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容嘉宁嘴上斩钉截铁,转而反问,“盐场上下戒备森严,不得随意出入,敢问大人从何听说?”
她心头狂跳。这般说辞看上去胸有成竹,她其实是没有底气的,一旦扛不住重压,被逼清点人数,跑掉的那个,和医馆里躺着的尸体,都足以让她有口难辨。韩峰布下的局,能直接要她的命,左右夸下海口是死,当下示弱也是死,她索性拼一把,咬死根本没有出事。虽然她当下唯一的筹码就是封锁了明面上的消息,让敌人都探不清虚实,但也能争取来一晚喘息的时间。
你韩峰有内应,逃跑报信又怎样?名册在邹平那里,天策府手上,她容嘉宁说没少人,就是没少人。你消息哪儿来?看你怎么说得清。
若是非要将人带来,说有一个人逃了,并跑到他韩峰跟前告状。那她的确哑口无言,但这事也着实耐人寻味。她容嘉宁前脚犯了事,生怕败露,把盐场封锁地严严实实,怎么后脚区区庶民就能冒死逃出,还如此迅速地给他韩峰报信?到底是他故意命人给容嘉宁找事,还是说韩峰已经在大宁根深蒂固,无论官家给盐场换什么上司,盐场都有韩峰的人,都姓韩?任何罪名都不是韩峰担待得起的。
“这……”刘大人没料到容嘉宁还能如此顶撞,一时竟无话可说。
“乡主确信盐场并无大事,没有死人?此处人口众多,可别是记错了。”韩峰一派淡然,盯着容嘉宁一字一顿地道,“想好了再说。”
“没有记错,大人过虑了。”容嘉宁的心没由来地一跳,手心渗出薄汗,“大人可还记得陛下有旨,盐场事务由我定夺。”
“当然记得。”韩峰不动声色,“但陛下没说,乡主定夺时,不许其他官员旁看。乡主不是抱怨本将军交接仓促吗?明日本将军亲临,同乡主一起,好好清点。届时盐场在乡主手上究竟有没有□□,也能水落石出。”
他说得近乎直白,容嘉宁只庆幸面具遮住了她白如金纸的脸,没让她气势上落了下风。她还想再说什么。韩峰却是直接起身,几步向前,在距容嘉宁最近的地方停下。
两人并肩,一人面朝主位,一面大门,一如他们从未一直的立场。容嘉宁微张的唇被冻结在空气中,好像一道裂口,撕开就能看见不动如山外表下,已经惊慌动摇的心。
真是跳梁小丑,韩峰这样想,七年过去,这个他都记不住名字的女人没有一点变化。表面的刚强也不堪一击。无论怎么粉饰,骨子里的卑贱都无从遮掩。
“王侯将相是有种的。”韩峰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容嘉宁能听见,“就像丞相的儿子注定会成为一品大员,而洗脚婢的女儿挣扎之后还是要洗一辈子裹脚布。”
好像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僵死许久的心回光返照,隐隐抽痛。容嘉宁愣在原地,任凭韩峰径直离开,其余人一一跟上。
驿馆主厅瞬间空了,所有人躲她,好像躲一个死人。
“哈……哈哈哈……”空荡的主厅里,容嘉宁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可你忘了,王侯将相也是会死的。”
不知沉寂多久,邹平的声音响起:“乡主。”
“查出来了?”容嘉宁挪了挪蹲坐在一边而僵硬的身子,抬头看着邹平。只要查出逃跑那人的身份,她就有反将一军的机会。
“没少人。”
“你说什么?”饶是努力克制,容嘉宁的声线也忽然拔高,“不可能!”
