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万社盐烟

“你还没看出来?冯懿这件事,该是下面的官员自作主张,而且以形势来看,那姓宋的很可能是主谋。”邹平解释道,“刘大人看似咄咄逼人,可你仔细分析他的说辞,都算得上公正无私,既对天策府施压,也挑不出错处。至于他们布的这个局……”

“错漏百出,乍一看百口莫辩,实则一击即溃,我矢口否认,他们根本没有足以闹上朝堂的证据。他们大理寺一干人亲眼所见能当什么证据?”容嘉宁冷笑。

“万一冯懿真是被掳走的呢?老大你怎么就一眼看出他们使坏?反应这么快!”程是非挠头,“莫不是平时转头抵赖的事干多了,也就出于习惯,来个死活不认账。”

“……”你可真是说对了,容嘉宁心想,嘴上却不认输,趾高气昂道,“蠢猪,动动脑子!人丢了,如果真和大理寺没关系,他们不会自己闹着找吗?他们估计还怕我们有意拖延行程,让太师提前派人去大宁动手脚……所以,上来便问责,对人的去向漠不关心,尤其是那个看上去和冯懿颇为交好的王大人,那简直是不打自招。”

“刘大人应当知晓此事,只是并未参与,放任年轻官员去折腾,若是乡主示弱露出破绽,正好骑驴下坡,不费吹灰之力,可惜……”邹平摇摇头,神情淡漠。

“可惜手底下的年轻人都是棒槌,出的损招丢人现眼,还险些让我借故搜查,反手拖住他们的行程。”容嘉宁道。

“的确,乡主出了这一手之后,刘大人也不想看他们闹下去了,索性/息事宁人,那些年轻大人们也不算太笨,都顺着台阶下了。只是经此一事,对那位宋大人,乡主可要留个心眼。”邹平轻声建议。

“自然,这事打了个五五开,委实是有些运气。”容嘉宁抬手抚了抚马鬃,“虽说甩掉了明面上的责任,但冯懿在我手里丢掉的事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为防他们后面又做什么文章,邹平多盯着点,看他们什么时候把人放回来。若是,他们再扣着……知会我一声,我找人把他拖回来。这世家子弟心术不正,死哪里无所谓,关键还是别砸手里,平白脏了我的前程。”

“是。”邹平微微颔首。

“老大,那我呢?”程是非问。

“你?你有更重要的任务。”容嘉宁挑眉。

程是非雀跃不已。旋即他家老大慈爱地对他道:“维持原状,可劲儿骚,卖力作,作到他们以为我和你一样蠢,就够了。”

“老大,扮猪吃老虎的事儿,一般只能干一回。你这都装弱小,阴过多少人了。”程是非失望道,“古往今来,英雄豪杰,王侯将相,谁是苟出来的。”

“苟?”容嘉宁有些懵。

“之前老邹说那个……那个叫啥……什么苍蝇扑棱,什么狗吃屎……”程是非陷入沉思。

“蝇营狗苟。”邹平扶额,“这都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那叫‘苟且’。”

“苟着好啊!能苟不苟是傻狗!知道什么叫闷声发……呸!”容嘉宁忽然一本正经,“这叫厚积薄发。胖子又不是一口吃出来的。”

“所以胖得太明显之前,还能先藏几年肉?”程是非举一反三。

“然也。”容嘉宁顿时觉得孺子可教,“老娘冒头之前,那些个不长眼的,能阴掉几个是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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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一早得到消息的大小官员已等候多时。

“团练使韩峰携副使恭迎钦差大人。”作为韩丞相嫡长子,从三品云麾将军韩峰纵然降为正四品,也有足够的资本无视实权与他有云泥之别的容嘉宁。

“盐铁转运副使郑尹拜见钦差大人,乐温乡主。”

“巫县县令关朔拜见钦差大人,乐温乡主。”

其余小官依次拜过,皆是礼数周全。

容嘉宁一面应付,嘴里道着“免礼”,目光却穿过面具细细打量起故人。

不同于七年前还有些微轻狂未褪干净的模样,此时已三十出头的韩峰着军中绛衣,显得低调稳重,腰悬佩剑,脚蹬战靴,俨然一副沙场老将。她尚在闺中时,便听闻此人,虽不及肃义伯宋璟轩年少成名,誉满天下,却也是因为年年升迁而被无数世家夫人挂在嘴边的乘龙快婿。

此人不出挑,也不纨绔,遵从父辈的意愿,在官场按部就班地熬着,给人的感觉异常安稳,又前途无量。唯一一次行事乖张,是为了替自己亲妹妹韩玉饶抢下如意郎君——彼时新贵肃义伯宋璟轩,在容嘉宁十岁那年与宋璟轩周胜一同上门,把婚书拍在她那个庶出亲爹的脸上,要求退婚。

纵然相差十多岁,容嘉宁的嫡姐容书颖还是对他芳心暗许,可惜此人之后,便从了家族安排,娶了英国公家的嫡小姐。害的成天拜访丞相府,变法子讨好韩玉饶的容书颖伤心好久,最后恍然大悟:“早知是你这丧门星阻了玉娆的婚事,害峰哥哥不痛快,我便该告诉母亲,将你这丢人现眼的野丫头早早沉潭。”

“本将军还有军中要务在身,恕不久留,副使会为钦差大人引路,若有需要,知会韩某一声便是。”韩峰也不多废话,撂下几句,便抽身离去,“县令会带天策府诸位前去盐场。”

