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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她是在把自己往外推?
原本清白的银针针尖儿于烛火的明光之下逐渐变黑,刘丰年一双清澈的眼珠子向中间聚集成了斗鸡眼,银针于他手中转了一圈,他足盯了半盏茶的工夫。
“怎么样?”唐薏见他面容有些凝重,迫不及待在他身后拿指尖儿戳了戳他手肘,不难听出唐薏的声线已经开始发抖,她别过脸去瞧榻上那人脸上此刻没全部拭净的血污心惊内跳。
“他脑子里好像是有淤血......”刘丰年语气飘忽不定。
“他不会死了吧!”唐薏朝兄长身后凑凑,指头紧拉扯他袖子几下,“他现在这模样好吓人!”
就似鬼一样。
方才还在烤栗子,冷不防朝榻前瞥了一眼,正见着几道黑红的血河自江观云的耳鼻眼目中顺流下来。‘七窍流血’她从前只在话本子里见过描述,却未亲眼见过,这一场使她七魂被夺了六魄,脑子里一下子没了主意,只记得刘丰年的叮嘱,万一出了事一定先去寻他过来。
取了白帕拭去针尖上发黑的血迹,对比此刻六神无主的妹子他还算冷静,“应该没什么事儿......”
掰手指头略算,“已经过了七天了,今天算是第八天了......若是按我先师的方子所言,那就是有淤血堵了脑子,可怪就怪在诊脉的时候根本察觉不出来。”
转身回到榻前,探手试了江观云的脉倒是平稳,“解药既吃了,就死不了的,从明天开始我给他施针试试。”
“施针就能醒过来吗?”唐薏难得天真一次,仍是紧贴在兄长身侧不敢朝前迈过一步,甚至也不敢再瞧江观云面容。
惹得刘丰年发笑,“你当你哥是神仙,我要是有那本事何必还在旁人手底下学医,我都发了我!”
他站起身,将卷起的袖口放松下来,轻声细语道:“把他脸上的血洗干净就成,剩下的得看他的命了。”
直到樱桃将刘丰年自角门送走,唐薏还踌躇着不敢上前,先前江观云眼中流血泪的样子是向人索命的恶鬼一般,樱桃擦了好久才将血止住。这会儿她隔着珠帘,惊魂稍定,可看榻里那人的目光仍畏畏缩缩。
双手手指绞了半晌,上身扭捏,单足朝外叩了几轮,似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最后还是掀了珠帘近前,将软帕按到水盆中浸湿又拧干。
珠帘响动时江观云便恢复了意识,烛光映下,在眼皮底下竟望到一片血色。
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亦不晓得自己沉睡了多久,只记得失云意识前如坠大海,耳畔听到的全是水波之音,身上紧绷的难受,一如万蚁噬心,好在这会儿那种感觉已经消弥七八。
面上有熟悉且舒适的力道传来,袖间的香气如借风升浮而起的透绣披帛,荡于面前引着他循原路重返人间。
此刻她正举着帕子将他耳窝处的浮血擦掉。
眼前人眼睫处也沤着几许红意,明明应是明眸皓齿的长相,因得那抹突来的红意添了几分妖艳。
本是洁白的软帕握在手里似晕染了胭脂,那人的面目回归如常。
与先前一般将指尖儿贴在他人中下,温热气息与她手指绞在一处,即便如此仍不放心,干脆身子朝前挪了挪,头下沉便侧贴到他心口去。
单薄瘦削的身子隔着浅单的面料,强有力的心脏跳动声明晰。
乍有重力在胸,江观云尚隐痛的心口一点点舒展起来,唐薏脸颊柔软,二人的肤肌现下仅以一层薄如蝉翼的寝衣相隔。
若是从前江观云巴不得就此死了,可现下,他神智稍微清明些后,脑子里唯有庆幸他还活着,至少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这种情愫热烈又凄苦,无人知他多想抬起手来,轻抚她发顶,哪怕只一下。
意念强大无边,却仍控不起自己的手。
“你可千万别死啊......”自他身前撑起身子,一想到自己先前见了血便狼狈逃窜的德性唐薏便觉着自己很惭愧,明明主意是她拿的,药是她喂的,可真出了效果却还让兄长与樱桃挡在前面。
常以正义侠女之称自居的人头回觉着自己配不得这个称号。
垂丧至低谷。
这一夜她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起夜几回,每每自梦中惊醒去探身旁人的鼻息,然后又迷迷糊糊睡去,反来复去几次之后,终于天将明时沉沉昏眠。
自也错过了深夜某刻江观云突然抽动了一下的指尖儿,那瞬太快,若流星划过泼墨似的夜。
似若平静,微不足道,于江观云来却是天塌地陷。
江夫人多虑,姚嘉念所言果真不是客套话,次日才过巳时便来江府请安,后便得了江夫人的亲命可随时出入筠松居,从始至终未与唐薏商量过一句,拿她作了池中水云中雾。
这一着在旁人看来无疑是在将唐薏架在火上烤,唐薏虽是江氏名正言顺的新夫人,可姚嘉念与之相比份量并不弱,放在一起衬显姚氏女更有资格做这筠松居的女主。
自唐薏这角度看,姚氏女从前与江观云情深,人既来了她若再多讲旁的倒显得她棒打鸳鸯不通情理。
对,在唐薏心里,姚嘉念与江观云正是一对。
她甚至未觉着小公爷妻子的身份有什么特别的,她从未想过争,旁人若要,她给也无妨。