“千真万确。”邹平道,“一一清点之后,我们发现除了医馆里死掉的那个,服徭役的人一个不少。之后我们派去附近村落的人也传话回来,村中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异样。”
“见鬼了。”容嘉宁喃喃,出乎意料的结果让她措手不及,“调动人马这种事即使掩饰再好,遇上刻意探查,也是会暴露蛛丝马迹的。而今韩峰手里调动的还是一群草莽,竟然愣是没让我抓到一丝端倪……这怎么可能……”
“属下也觉得怪异。”邹平道,“一切都太自然而然了。就好像……”
“好像什么?”容嘉宁问。
“就好像那些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而我们一路遇到的事情,无论是冯懿被掳,还是程是非被伏击,都好像冥冥中,有人一直掌握着我们的动向,总在要命的时刻插手破坏。” 邹平略一踌躇,咽了口唾沫,“属下怀疑,我们被盯上了,有人在暗处窥伺,并且不是韩峰,这种感觉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强烈……”
“别说得这么诡异。”容嘉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事儿先放一放,谈谈明天的清点。”
“属下……暂时没有主意。”邹平摇头,“那个小五死了,是挽回不了的事。我们也不能找人易容成他,韩峰一定会找借口重点确认他的身份,而且盐场虽然人数众多,但这些人一起服役,彼此都算熟识,也糊弄不过去。总不能说丢了。”
沉默了片刻,邹平思来想去,终究不得法。
“对呀。”容嘉宁一拍脑袋,突然道,“就说丢了。反正那天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造谣的人趁乱逃了,程是非去追了。众目睽睽,伪造不得。”
“逃走的明明是……”邹平忽然住了口。
“没错,所有人都知道盐场有一个逃跑了,可我们偏偏查不出是哪个人……既然如此,不如就说逃跑的是那个倒霉的小五。”容嘉宁道,“反正这样算总人数差不离吧。”
“如果这样说,那的确没什么破绽。总人数对的上,而且役卒逃跑本是常事,乡主又初来乍到,估计不会有什么罪责。只是死者的堂弟小六……”邹平为难道,“他可是韩峰安排的,若是他拆台,跳出来说他堂兄并未逃走……韩峰可就又‘将军’了。”
“杀人犯会说自己是杀人犯?”容嘉宁摇头,“他巴不得说他堂兄逃跑失踪了。”
“可是他要给韩峰交代……”
“那就让他掂量一下是给我交代比较重要,还是给韩峰交代比较打紧。”容嘉宁提示道,“虽然我官位不如韩峰,但韩峰能给他的我也能给,韩峰愿意给他的,我能给更多。”
“乡主明示。”邹平额角冒汗,并不想跟老大玩猜谜,毕竟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极端情况下容嘉宁的阴险。
“这人通嫂害兄,他的族人虽然按下这件事,却也未必就轻易放过他,就算韩峰帮他逃脱这‘杀人偿命’的刑罚,他估计在本地也待不下去。一个罪行累累的人最想要什么?他最想要远走他乡,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我就给他这个‘开始’,新的身份、房产、田地总能够撬开他的嘴。他若是想,把他那个嫂子带上也没关系。我一并送走,到时候韩峰也不会找到他,如此条件,不信他不答应。”容嘉宁道,“交给何冲去办,一根棒子一颗枣,总是最好的驯服方法。”
“乡主……真打算这么干?”邹平小心翼翼问。
“怎么可能?我也就看他有用而已。”容嘉宁微微一哂,“这种渣滓,当下把他哄好了,等到送他出走时,随便找个水潭沉了就是。到时候办利落些,别漏了风声。”
“明白。”
“至于那个枉死的‘小五’……找个隐蔽的地方入土为安吧。”
“乡主仁慈。”邹平道。
“我突然想起一事。”容嘉宁若有所思,“你刚刚说这个小五死了,我们不能易容,因为盐场的人彼此熟识,糊弄不了。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个真正从盐场逃出去的人,是怎么混到他们中间的?他不在徭役的名单上,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他根本不该出现在人群中间吗?”
邹平陡然瞪大了眼,惊骇到无以复加。是啊,为什么没有人说不认识这个人呢?
