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斜只是个半路学渣,小学时期谱写的光辉历史足以证明,他有个不错的脑子。
这个不错的脑子,让何缈觉得,自己的“教学”时光真的非常轻松。
何缈主要就是给他顺一遍初中和高一的知识点,撇去现在文科专有的科目,再撇去陈斜拿手的数学和重?在积累的语文,何缈作为辅导老师,肩上挑的担子算不上?有多重?。
通常她讲完一个知识点,再找道典型例题给?他过一遍,陈斜就能举一反三地搞定所有同类题型。
何缈实打实地怀疑,丫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补习,自学就能成材。
想到陈斜十有八.九是为了增加两人的独处时光,何缈心里又软趴趴的。
四月下旬,市级好几门科目的竞赛成绩都出炉了。
陈斜这种找到一点星火,就要把星火燎原的本事是真的牛,数学竞赛成绩拿了淮西教育局数学办创办市级联赛以来的第一个满分,妥妥的市级一等奖。这个前无古人的分数震惊整个淮西教育系统,消息一层层往上?传达,还引起了中国数学会?奥林匹克委员会?的关注。
一时之间,陈斜风光无两。
何缈英语竞赛拿了个市级二等奖的消息,在对比之?下,也显得没有那么光芒耀眼了。
校领导分别找上他们,告知,该为接下来的省级联赛做准备了。
这种紧迫感来得猝不及防。
明明才高一下学期,她居然就生出了一种高考在即的错觉。
归结缘由,还是因为陈斜这次的竞赛成绩太过亮眼,让原本就因?为硬件设施格外优越而诸多目光环绕的他,周身一下子聚集了更多双眼睛。每一双似乎都在期盼,这个“瘸腿走”的少年,有没有可能摘掉偏科的标签,早日实现“多足鼎立”。
又是否,可以创造更多的奇迹。
四月底,高一进行了第二次月考,老师们效率依旧奇高,不出三日,明诚楼前就挂上?了红榜。
何缈以为,陈斜的进步虽然很大,但体现在考试上?,应该还是属于渐进型的,毕竟考试面会更广,很考察一个人的综合积累。
谁知是她低估了。
丫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直接从年级吊车尾一跃到了中等偏上。
要不是他数学竞赛刚拿了个牛逼哄哄的成绩,让人感慨于他的天赋异禀,老师们估计得吓疯,然后针对他是否作弊来个不眠不休的深入调查。
虽然没有老师搞阴谋论,揪着陈斜这离奇攀升的成绩不放,但多多少少都有点困惑。据陶听言给?她透露的消息来看,光是在课堂上?,陈斜就被各科老师们相继试探了好几拨。
结果就是,老师们都非常满意,纷纷感叹,一定是那场数学竞赛天秀般的成绩,带来的汹涌荣光,刺激了少年骨子里的胜负欲。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先天写着180智商的细胞不再只偏爱数学,开始雨露均沾,语英物、理化生,科科争艳。
这当然是胡扯了。
除了这段时间某人的确头悬梁锥刺股了外,何缈更倾向于,陈斜平时除了数学,其他科目并没有完全放任自流,很大程度上,他是一直有在学的,只是往日里有意收敛,仿佛不在什么方面恶劣一点,就对不起他那自我放逐的堕落生涯。
她还想起,放月假那天,陈斜招供时就有告诉她,她之前给?他整理的那沓笔记,他其实有看完。
这是不是也能说明,他这场因家庭变故而催生的自我放逐,并没有贯彻得很彻底。
红榜公布后。
周六晚上?。
麦当劳。
何缈捏着陈斜这次月考的成绩条:“解释一下。”
进步在意料之?中,这么大的进步,虽然何缈心里猜了个大概,但和他讨个更精准的说法也理所应当。
陈斜毫无负担地扯道:“何老师教得好。”
“……”何缈叹了口气,“能不能彼此坦诚一点?”
陈斜眼睫上下来回一扫,看着何缈,神情倨傲:“我上?课时候又没五感尽失,知识点它自个儿要往我耳朵里钻我有什么办法?”
“……”
“听到了,脑子它也就记住了。记忆力太好,天生的。”
“……”
“你懂我过去的困扰吗?有一颗当学渣的心,但是身体它不同意啊。”
“……”
何缈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装逼,良久才问:“那你之?前怎么考那么差?不是说身体不同意吗?考试的时候,脑子没站出来说‘我理解,我会?做’吗?右手没跳出来表示‘我能行,让我写’吗?”
“……”
“小朋友。”陈斜拖着腔调说,“你有点没理解我的意思。我说,那些知识点会往我脑子里钻,这是事实,但在个人主观能动性不强的状态下,钻进来的知识点是有限的,钻进来了还能留下印象的就更少了。其次,浅显地听说过一个知识点,而没有刷题实践的话,直接上?考场,那和只会纸上谈兵的将军上?战场没有任何区别。”
还挺有道理,何缈一时没法反驳。
“所以,我不会?的东西,的确有很多。”他眉眼一敛,继续道,“但这样有一个好处,我一旦决定要把他们捡起来的话,就会非常容易。因?为根基它就在那里,就在我的脑子里。”
何缈彻底没话说了。
她撇了下嘴,忽然觉得每周六给他补习这件事,变得更加鸡肋了。
见她目光微垂,陈斜猜出她在想什么,捏了下她的后颈:“怎么?这就想罢工了?”
