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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叶可凌厉的目光扫过灰冠雀号上的每一个船员与水手——此刻她们全都聚集在了甲板上,无论是否当班。玛蒂尔达站在舵柄后操控着船只的航向,她也没躲过船长的视线,只好摇了摇头,代表自己也不知道对方手上拎着的那只黑猫是哪儿来的。
这只四脚畜生此刻倒是挺乖的,在叶可手中一动不动,缩着四肢,长长的尾巴卷起,用两只前爪抱着。一双深绿带金的双眼瞪得大大的,滴溜溜地打转,胡须在倒三角的脸颊两旁根根翘起,微微抖动着。看上去既可爱又可怜,让人想象不到它就是适才将整艘船弄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几十个水手上上下下,围追堵截,辛辛苦苦满身血痕才抓住的小恶魔。
从大加纳利群岛出航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可直到半个小时以前,船长才发现自己的船上混入了一只猫——在她正沙浴的时候。
海上生活虽然潇洒,但比起陆上终究多有不便——洗澡正是其中之一。叶可从三岁起就跟着保罗船长一起做走私生意,但她的航海经验与知识却远远不及玛蒂尔达,就是因为她无法忍受那些长年累月不洗澡的水手身上的臭味,从不愿意在船上多待,往往只跟着保罗船长跑了一趟短途运输,就急着要回去佛罗伦萨。
接管灰冠雀号后,叶可对这一点犹为在意。还在地中海时,船只的补给充足,随时都有港湾能够停靠,船员们平均两到三天就能洗上一次,水手们则必须等到入港时——但船长在每个主要港口都买下了一间澡堂,足够所有的水手轮班上岸使用。不过,到了非洗不可,又没法靠岸的时候,船长也有办法——沙浴。
沙浴是这些来自桑海帝国的女黑奴们教给船长的方式,每次竞技过后,竞技士们往往满身都是血迹,汗水,污垢,尘土,然而干净的水源在西非十分宝贵,即便是价值等重黄金的竞技士也难得能够使用一次。大部分时候,她们都只能用沙子沐浴,尽管比不上水,但至少足够清洁身体。
因此,为了这一次的远航,船长特别在非洲海岸订购了一批上等的白沙。虽然比不上克里特岛上著名的粉色沙滩沙子圆润细腻,但在经过了冲洗,晾晒,过筛等手续以后也足够舒滑,非常适合用以沐浴。这些沙子被厚厚地铺在船舱最底部,能埋过一个成年人的膝盖,还可以用来作为压舱物。
今天,正是船长需要沐浴的日子。
叶可的月事刚刚干净——支女们有能让月事间隔时间长,持续时间短的药物,这能减少她们怀孕的概率,也能保证她们每个月的收入。尽管如此,一年也总要来那么四五次,每次也要持续那么一两天。而这往往是船长心情最糟糕的时刻,当然了,玛蒂尔达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她讨厌这种宣告自己是个脆弱女人的生理征兆,叶可恐怕也是如此,她的习惯是在月事结束后立刻洗澡——哪怕只是用沙子。
就当两个女黑奴轻柔地用刷子拂去她身上的白沙时,大半个身子都埋在沙中的船长忽然摸到了某种硬硬的,圆溜溜的颗粒状物,她用手指捏了捏,搓了搓,仍然不清楚那是什么,于是便好奇地拨开沙子,定睛一看——
是猫屎。
无论是从色泽,大小,还是气味上断定,都只能有这么一个结论。
随即,在震怒的船长的命令下,女黑奴们从沙子里挖出了更多的“宝藏”:四散在角落里,深深埋进沙子中的尿团和屎粒,足足装了半麻袋。数量之多,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着船长,这些天来,她还有其他的船员,都是在一只猫的大型粪坑中洗澡。