“连声乡主的场面话都不讲。”程是非偷偷跟邹平咬耳朵,“可把他嘴金贵的……”

“有劳关大人带路了。”容嘉宁不以为意,冲关大人道。

属于太师一党的七品县令关朔,尚书令关大人的族中子弟,连忙拱手,在前面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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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盐场位于宝山,盐场上下绵延五里,边上插着一排排随风猎猎作响的旗帜,一眼望不到尽头。天然盐泉旁,人来人往,忙碌非常,随处可见取水盛水运水的各式器皿。

稍远处是一桶桶盐水的汇集之地,数口大锅高高支起,火舌舔舐着锅底,赤膊的人们劈柴烧火,各司其职。

锅内沸腾的卤水剧烈翻滚,卤水味的白色烟气冲天而起,缭绕了整个山头,弥漫进烟霞里,就像盐的味道融入所有人血肉里,配上不远处江中密密匝匝的往来行船,真可谓“百舸争流,万社盐烟”。

“卧槽,大场面。”程是非叹道,“比咱们枳县挖矿场面还大。”

“大宁历来为巴楚必争之地,其所产泉盐占了南方内陆流通盐的一半,乃古巴国立国之本。”邹平轻声道,“咱们的朱砂水银到底只是用药的奢侈物件,自是比不得这千家万户都离不开的东西。”

“那旗子上画的什么?”程是非抬手指着风中放肆的旗帜,又道。

“据传古巴国居山中,少事农耕,扼守长江,以经商与盐泉建国,故又称‘盐巴’,‘巫咸国’,古巴国又同古蜀国一样,崇拜飞鸟。”容嘉宁解释道,“此乃‘巫咸鸟’,是他们的图腾,为上古神鸟。”

“这是韩峰的军旗,他幼时便在巫县从军,镇守盐泉,他所领军队,又称‘巫咸军’。”邹平提醒道,“别指指点点,以免落人口实。”

“啧啧啧,图腾都有了,难怪这老小子这么横。”程是非不屑道,旋即压低声音,“老大,若有朝一日混成团练使,咱弟兄叫啥?也找只神鸟来?”

“想得挺长远。”容嘉宁道,“你这模样就像军中那些个老光棍,一辈子没见过几回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偶尔听见几声嬉笑,连孙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不不不,老大,俺老程听你笑了八百回,没回准没好事儿……从来没这个考虑。”程是非认真道。

“别紧张,我不算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容嘉宁没头没脑地低低道,“重明。”

“啊?”程是非捏着嗓子问。

“如果有那一天……就叫‘重明’。”容嘉宁说。

“不是你那刀的名字?”程是非目光移到交叉负在容嘉宁后腰的两把弯刀上。

“‘重明’是刀,我们……也是刀。”

前方传来喧哗,走在人群中的众人心头一惊,看着来来往往年轻力壮的男丁,“暴/乱”二字无可避免在脑海翻腾。天策府兵齐齐拔剑,程是非也褪去了嬉皮笑脸,几步跨到容嘉宁身前。

“何事?”容嘉宁问关朔。

“稀松平常了,乡主不必紧张。”关朔安慰道,“盐场上下人多口杂,又都是些皮糙肉厚的汉子,偶尔一些口角,互相推搡一二,在所难免的。”

“这架势,都要乱成一团了,还有人带着家伙,怎么管的?”程是非看着容嘉宁的眼色,跳出来大咧咧地道。

“呃……”关朔有些尴尬道,“平时都是团练使大人派兵看着的,这些个小民,见了真刀真枪,都不敢造次……此番……”

“团练使大人整顿军务,就这么缺人手?”容嘉宁朗声一笑,用略微沙哑的嗓子发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上下撤了个干净,也没个交代平常事务的,真是对我十二太保信任至极呀!本乡主感动非常,无以为报。不如本乡主自作主张报给太师,为团练使求个帮手,也好协助一二。家国重地,凡事不可大意。韩大人如此辛劳也不是办法,若当真力不能及,这般顾头不顾尾,找人分忧也不无不可……”

声音响亮,翻滚的人海似乎有一瞬间屏息,然而即刻又恢复吵闹,容嘉宁也不慌张,她估摸着不出半柱香,这番言论便会到韩峰的耳朵里,到时候自有人上门来给她一个解释。

“这……”关朔闻言缩了脖子,嗫嚅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

容嘉宁知道这人作为太师一党,在丞相势力横行的地方做官太久,地头蛇早被韩峰压成了缩头的王八,也不指望他多少,便闭了嘴,饶有兴致远远看着越来越杂乱的人群。

关朔见状,却是内心打起了鼓。如今天下大乱,世道艰辛,各国对外征战不断,他这边陲后方的重镇天天遭殃,也就算了。朝堂之上看似君臣一心,同僚和睦,实则却是陛下权势堪忧,太师丞相分庭抗礼,相互龃龉。他虽与尚书令都是出五服的关系了,但毕竟身在关家,他还是得了不好甜头。

关家既从尚书令,投了太师,便也是他的立场了,只可惜这巫县左右都是丞相的人,他这些年过得委实艰难。好不容易盼到这边出了大事,太师终于记起派人襄助,结果左等右等,等来这么个人物。身份不靠谱也就算了,只要能代表太师,他也不计较了,而如今看来,这还是位祖宗。事情没开头,厥词倒是先放了一通,实在是不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