“没有,我挺高兴的。”何缈实话实说,“之?前跟你讲题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学得太快了,有想过这种可能性,这次月考只是帮我坐实了而已。”
“那你怎么……”他想问,那你怎么肉眼可见不太开心了,但人刚说了挺高兴的,他再这么问,就显得很不会?说话,于是换了个角度问,“是觉得男朋友太聪明了,自己教起来就没成就感了?”
何缈抬眼:“嗯?”
“那我尽量。”
“尽量什么?”
“尽量笨一点、呆一点。”
何缈都要被逗笑了:“这怎么……”
“那你再给?我讲题的时候,我就多看看我女朋友嘛。她那么漂亮,我盯着盯着,脑子肯定就不够用了。”
“……”
“开心了?”
“我都说了没——”何缈说着,忽的一顿,显然是醒悟过来,自己刚才情绪可能真的有点变化,她认真想了想,才开口,“我没不开心,只是有点困惑。”
陈斜眉稍扬起:“你说。”
这些困惑略浮,像是飘在某种虚空当中,落不到实处。
何缈唤了声他的名?字:“陈斜。”
“嗯?”
“我觉得你身上有很多矛盾点。”
“比如?”
“你看哈。”何缈双手撑着餐吧台,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细细跟他数来,“陈叔叔过世,从客观程度上来说,其实更……更让人难以接受吧,但你却在你妈离家出走后,才彻底崩塌,从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堕落为一小混混。这是一。”
陈斜听着还挺有意思,饶有兴致地问:“二呢?”
“二,你爷爷的一跪,让你幡然醒悟,你开始改变自己。可你的改变并不算彻底,你明明可以凭借自己的天赋,重?回巅峰,但你只捡起了一个数学。”
陈斜点点头:“是这么回事。”
“还有一点,也是我最纳闷的一点。其实你上?次和我说你可以好好学,但你要留在淮西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你既然可以站在金字塔顶端,那为什么不顺便去眺望一下更远的世界呢?”
陈斜眼睫颤了下。
何缈说:“还是说,你的职业规划,从高考那一刻就定向了?抑或是,你未来的职业方向和你要选择的大学是挂了钩的?”
何缈声线细软,即便是快言快语地丢出一堆问题,也不会?给?人强烈的压迫感或逼问感。
“还挺一针见血,噢,不,是三针。”陈斜勾唇一笑,“我一个一个回答你。”
“第一个问题。”陈斜开始答题,“小孩的心里总会装着一点童话,我爸的死我并不是不难过,我只是,努力地,凭借着自己没有目睹现场的这一丁点的经历空白,把那个关于他离开的故事自我脑补得稍微美好了一点。”
何缈心头颤了下,只听他继续道。
“老陈他,变成鸟儿,飞走了。他去了一个应该挺不错的地方,那里会?因?为‘他上?辈子拯救过银河系’这种虽然有点烂俗但也不妨一信的因?果梗,从而赋予他一个不错的人生。那个时候,我愿意做这种梦,而且挺乐在其中。”
何缈静静地听着。
“但毕竟是梦,是梦就得醒。我妈和我爷爷的吵架,让我认清了一部分现实。不过也还好,把梦缝合一下,也能勉强继续做下去。如果我妈不走的话,梦可能醒得不会?那么快。”
陈斜点到即止,没再深谈。说完,他低声一笑,捏起何缈缀在前胸的一小撮头发,捻在指尖把玩:“这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听懂了么?”
头一次听人“答题”的方式如此文艺,而且这人还是陈斜。
奇怪的是,何缈一点儿也不觉得违和,也不觉得矫情。
她抬手触了下陈斜把玩自己头发的指尖,点头:“听懂了。”
陈斜反手扣住她的手指,轻轻攥在指间:“至于第二、第三个问题,答案说出来,显得你男人怪矫情的,你可能会觉得我没什么追求。”
何缈下意识反驳:“不会?。”
陈斜低笑了下。
“这么肯定?”
“嗯!”