自来此姚嘉念便未离开过内室,拿帕子给江观云擦脸或是吩咐小厮忙左忙右颇为熟稔。
旁人恍然有了错觉,好似这小公爷正妻之位这般才最应当。
见她没有走的意思,唐薏心事重重,想着本来兄长说今日起要给江观云施针,这若是碰到一处怕是要多出事端。
最后干脆遣了樱桃去医馆通知兄长暂换时间过来。
姚嘉念目光飘至外间桌上,见唐薏面色不算自然,误会唐薏心里吃味,便打算再加上一把火,掀了珠帘起身,一副主人的做派,“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细声一起,唐薏神绪收回,忙客套道:“有什么辛苦的,应该的。”
手扶桌角坐下,门外迎春花枝摇曳,姚嘉念另起话头,“又到春天了。想当初,这园中所植的迎春,还是观云哥哥亲自栽种下的。”
“他还喜欢这个?”轻饮一口茶,唐薏随口接了一句,并未往心里去。
而江观云警惕心起,隐隐有不祥之感冒泡,姚嘉念似言有旁意。
“是啊,我曾与观云哥哥说过我最喜欢的就是迎春,他便遣人自外面买了许多,门前院中这两株便是他亲手植下的。”目光闪烁,姚嘉念回味过往幸福似溢于言表,余光捕着桌对面人的容色变化,细微不可放过。
春日里门外的棉帘早被卸下,暖时便开了门,正室外的确有两株迎春,燕回时节黄花开遍翠枝梢头。
自小长于乡野,乡间野花无数,唐薏司空见惯,于花草之上不曾上心,也体味不到旁人的喜爱,只淡淡应付一句:“哦。”
情绪让人捉摸不透,姚嘉念仍不甘心,干脆再加一码,“观云哥哥本不应该这样的.......”
微微垂眸,再抬起时眼波有恸,难分真假,“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自小我便认定他是我未来的夫君,竟想不到,老天却要拆散我们。”
见樱桃久久不回,生怕她去医馆的路上与兄长错开,视线一直捆在门前,本来就急的指尖儿乱抠茶盏,再听并不相熟的女客在一旁诉苦不免焦躁,本能回了句:“老天哪有拆散你们,他又没死,本来就不耽误你嫁......”
话音未落,姚嘉念的脸已然僵了。
嘴快不过脑,自知失言,唐薏忙侧回身赔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出事时你爹不是不同意吗,这也是人之常情,谁能愿意嫁给这种人........”
“我不是说你爹拆散你们,我是说时机......”越描越黑,气氛一度凝到冰点,由春返寒。
一时姚嘉念倒也看不出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本做了一肚子的假设,这人一招不接,反是乱拳打死老师父。
对面美人脸色阴沉,唐薏忙着缓和气氛,抬手指了门外的迎春,“你看这花开的多好啊,小公爷栽花还是有些手艺的,鲜花配美人。他既能这么用心,想来你们之前定是十分要好。”
话题回笼,姚嘉念的面色也稍缓归春,既她不问也要讲,“我与观云哥哥是青梅竹马,我未及笄前便定下亲事,后来观云哥哥去京外任职,本想着他归京后便成亲,倒没想人是回来了,却成了这样。”
亲事一拖再拖,最后她人跑了,正赶唐薏入京,都拿她当土鳖好欺负。
“从前他常赴远差,我便写信给他,回来时都会给我带京外的许多小玩意儿。闲时春日会带我踏青游园,夏时带我泛舟游湖,秋便登山,冬便围炉赏雪.......”哽咽一顿,“没人会比观云哥哥待我更好了。”
见她鼻尖儿发红,唐薏倒不晓得如何安慰,一双手无处安放,只捡了不打紧的说:“我也听说他人不错的,你如果无事可做,闲时便可来此,我想他若是知道你在照顾他,也一定会开心的。”
里面的人心一下子梗住。
她是在把自己往外推?
“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会开心?”江观云心中急迫却无从辩解。
姚嘉念现下摸不透唐薏的脾气,也不能贸然将自己的念想揭出来免她生疑,只能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探探口风。
但唐薏竟能讲出这番话倒是让人感到意外。瞧了半晌,却也瞧不出她对江夫人的决策有不满之意,姚嘉念有些糊涂了。
今日一无所获,姚嘉念待到日落西山才走。
好在夜间刘丰年才来,他先前与那赤脚郎中学了一年的针灸,那郎中虽不靠谱,治牲口手法却优异。
自然刘丰年所用针法亦不是治人的。
银针一共十八根,八针在头顶,四根在肩颈,两根在耳后,最后四根于脚底。
且兄妹俩讲说好,往后怕是姚姑娘要常来,以免两个人碰面,干脆施针时便天黑再来。
若江观云无事便扎一个月为限,一个月后若他全无反应,便不再做无用功,两个人从此再不做这胡乱的念想,日子照旧。
兄妹默契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暗中有双眼,早将这两个的一举一动盯了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