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雨太大,路况不好,回到淮西市区已经很晚了。
陈斜小腹上渗了一片不大不小的血迹,看着有感染的迹象,孙斯尧跟着他一块儿回了医院。何缈则决定去陶听言家,她今天太狼狈了,不好直接回家,于是借陶听言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今晚不回了,就住陶听言家里。
何缈的衣服在车上的时候,就被体温烘干了。现在也不着急回去洗澡换衣服,于是下了车之后,先和陶听言在她家附近点了些夜宵吃。
何缈把这?一整天的经过和陶听言说了一遍。
陶听言也告诉了她他们为什么知道她在刀哥老家,并能及时赶过去的原因。
前因后果还挺简单的。
刀哥外婆学会了用微信,在何缈离开后,她按捺不住地又给外孙打了个视频电话,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打,舍不得挂。院子里的鸡好久没剪翅膀了,这?会?儿扑腾着小翅膀到处飞,飞又飞不高,没一会?儿就扑腾到了院墙边,院墙不高,但是旁边堆了大几摞晒干的稻草,那鸡借了两次势,就飞出了院子。
刀哥外婆拄着拐杖出了院门,一步都没多迈,就见那只疯批鸡在院门外三四米处啄地上的红薯。
老人一惊,这?不是自个儿刚刚给小姑娘装的红薯吗?怎的全撒地上了,连装红薯的塑料袋都在一旁撂着。
老人随口就把这?事儿跟视频那头的刀哥说了。
对于刀哥来说,这?事儿就太好联想了。他先是给何缈打电话,接着又给紫毛打电话,都没人接。他一咬牙,给陈斜打了过去,顺便把何缈白天的一通操作脱口而出,说着说着先前刚下?去没多久的气性又上头,在电话里操了陈斜、何缈的列祖列宗一百八十遍。
陈斜接电话那会儿,孙斯尧正在医院里给人当牛做马。结果被伺候的那人接个电话接到一半,吧唧一下?就把手背上的针管拔了,三下?五除二地脱了病号服换上T恤,穿上鞋然后往外冲。
孙斯尧骂了句“操了”,跟着一起冲,等他们上了车,陈斜三言两语刚给他解释完,孙斯尧又接到陶听言的电话,约他一起去玩保龄球。孙斯尧还没从刚才陈斜说的操蛋的事情里缓过来,一开?口语气就很凶残,跟谁欠了他几百万似的。
陶听言听出他不对劲儿,穷追不舍问了几句,孙斯尧烦透顶了,觉得瞒不住了,也不想瞒了,一口气全说了,旁边的陈斜也无所谓了,没拦着。
大概是觉得这?馅儿早晚得漏。
陶听言正好离他们不远,司机师傅开?车又顺道,就把她一并捎上了。
先前在车上,在何缈那句“死了才算有事儿吗?”之后,基本就没人再说话了。
那会儿何缈的情绪短时间内几经变换,整个人几乎被情绪浸泡着。车内自始至终都充斥着一股沉沉的死气,孙斯尧半个车程光着膀子这?种?颇具笑料的画面都没能为这?沉抑的气氛多添一丝活跃。
眼下聊了一阵后,陶听言才感觉到刚才围绕在何缈周身的情绪开始慢慢有所消退。
“我有想过他会?用暴力解决这件事。”何缈胃口并不算好,但下?午到现在发生的事儿,耗去了她不少?气力,生理上需要她给自己补充一些能量,于是她慢吞吞地往自己嘴里送着粥,“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这?样太可怕了,我无法理解他用这样的方式处理问题。”
她缓慢地摇着头:“谁都有逞英雄的时候,但谁也不能不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何缈的神情里带着一股执拗般的不认同,陶听言一眼就看出来,她心里大概是把这?事儿和她妈妈的事故放一块儿类比上了。虽然不尽相同。
陶听言想了想,安慰道:“去找你的路上,老孙把事情跟我讲了一遍。一开?始不知其过程,只知其所以然,我也被他们这种?疯批行动吓死了,没少冲着他俩一通国骂。后来想想,也没那么可怕吧,这?种?涉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陈斜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谱。整个过程都是他们刻意引导的结果,每个环节都在他们已预见?的可控范围内。你就想想吧,他上有一个爷爷,现在还多了一个你,他能让自己出事儿么?他也不敢让自己出事儿吧?”
何缈眼睫朝下?压了压。
“其实陈斜这?回也算不上是完全地逞个人英雄,他这?不是拉了个孙斯尧跟他同流合污么?身边好歹有个人跟着不是?”陶听言不是个善于评判是是非非的人,她看人看事多数时候是缺根筋的,单是这么一番话,都已经是她绞尽脑汁的结果。
可是即便如此,何缈的表情也没有松动多少?。
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何缈,这?件事,他有错,但你今天做的这?事儿就没错吗?你以为他不生气啊?他也气死了,心里头憋着一通火呢。但他能撒吗?不能,因为他心疼你啊。”陶听言这?人,正经话说不过三分钟,说着说着,就开始在浮夸的道路上拔足狂奔,“一小姑娘为了他,先是深入虎穴、探察敌情;后又与敌军对垒,受制于人。然后一个人在凄风苦雨的夜里,抱着自己泪如雨下……”
“言言,”何缈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打断她,“言过其实了。”
陶听言眨了眨眼:“小小,你啥时候结巴了?”
