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顾全自身

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使汉子还知道什么叫“欺上媚下”,这话说是没人教过,容嘉宁磕破脑袋也不信,眼看人群中又有人响应,容嘉宁当机立断喝到:“这事儿没什么奇怪?巫咸军在就相安无事?依你的意思,盐场库房如无人之境,你们想去就去,下毒私吞都没人管束,是不是?你们今日藐视朝廷威严,聚众斗殴也是家常便饭,是不是?大宁巫咸军与你们沆瀣一气,搅得盐场上下不得安宁,是不是?”

九曲十八弯,黑锅又扣到巫咸军头上,剩下天策府的府兵强忍着为容嘉宁高声喝彩的冲动,站的愈发笔直。“骂人还是老大强”,他们这样想。

“好,很好。”容嘉宁抚掌微笑,“明日我便参他韩峰一个擅离职守,欺上媚下,要做这巴东的土霸王!而你们,都是我的证人,一会儿就叫你们去对峙,我要告诉巫咸军,他们完了,是你们闹事,状告出来的。虽说你们都是本地人,若是得罪了巫咸军,全家上下都死无葬身之地,但架不住百姓心系陛下,敢于揭发巫咸军的罪责……”

“不……”之前有恃无恐的所有人忽然慌了,扑通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我们没有……没有……是……是你……”

“谁?本乡主今日才到,你们闹的是巫咸军看守库房不得力,不是本乡主没管好。看来团练使大人治理不力呀……”容嘉宁拔高了声音,“来人,去把团练使大人请来……”

“不……不不不……”众人纷纷挣脱开府兵,齐齐跪地磕头,“不是……和巫咸军无关……不是……没有……瞎说……”

“那……”容嘉宁调着嗓子,“今天这事儿,是你们为了役榜,自己闹的?若是不是那只能是另有隐情了?”

“没……没隐情……”

“那是你们自己的错咯?”容嘉宁哈哈一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闹事的下去自己领二十个板子,本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了,若是再犯……”

容嘉宁眯了眯眼睛:“本乡主得向巫咸军讨教一番如何治理,顺便告诉他们,你们说盐场库房无人看守,走私贩卖,易如反掌……”

“不敢……不敢……”

“滚去领罚。”容嘉宁平静了,看着一众人连滚带爬的模样,心中自有计较。

然而平静不足半柱香,残局尚未收拾干净,一府兵匆忙扑到容嘉宁跟前,气喘吁吁道:“乡主,刘大人到了门口,不知从哪里听说盐场‘暴/乱’死了人,硬要上来查看。”

容嘉宁拍拍衣袂尘灰,道:“告诉他,陛下有令,盐场上下事务由我专断,旁人休得置喙。他若有那闲情不如尽早破案。案子一日不破,他一日别想踏进盐场大门。至于死人的事?堂堂四品官员怎可道听途说,轻信谣言……好了,去吧。”

“是。”

“到底只是些乡民,韩峰纵然苦心安排,也经不起一吓唬。”邹平上前低声道,“乡主这招‘自掘坟墓’玩得真是巧妙。”

“诡辩而已。”容嘉宁道,“只不过是点唬人的小聪明。”

“韩刘二位着实出手不凡。”邹平道,“乡主若是没这点小聪明,咱们所有人只怕是要脑袋搬家了。”

“所以我是你们老大。”容嘉宁也不谦虚。虽然绷得胸有成竹,但其实她腿很软,若非刚刚急中生智,来了个解题发挥,她是当真要束手无策了。作为一个历经过军队哗变,流民逃窜的人,她还道自己至少没遇见过暴民闹事,而今……真是人间处处有惊吓。

“程是非还没回来。”邹平提醒道。

容嘉宁扶额,却只摸上冰凉的面具:“这夯货不会跟迷路,找不回来了吧?马上找十个弟兄去接应。”

“好。”

“把这里全收拾干净。”容嘉宁又吩咐一句,“估摸着刘老头不死心,会叫韩峰来,那老小子我可拦不住。”

“‘胎死腹中’的暴动,横竖是‘死无对证’了。半柱香而已。”邹平微微一笑,“乡主放心。”

“乡主容禀。”一府兵上前。

“讲。”

“关大人派人来,说乡主的驿馆收拾妥当,就在盐场内。若需要,可即刻前去。他身子不适,先行告退,还让属下帮着告声罪。”

“我还道这老滑头被这群劈柴烧火的壮汉怎么样了呢?合着关大人未卜先知,知晓本乡主有三头六臂,定能安然无恙去到他准备的驿馆。”忍不住刻薄了一句这见风使舵的老东西,容嘉宁摆手,“这事儿别搭理,除非他自己跪过来求我。”

谁还没点脾气?区区七品芝麻官,还敢拿她玩‘丢卒保帅’的把戏,也不看看自己算哪颗大头蒜。

“走,去医馆看看。”容嘉宁冲随行几人道,然后让邹平去接应程是非。

·

到医馆的路途不算太近,容嘉宁在半路又被去而复返的邹平截住了:“程是非回来了。”

“看样子是跟丢了。”容嘉宁说。

“浑身是血,给扛回来的。接应的人要是去晚了,命都没了。”

“怎么可能?那人逃到韩峰那儿去了?”

“接应的人说是遭了埋伏。”

“伏兵和接应的人交手了吗?看出什么路数没?”