陈斜抬手刮了下何缈的鼻梁。
又过了一会?儿。
他敛了敛眸,说道:“我那个时候,就……”他鼻腔中发出一道低低的哼笑声,仿佛自嘲,“就觉得自己不配过得太好。”
何缈狠狠一愣,第一次听到这个向来倨傲自恋的少年说出“自己不配”这样的字眼。
她一直觉得,像他这样的少年,头颅好似永远都昂得高高的,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写着“老子最牛逼”。
面对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胆怯,不会?自我贬责,也不会?自我轻贱。
“我可以站在那个很高的地方。”只听他继续道,“只要我想,我可以得到很多东西,我可以很轻松地成为一个世俗眼中的榜样。但我很讨厌,讨厌因?此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聚光灯照着,那样我会?很容易听到一个声音。”
“没爹没娘的狗杂种,又或者是,狗娘养的。”他说,“是这个声音。那个时候思想不太健康,觉得不把自己搞浑一点,都对不起人送外号狗杂种。”
又是一声自嘲意味的轻笑。
“但我自己犯病归自己犯病,不能拖累老爷子,老爷子都给人跪了,我不能不做人了。所以,用你们的话说,算是洗心革面了吧。只捡起一个数学,不敢捡起太多,是怕聚光灯太耀眼。”
他身后沟壑纵横,聚光灯一照,丑态毕现。
他父亲的事迹尚且匹配不上?烈士的功勋,不知实情的路人,且称赞一句凡人英雄,而知其所以然的大部分.身边人,却只会说,这男的哦,被绿了不止,还为了救一个女表子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傻人没傻福咯!
少年面子比天大,耳朵里听不来这些闲言碎语。
如何耳不听为净?
那就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淹没在碌碌无为之辈当中。
这样,旁人的窥探欲就少了。
那些操蛋的声音也就跟着少了。
可他又不甘心,不甘心在最好的年纪,藏起满身光芒与刺,活成一抹黯淡。
所以他忍不住捡起一点星光,让那条通往未来的路,不至于那么黑暗。
陈斜依旧没有说很多,仅仅几句只言片语,何缈就全部都懂了。她仿佛能透过他的一声低笑、一句自嘲,看清他所有藏在时光里从未说出口的少年心事。
何缈心里酸酸的,又不知如何安慰。
她觉得,陈斜是不需要很直白的安慰的,他不是那种要把脆弱展现给人看从而博取同情的人。
如果不是刚才把她的困惑当做了不开心,他怕是永远也不会?跟人说这些话。
他怎么能,一面这么骄傲,一面又对自己这般不设防?
何缈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了某种又酸软又甜腻的罐子里,一时忘了该怎么开口。
而陈斜,一手搭着餐吧台,一手拈着薯条在吃。
似乎在想什么。
何缈喊他:“陈斜。”
“嗯?”他偏过头来,嘴上还叼着一根薯条。
“我也想吃薯条。”她难得撒娇,“你喂我吧。”
陈斜用眼神示意了下自己嘴上叼着的那根,意思是:要吃自己过来。
何缈四下扫了一圈。
没人注意到他们,但不远处的天花板一角有个闪着红光的摄像头。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样不会?有伤风化吧?
就从男朋友嘴上咬半截薯条而已。
何缈行动力还挺强,再加上?她此刻急于寻找一种能转移男朋友注意力但言语举止不那么刻意的法子来让他开心一点儿,所以她并没有太纠结。
头往前微倾,嘴巴一咬,小半截薯条便进了她嘴里。
她红着脸坐正身子,而陈斜把嘴上剩下的半截薯条彻底咬进嘴里,边嚼边说,语气特没正形:“女朋友心理素质不太行,这么纯情一件事,愣是做出了偷情般刺激的效果。”
“……”
何缈嚼着薯条说了四个字:“光天化日。”
“是啊。”陈斜又拈起一根薯条,端详着没吃,“我倒想白日宣淫。”
“……”
见何缈面色酡红,陈斜觉得自家这小姑娘估计把白日宣淫的“淫”想得有点过分深入。
他把手中的薯条喂到她嘴边:“同学,继续听课了,陈老师要讲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了。”
咬掉他喂到嘴边的薯条,何缈摇头:“不想听了,今天听了太多,费脑子,我想歇着了。”
“嗯?我讲了很多?”
何缈说:“是啊。”
“你自己脑补得多吧?老子明明没讲几个字。”
“……”何缈“唔”了声。
“真不听了?”
何缈确定地摇头:“不听了。不就是异地恋嘛,不在怕的,咱俩就算一起去北京了,北京那么大,交通还挤,那不也和异地恋差不多么?”
她不想好奇这些了。
她本来一直就觉得好奇心是把无形利刃,一不小心就会往人未知的伤口上扎。头两个问题触动的记忆已经很伤人了,他不想他为了满足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再回忆起什么灰扑扑的过去。
不管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如何,她都不想知道了,也没必要知道。哪一天,不是因为自己问起,而是他主动想说了,再听他说也不迟。
因?为这些都不要紧。
只有一点最要紧,她的少年要永远快乐,也要永远磊落。
“你说是不是?”她最后又添问了句。
“你倒是能自我安慰。”陈斜低笑了下,他垂眸看着自己手边已经从冰化温的可乐,心念动了动。
突然觉得,这么些年某种执拗般的坚持,也不是不能打破。
第三个问题的答案,原版本也可以推翻了。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如此贫瘠的情况下,我!居!然!还!能!更!5000+!
我真是个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