等水手们终于抓住了罪魁祸首,而厨娘安娜斯塔西娅也清点完了物资——叶可已经可以毫无悬念地做出结论——这只体型庞大,皮毛油光水滑,还懂得如何审时度势的野猫,的确是由船上的某个船员饲养着的。所有食物都没有被撕开,或者是被破坏的痕迹,不仅说明这团黑乎乎的毛球有固定的食物来源,还聪明到能够明白,随便从储藏舱里偷东西吃,是会暴露他自己的。
“你们都明白我的规矩,”叶可沉声说道,她紧皱着眉头,只是这样就足以让所有船员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连玛蒂尔达也感到了那种无形的压迫,知道船长的确非常不悦,“我的船上不能有男人。”
她甩了甩手上的猫,粗大而毛茸茸的尾巴从两爪间滑落,清晰地表明了这只生物的性别。黑猫娇滴滴地叫了一声,细声细气又无辜,像是在向叶可表明他对这个规矩一无所知。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微妙,有些船员——比如说二副卡特琳娜,测图师玛格丽叶塔,主计艾拉——像是想笑又不敢笑;另一些船员——比如说铁匠莱奥娜,木匠海伦娜,厨师安娜斯塔西娅——则是惊讶地彼此交换着眼神;某个船员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她想说些什么,拉薇妮娅却抢先了一步。
“是我把他带上船的,叶可。”
船长挑起了眉头,尽管拉薇妮娅的谎言说得面不改色,她又不瞎,自然能如大副一样看出拉薇妮娅不过是在为船医梅芙掩护。
玛蒂尔达意识到拉薇妮娅对梅芙有意思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梅芙还没有成为船员那会,拉薇妮娅就总是频频劝说叶可时不时去造访一下伊斯坦布尔,每次还都必然要跟着船长一起上岸——老实说,实在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叶可是个对爱意毫无兴趣,也不屑一顾的铁石心肠;而梅芙又是个从无经验,自小与医术相伴的单纯女孩。或许这艘船上唯一对这份情感毫无察觉的,就只有她们两个了。
虽说大副能轻易察觉拉薇妮娅对梅芙的情愫,但船长的心思对她而言仍然是个迷。叶可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她有的是办法让人明白她有多么愤怒,或是有多么喜悦,而不必使用自己的五官。情绪背后的原因更是被她深深埋藏,玛蒂尔达就没猜对过几次——此刻,她就分不清叶可究竟是因为有一只公猫混上了灰冠雀号而愤怒,还是因为船员对自己有所隐瞒而愤慨。原因要是前者的话,那只猫可就凶多吉少了。
或许只有安能弄清楚,她思忖着,所有船员里,只有她跟叶可的关系最为亲密。
而安的确知道。
安知道叶可最忌讳自己的手下公然违抗自己。无论是对带了一只猫上船而有所隐瞒,还是这只猫的性别为雄性,对船长而言都是违抗——违抗她的意志,违抗她的规矩,更不要说拉薇妮娅还莫名其妙地为梅芙承担了责任,这只会越发激起叶可的不满。她无条件地信任着所有的船员,但就像安的父亲常说的那样,君王的信任看似无偿,实际有价,叶可也是如此。
梅芙站在她的右边,拉薇妮娅站在她的左边,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在那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她狠狠撞了一下拉薇妮娅的肋骨,让她在吃痛中说不出下一句话,同时伸手用力推了一把梅芙。安的速度极快,她有自信叶可根本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动作。
“梅芙?”