何缈:“……”
陶听言朝她扮了个鬼脸,哈哈哈哈一通笑。
“逗你呢。”陶听言撇撇嘴,给自己舀了一勺酒糟丸子,边嚼边说,“说到底,你俩这事儿,谁也做得不比谁漂亮,半斤八两。你生他气,他生你气;你心疼他,他也心疼你。何必呢?谁也别怪谁了。”
陶听言这?一通“你俩半斤八两”的洗脑包真把何缈给说动了几分。翌日醒来,何缈的情绪基本规整得差不多了。
陶听言家离自家小区不远,何缈想想还是决定回去换身衣服,简单收拾一下?。
进了单元楼,快走到自家门口还差几级台阶的时候,何缈听到了林素梅和何建邦的交谈声。
之所以能听见,是因为门口敞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估计是林素梅刚买完菜回来,门没顺手合严实。
何缈没着急进去,她下意识驻足在原地。
林素梅说:“去去去!你就去北京。我是你亲娘,我还不知道你。总部总部,你都念叨总部多少?年了,把这?个机会抛了,你这?把年纪,就再没机会了。你就只剩把那个什么销售二部的位子坐沉吧!”
“妈,不是这么回事儿。待淮西挺好,我没什么怨言,也没什么不甘心。我四十了,也该安稳……”是何建邦的声音。
“你停!”林素梅一副暴脾气的口吻截了他的话,“我说了我是你娘,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比你还门儿清呢。这?次调动,你最牵挂的倒也不是你娘我,你要调北京,我跟着你过去就是了。建柔生二胎,我还能照看着。你就是放不下?缈缈,她这要上高二了,刚融入一中,突然换个环境,对她来说多少?会?有影响。这?么些年,她朋友不多,熟的几个都在这边,你怕她快高考了,这?个节骨眼上又活成以前那个孤僻的样子。”
老太太说着停了下?来,似乎是喝了口水:“即便是转过去了,到时候高考还没法在北京考,得换个地儿或者回淮西。这?些变动,对缈缈来说,都算不上轻松。这?些,也都是你的顾虑。”
“建邦。”老太太叹息了一声,“小芸走后,你说你这?辈子不再娶了,我依你,这?么些年,媒人在我这?儿费了多少?嘴皮子,我都给你推了回去。还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缈缈刚上初中那年,你们公司是不是往总部举荐过你?那一次你跟我商量过,我没同意你去,对不对?”
何建邦:“妈,不是你没同意,那时候我也没想去。”
“缈缈那会儿情况不稳定,胃也不好,连这?儿熟悉的学校环境,她都融不进去。你说不去,我也就没说什么,依你。但是这回,我真不能由着你了。你就放心地去北京,缈缈这?边我会?照顾。她高中就剩两年了,我身子骨这么结实,还不能陪着她照顾她两年?”
林素梅不容置喙地放了句话:“这?一次,你要放弃了、留下?了,那你就是咒你老妈活不过两年。”
何缈舒出一口气,在原地又停留了几秒钟后才上楼。
她进门的时候,林素梅和何建邦的谈话也已经进入了尾声,何建邦提着公文包在玄关处穿鞋,准备去上班。
父女俩在玄关处会?面,互相叮咛了几句,就各忙各的去了。
何缈没在家里逗留太久,她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医院里不分工作日节假日,这?里永远都有很多人,熙熙攘攘,来来回回。有时候往这?里走一遭,会?给人一种?穿越了汹涌人潮的错觉。
何缈找到普外科的住院部,按照孙斯尧给到的地址,进了电梯,摁下?陈斜所在病房的楼层。
电梯里一下?子挤了很多人,其中有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边抹眼泪边跟一旁过来探望的亲友絮叨着家中祸事,说她女儿在学校里遭人欺负,被人从三楼推下?去,刚从icu出来转入普通病房,孩子脑震荡严重,现在还糊里糊涂地泛着晕。
何缈太不喜欢医院了,不管是有意无意,只要在这儿,总能耳听眼见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人生不幸。
这?里充满太多的大悲大喜,有时候往里踏进一步,再出来的时候,人间刹那而已,就已物是人非。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趟电梯的工夫,心中会无端生出这种?酸中带涩的苦味来。
出了电梯,何缈进入走廊。
她眼神好,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了陈斜的病房门号。
她刚要提步过去,就见陈爷爷从一侧的楼道间出来,转身就拐进了陈斜的病房。
何缈叹了口气。
陈斜这?次的伤穿透腹壁,伤及肝脾,根本不是小事儿,也不像所有人跟她说的那般轻飘飘。
事情不算小,也就没那么容易瞒过陈爷爷。
何缈走过去,病房门半敞着,她刚抬起手,想要敲敲门,陈爷爷的一句话当?场让她僵在了原地。
他手指着陈斜,大为光火地说:“这?事儿搁警察身上,叫做钓鱼执法,叫做知法犯法!你说你要当?警察,你上哪儿当去?你这?态度国家要你吗?要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