腿曲起,而后在他小腿肚上按捏起来,这人躺了半年之久,只靠药材所制的流食撑着,虽瘦骨嶙峋,可骨架尚在,曲起来也不算松意。
她手法娴熟,倒也不是头一回做,五六年前,祖母自冬日里摔伤了腿便一直下不了地,娘亲钱氏便每日这般给她按腿舒筋,有时见不得娘亲操劳,这活便由唐薏做了,直至祖母终老。
彼时她尚不晓得自己身世,养母钱氏与祖母待她都极好,虽自幼年家贫,一家子都将好吃好喝的紧着她来,祖母更是不舍得吃穿,一有什么稀罕玩意儿便都收起来待没人时偷偷塞给唐薏,连兄长都不给。
因而当她知道自己原来是钱氏捡来的孩子时还惊骇良久,觉着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旁人弄错了。
回忆往回延伸,一切都变了又似没变,唐薏两眼发直,可手上的力道丝毫不减。
江观云虽然不能动,可是身上知觉并未全失,自打躺下以来,府里的下人们做的都是表面功夫,能糊弄则糊弄,三两天能有人给他舒筋一次便是好的。
两条腿毕,唐薏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腕子,随而坐的往前些,抱起江观云的胳膊便放到自己膝上,一手固着他的腕子,一手覆于他的上臂处按捏起来,全不拿他当个男子,只当一个喘气的木偶,力道恰好用了六分。
她掌心的温热隔着单薄的白衫传来,若有似无的甜梨香使江观云心头莫名一颤,头皮竟有些发麻。
许是方才忆起少时甜苦,加之想起祖母,唐薏再次投在江观云脸上的目光都变得柔和起来,更加多了几分同情,后竟与那活死人说起话来:“你也是个可怜人,我听旁人说,你以前还是在朝廷当官的呢,明明前途大好,却摊上这么个事儿,也是倒了霉了。”
初来京认亲时,唐薏便听说江府的小公爷出了意外,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知道他是个什么使,可那官呼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且绕口,听过便忘了。
“实话同你讲,我也不是为了旁的,就是为了下半辈子穿金戴银,若嫁去别家,怕是要受夫君的闲气,还要生养,可是嫁给你便省了那些麻烦,他们也未必比你有钱。”
生养对唐薏来说是件极其可怖的事,未嫁前她连多想一刻都不情愿,而今阴错阳差嫁给了江观云,自某些层面来讲也算趁了她的心意。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不外如是。
“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还是有些道义的,你的银钱我也不会白受用,我既来了你们江家,就会好好罩着你......”
好一个穿金戴银,张嘴便是银钱,庸俗至极。
江观云再次被她的言语惊到,罩着他?
他江观云再不济,竟沦落到让她这等俗人去罩?
自不量力。
那若松似雪,清冷文质的小公爷,正被唐薏几句话逗气得也只能在心里发笑。
晚饭时吃的多,这会儿她又坐在这里没走动,说完这些,困意浓稠,强撑着眼皮换坐了方向,背靠床架,可到底是没挡住,脑袋靠在床架上闭了眼。手上的动作停下,那人的胳膊仍旧搭放在她的膝盖上,不知不觉她手心朝下滑去,正好落在江观云的的掌心。
床架圆且窄,更是撑不住失去重心的她,整个人迷迷糊糊又朝下瘫去,头正好枕到了江观云的肩上。
一股淡然的发香扑到他的鼻腔之内,正生闷气的人只觉着肩头一沉,心连着肝胆齐齐生颤,这般随意的趴在他的肩上睡着,她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