叶可向她转过身去,手上的猫则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绿金色的眼里多了某种热切的神色,就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扑进对方怀中一样。
“实际上——船长,是我发现了西亚提。”梅芙踌躇着开口了,一半用的是法语,一半用的是她自己的母语。船上船员来自哪儿的都有,好在船长几乎能听懂所有在地中海通用的语言,不过书面语言就要靠玛格丽叶塔翻译了。
安的奥斯曼土耳其语很糟糕,但她听懂了“西亚提”的意思:黑猫。叶可手中抓着的那只猫只有耳尖和尾尖带着一点白毛,的确称得上是只黑猫。
佛罗伦萨,那不勒斯,威尼斯,还有米兰,都有着不少关于黑猫会带来厄运的传说和信仰。不过安知道叶可向来是不在乎这种事的。在她们还小的时候,保罗船长曾经讲过一个黑猫的厄运使船只沉没的故事,但叶可对此却不屑一顾,“把一个船长的无能怪罪到一头动物身上,”她当时冷笑着说,“果然是男人会做出的事情。”
“灰冠雀号离开大加纳利群岛以后,我才在我的船舱里找到他——他一定是趁着船只停泊在拉斯帕尔马斯港的时候溜上来的。因为还在非洲海岸停泊的时候,玛蒂尔达带领着我们将船只上上下下都为远航而清理了一番,要是有一只猫的话,我们也不必那么辛苦的清理老鼠了。”
梅芙的嗓音因为紧张而颤抖着,苍白的脸色只让她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在相貌上,她与玛格丽叶塔两人只在伯仲之间,都是极其少见的美人——梅芙继承了她东欧母亲的美貌,长得一点也不像土耳其人,有着一头柔软,带着微微波浪起伏的深金色长发,间中夹杂着浅棕色的发丝,发根也是浅棕色的。
拉薇妮娅曾经形容过,梅芙的头发远远望去,就像是晨曦为浪花镀上的一丝金边的颜色,末端还带着尚未褪去的夜色之影。安深以为然。
“我并不知道他是一只公猫,船长,这是真的——”
当然了,她不知道的估计还有“船上不能有男人”这条规则其实适用于船上的一切生物,包括上船的动物也是如此,安嗤笑着在内心思量着。梅芙没跟着一同去采购,恐怕也没去饲养船舱里看过,否则她就会知道,船长买下的牛,羊,还有鸡,可全都是母的。
“当时灰冠雀号已经离开了大加纳利群岛,下一次的靠岸就要等我们抵达加勒比海时了。我实在不忍心将他扔掉,他是那么的可爱……我一直都偷偷用配给的食物喂养他,也嘱咐了他千万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我原本打算等灰冠雀号一抵达加勒比海就把他放走,我不知道他竟然会在沙舱里——”
一边说着,梅芙的双眼也不停的眨动着,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因为浅浅泪花而熠熠发光着,就像是沉在河底的鹅卵石,会因为阳光的不同角度而折射出不同的光芒——边缘是深深的蓝色,接着是逐渐向眼眸深处褪去的淡绿色,最终是环绕黑色瞳孔周围的一圈柔棕色。任谁盯上几秒,都会忍不住被她的双眸所吸引,情不自禁地沉沦进去——譬如说拉薇妮娅,此刻就如痴如醉地注视着她。
叶可的神色也有些松动。
如果说有一点安是能完全确定的,那就是船长难以拒绝美人的请求。
她们打出生起就是被美丽的女人们——整个佛罗伦萨最貌美的女人几乎都集中在了叶可与安长大的支院中——抚养长大的。叶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已经懂得利用她身边的资源,利用她的力量,利用她的头脑去保护支女妈妈们,去满足她们所需要的一切。这种行为模式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叶可心中,也永远是她的软肋。这一刻,安便眼睁睁地看着前一刻还不悦地紧皱眉头的船长,下一刻便神色和缓了。
这只猫今天能全须全尾地逃脱船长的怒火,全靠他一上船就找到了最有力的靠山。
“算了,反正船上的确需要一只猫扼制鼠患。”叶可轻描淡写地说道,将猫放在了甲板上。他一溜烟地蹿了出去,熟门熟路地跳进梅芙的怀中,开始拼命地舔着自己的皮毛,“等我们到了加勒比海——”
梅芙闻言一震,恳求地看着叶可,眼中莹光点点,船长滞了一下,轻咳一声,语气生硬地一转。
“我就阉——咳,再说吧。”
“我保证,船长,他再也不会跑到沙舱里去了。”
梅芙一边抚摸着怀中的黑猫,一边说道。安伸手想摸摸他,却被对方灵敏地躲了过去,一人一猫无声地对视了几秒,安在计算要用出几分|身手才能比猫的速度更快,但猫似乎也在做同样的估计,还没等安想明白,他就已经主动将头凑了过来,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大眼睛里带着讨好的意味。