“太诡异了。”邹平喉咙有些干涩,“这……这是……真见鬼了吧。”
一个名单上压根不存在的人,混在人群中无人知晓,高声造谣惹出混乱后摆脱程是非遁逃,还有查不到来历去向的一支暗处的人马接应伏击……
邹平细思极恐,汗如雨下。
“别胡说!世上要真有鬼,能让你运气这么好遇见?”容嘉宁斥责他一声,抬手捂脸,声音疲惫地道,“吩咐厨房煮碗面送过来,我要饿死了。”
“这哪里叫运气好?”邹平笑得比哭还难看,一拱手,便退了出去。
于是,正厅又只剩容嘉宁一人。外面天色渐沉,她沉默地走到门边,静待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包围。
“乡主!乡主!”压低的声音急促地响起,像半夜叫魂。
“卧槽。”容嘉宁原地一跳脚,“你是鬼吗?突然窜出来……要是把我吓死,枳县天策府换人当家,内中外院就都要换人了,你等着喝西北风吧。”
去而复返的邹平从来不和容嘉宁贫嘴,毕竟那是程是非的差事,于是他经验丰富地闭了嘴,等容嘉宁牢骚完。
“叫你去煮面,面呢?”容嘉宁不满了,威胁道,“我饿死了,你还是要喝西北风。”
“面……已经在煮了。”鉴于至今未娶,邹平勉强能够确认这是他头儿,不是他女儿,“有个弟兄报告,说有人给他贿赂。”
“然后呢?”容嘉宁挑眉。这年头这些事数见不鲜,跟了她这么个身份尴尬的主子,手底下人也算是见过风浪的,寻常贿赂都报不到她那儿去。她这人号称“枳县第一财迷”,故也从不阻手下的财路。容嘉宁的原则是——别人爱送钱你就收着,但事情你不能给办,你要是有本事就像何冲那样,从不给人办事还忽悠得行贿的人以为他帮了大忙。于是财源广进的何冲顺利成为枳县天策府最富有的亲兵。这本事惹得程是非羡慕至极,缠着何冲闹了好久,结果这小白脸拍拍他的头,幽幽道:“傻小子,这事儿要人脑子,猪脑子不行啊!”……事情的结局就是程是非仗着自己大块头坐塌了何冲的床板,吓得他只能搬到邹平的屋里住好几个月。
“行贿的人离开之后,跟踪的弟兄回报说,进了大理寺院落的后门。扒拉扒去,发现是那个宋大人派的。”邹平回答,“行贿的目的是希望知道乡主把冯懿藏在哪儿了。”
“冯懿根本不在我手里!”容嘉宁脸色一变,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乡主担心得没有错,是属下失职,当初应该仔细确认掳走冯懿的到底是不是大理寺的人。如今这人是真丢了,咱们天策府和大理寺互相试探半天,都以为对方绑了人会要挟点什么,万一……”邹平咽口唾沫,“过几天冯懿的尸体出现在街上,可就麻烦了。”
“你的意思呢?”
“属下以为,不如把冯懿不在我们手里的消息放给大理寺,让他们自己去愁,也就没咱们的事了。”
“不可。”容嘉宁当即否决,“大理寺至今束手束脚一部分原因就是以为冯懿在我手里,现在放出这消息不啻于引颈就戮。我查过冯懿的家世,祖上都是小官,却祖祖辈辈都是官,属于士族里根基最深的那批人,你说他微不足道,那是不可能的。既然脸面摆在那里,大理寺就不得不顾及要给冯家一个交代。所以……”
“所以要让他们知道冯懿在我们手里。”
“要让他们觉得冯懿在我们手里。”容嘉宁说,“让受贿的人明天跟大理寺讲,亲兵说没经手,不知道。模模糊糊地,才不会穿帮。”
“明白。”邹平颔首,欣然离开了。
容嘉宁默了一会,恍然惊觉,冲过去大叫:“饭桶,我的面呢?说了半天,我居然还没吃上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