“说是像江湖上的人,无论是组织还是武功,草莽气很重。”

“韩峰还真是谨慎。”容嘉宁嗤笑一声,“怕我抓住把柄,都直接雇打手了。”

“乡主,属下仔细查问,怀疑截杀程是非的和掳走冯懿的是一拨人。”邹平迟疑道。

“你确定?”容嘉宁终于顿住了脚步。

“只是怀疑。”邹平道,“他们手里可能捏了一批人,时刻监视着咱们的动向。搜查冯懿时被抢了先手,程是非追查时,也迅速截杀……”

“冯懿也没找到?”

“属下无能。”

“罢了。”容嘉宁道,“百密必有一疏,我不信韩峰能面面俱到。盐场目前由我们接管,戒备森严,除了医馆躺着的那个,也就逃跑的那个脱离了控制。你去拿徭役的名册,逐个清点。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机灵,把韩峰交代的事办得如此妥当。”

“是。”

“查到是谁,直接带人去家里搜,看是否有家人、把柄扣在韩峰手里。再顺便派人易容成路过商贩,打听一下附近村落有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是指……”

“探查是否有大批外来人出没。不要直接问,只顺口问问近来有没有做成什么大生意。大批外来人即使行踪隐藏得很好,时间一长也不可避免地要解决吃穿,他们不敢一口气从商户买入,只会分散向周围普通农户买,但即使这样对于普通人家来讲也是极大的买卖了,你们买点东西借机搭话即可。”容嘉宁道,“所有异样都记下来逐一回禀我。”

·

医馆。

“死了。”何冲直截了当地告诉容嘉宁,“我去背人时,就已经没气了。”

不同于程是非的粗放,邹平的稳重,何冲行事相当散漫,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他往往都是自行决定之后,再报给容嘉宁。

于是,容嘉宁很快又听他道:“调查问询之后得知,之前哭丧那个是死者的堂弟,都叫他‘小六’,因与嫂子有染,被堂兄发现,吃了不少苦头,族中觉得是丑闻不愿声张,因此外人看不出端倪。结果那人搭上韩峰,要他在今日闹出人命,于是趁乱推倒了他堂兄,也就是里面躺着的那个,让他被踩踏致死……韩峰许诺帮他遮掩,事成后有重赏。”

“你办事挺利索。”容嘉宁不意外地道,“不过我只想问问,你审的那什么‘小六’还有人形吗?莫不是成了泥,化了灰?”

“哪里。”何冲咧嘴一笑,露出白灿灿的牙,“身上没有一点伤痕。他族人也未受任何惊扰。乡主教导得好,咱们天策府从不乱动私刑。”

容嘉宁不再理会,只道:“韩峰估计还会拿他做文章……”

“只要乡主您点个头……”何冲轻笑,“过了我的手,就不会了。”

容嘉宁轻轻蹙眉:“此人死不足惜,不能物尽其用才是可惜。”

“那要看您怎么用了。”何冲耸肩。

“今天盐场没有死人。”容嘉宁淡淡道,“只是有人受伤,仍在救治。劳烦你看着,别出什么乱子。”

“明白。”何冲垂眸,“那这人……”

“我自有决断。”

“乡主容禀。”一府兵匆匆赶来。

有完没完了,容嘉宁想揉眉心,奈何只触到冰冷的面具。

“讲。”

“韩将军在驿馆等您,属下们说您还没回,让他明日来……他……让属下来催……呃不……请您。”

“带了尾巴吗?”容嘉宁问。

“大理寺的头儿和这边的县令都在……”

·驿馆。

容嘉宁到达时,天色微沉,刚刚过了晚膳的时辰。

“团练使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容嘉宁空着肚子,悠然上前一礼。

“听闻盐场出了‘暴/乱’。”韩峰端坐于主位,神情淡淡,语气淡淡。这是这两位故人见面的第一次对话。

“大人慎言。”容嘉宁轻勾嘴角,“只是劳工为了‘役榜’的寻常推搡而已。我问过县令,巫咸军在时亦如此,稀松平常了。”

韩峰瞥了关朔一眼:“竟有这事?本将军统领许久也未有耳闻,真是稀奇。”

被韩峰强行拎来的关朔立即缩了缩脖子,他素来仰人鼻息,哪里说过韩峰半句不是,结果被拿来“挡剑”……果然今日实在不宜再见乐温乡主。

“大人国之栋梁,中流砥柱,一人身兼数职,难以顾全再寻常不过。所以陛下才令下官前来。”容嘉宁淡淡道,“大人料理军务,人手紧缺,不知今日可有进展?是否需要天策府派人襄助?”这是讽刺他抽走管事,给她添乱。

韩峰拧了一下眉,道:“乡主身负重任,先顾全自身吧。”这是警告她别想给他整幺蛾子。

“说的是。”容嘉宁笑了,转头主动和刘大人搭话,“不知大理寺查案可有进展?”

“机要之事,无可奉告。”刘大人回道,“韩大人说的对,乡主还是顾全自身。”

“那是自然。”容嘉宁道,“只是有人谣传说今儿下午,刘大人不务正业,反而擅闯盐场……本乡主也想弄清事实,好为刘大人正名。”

刘大人变了变脸色,有些薄怒:“听说盐场出了人命,本官忧心家国大计,这才有些失了分寸。敢问乡主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