就在她与猫僵持的片刻间,叶可已经走开了,对船员来说,这就是解散的信号。该休息的水手往甲板下走,当班的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安眼睁睁地看着拉薇妮娅向梅芙走去,也想要摸摸她怀里的猫,西亚提也许意识到了她不是什么狠角色,或许是意识到了她对梅芙心怀不轨,刚伸出手来,他便张口欲咬,要不是梅芙及时转了半个身子,拉薇妮娅也迅速收回了手,这一下非得见血不可。
想要通过这只猫拉近与梅芙的距离,自求多福吧,拉薇妮娅。安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句,便就跟上了船长,她与小骑士——那是记不住名字的她给水手长起的昵称——擦肩而过,只听见对方开口说道:
“我想找你谈谈——”
让娜这话是对卡特琳娜说的。
后者了然于心地转过头来,“想要忏悔?”卡特琳娜问道,让娜在每场战斗后总要忏悔。船上不能有男人,在修道院长大的她自然就成了最接近一位神父的存在。
“是的。”让娜承认道,“这几天我与你的值班时间一直都不相同,所以……”
后面的话被甲板下的昏暗吞没了。
作为二副,卡特琳娜得以拥有属于自己的船舱,玛格丽叶塔与梅芙也都拥有自己的船舱,剩余的船员则迫于船上位置有限,不得不几个人分享一个房间。让娜自己,就与莱奥娜,海伦娜,还有安娜斯塔西娅睡在一块。
不过,虽说要共用船舱,比起其他船只上的待遇而言,灰冠雀号上的环境可谓豪华至极。所有船员使用的床单被套都是从伊斯坦布尔买来的东方丝绸,这是许多贵族也没法享受的奢侈品。更不要说羽毛枕头,纯银餐具与烛台,波斯地毯,那不勒斯的手工挂毯,昂贵的胡桃木梳妆箱——一切能在一个贵族少女,甚至是公主的房间中找到的家具装饰,都能在船员的房间里找到。
卡特琳娜的房间向来都充斥着她的个人特色,几乎就与她在佛罗伦萨的工作室一模一样,而那间工作室又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工作室的复制品——长长的镶嵌玫瑰木的桌子上遍布着她的画稿与设计手稿,一旁的架子上则塞满了她自己发明出来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再过去一点儿是笨重的,被固定在地上的画架,用钉子扎紧的画布只完成了一半。墙上则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圣母玛利亚油画——不用说,自然是出自卡特琳娜之手。再上面则是叶可某次抢劫得来的黄金十字架,由大到小镶嵌着各色的宝石。
这与正式的忏悔室差得远了,但对让娜来说就足够了。
之前逃离地中海时,灰冠雀号主要受的伤害都在吃水线下——大多是都是被围追堵截的炮艇撞出来的。因此船员的房间倒没有受到多少损伤。
卡特琳娜粗暴地用脚把地上胡乱堆积的书本与画卷踢到了狭隘的单人床下面,在地毯上清出了一小块空地,又把一个抱枕扔在了地上。让娜恭顺地跪下,让站在面前的卡特琳娜合住了自己交握的双手。
“神父,请原谅我,因我犯下了罪孽。”
卡特琳娜当然不是神父,只是让娜说惯了,也不觉得有必要改口。她的母亲是个虔诚到了极点的马耳他姑娘,花在忏悔室的时间远比陪伴让娜的时间还要多——当然,长大以后,让娜才明白了背后的原因所在。
幼年的她无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一习惯,即便如今她被骗上了贼船,成为了走私商人与海盗中的一员,杀戮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恐怕,在上帝眼中,她已经犯下了难以弥补的罪孽,或许要买尽梵蒂冈出售的赎罪劵才能得以进入天堂,绝非小小的忏悔所能弥补,让娜仍然保留着这个惯例。
但她今天想要说的与以往不同。
“孩子,所有人都能被上帝所原谅,只要你真心忏悔你所犯下的罪行。”要不是因为神职人员都要剃头,男装的卡特琳娜扮起神父来,倒也不逞多让,她的声音低沉,舒缓,像做弥撒前教堂管风琴奏出的轻柔音色。
“请原谅我,神父,因我又想起了……”
她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说完了剩下的话。
“……我的父亲,还有我所渴望加诸在他身上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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