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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虚出生在隐世门派,是被万千宠爱的小少主。父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穿云剑谢裴——不好好名扬天下就只能被迫回门派继承绝世武学和深厚内力的侠二代。母亲则是绝世的美人,音修传人,一柄玉箫可教天下惊。
父母亲琴瑟和鸣,颇为恩爱。
银钱富足,又为武林景仰。
谢虚再人生赢家不过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嗡嗡叫——虽然次数很少,但是如果不按照那个声音说的去做的话,就会连着三天三夜不停下来。
第一次是在谢虚七岁的时候。
他们虽然是隐世门派,但到底是会招徕些弟子的。尤其是自从得了谢虚这个小少主,弟子们也纷纷将家中的孩子带上门派来,陪小少主说话取乐。
小孩子间,总是更能玩到一块的,若是自幼没个同龄玩伴,免不了会显得性格孤僻。
谢父自小被看管着练功,一有空暇就眼馋着那些门派外的孩童能肆意玩耍,于是推己及人,希望得来的独子在小时候能过得开心些,武功修为反倒不是最重要的。便也同意那些弟子将家里适龄的子女带来门派修习武功——更重要的是可以陪着谢虚一块玩。
但其实谢虚并不怎么喜欢和那些一团孩气的同龄人玩耍。
他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似乎有些微妙的差别,比如他生来就知道很多东西。听得懂父母间的谈话,知道那些黄白之物是可以拿来买糕点的银两,连照顾他的小丫鬟已经和服侍他爹的侍童情定终身了都看见了、并记住了。
他又好像忘掉了很多东西,是一个奇怪的孩子。
谢虚更喜欢练剑,或是念书,无聊了便是捏着糕点去喂喂鱼也好,池塘中的花也生得好看。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个小少主的冷淡,那些孩子们从脸色通红地来牵他的手,拉扯着邀他去玩;变成了只远远望着他,推搡着别的同伴来被迫和他接触,这时候的谢虚已经修炼出了微薄内力,于是很轻易便能察觉到那些孩子躲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悄声地讨论着什么——
或许是觉得他格格不入的模样,很像个怪胎。
谢虚起身从外面的凉亭里,走进了房中歇息。那檀木门合上,将目光隔绝在了外界。
“呀。”孩子们的神色,变得有些恼怒起来。那一双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竟都体现出了“望穿秋水”这个词。
“小少主好像走之前,对着我笑了一下。”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捧脸说道,那双月牙似的眼睛微微弯起,唇边都似盛着蜜糖。
“你胡说,”另一个孩子惊叫起来“他明明是看着我笑的!”
“是我!”
“是我才对。”
孩子们又吵嚷起来了。
第二天,谢虚浑浑噩噩间起了身。外面的天还未见亮,只一道细缝似的云裂开了一束光。
他似乎是有些烧了,想将贴身照顾的婆子叫起身,又觉得有些不必要,自己取柳枝沾了白盐洗牙,又将面巾上的水拧拧干,敷在了额头上。
今天是他七岁的生辰。
谢虚第一次听见脑海中那个声音,声情并茂地读着。
[面对玩伴无心间说出的实话,你觉得十分愤怒,双拳紧握,面色涨红,眼睛也凶戾得红成了一片。你的玩伴有些害怕,却只听你怒吼一声,推开了面前的幼小孩童,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谢虚:“…”这是什么?
直到用早饭时,谢虚都还忍不住想着在脑海中听到的话,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过度疲累之下生出的幻觉。
谢母也因为今日日子特殊,亲手为谢虚洗手作羹汤,煮了一碗长寿面。而谢父则是将他年少时的剑给了谢虚,眸中含着珍惜道:“这把剑叫‘无鞘’。”
“你需记住,但荡天下不平事,不可以剑做不义之举。”谢父颜色肃然。
于是谢小虚接过那柄几乎要比他还高的剑,同样神色肃然,点了点头。
谢夫人:“…”她往夫君的头上敲了一敲,似有些无言:“今天这种日子,便不能说些好听的话么?小虚,你过来,我给你系一块玉。”
谢虚正用筷子小口小口地挑着面条,听到谢夫人的话,含糊地应了一声。又见母亲满脸期待地望着,只好将吃了一半的面条放下去,走过去让母亲给他戴上那块玉佩。
羊脂白玉佩在身上冰冰凉凉一片,或许是因为小孩子皮肤白嫩的缘故,那玉竟还没谢虚颈间的肤色生得洁白。谢夫人实在看了喜欢,将谢虚揽过去亲了一口,直让那柔软的面颊都覆上一层粉红。
谢虚:“…”有点不好意思。
他用过早膳,天际也被旭日染上层薄红,谢虚正准备去练功,他娘亲笑眯眯地一拦,将谢虚推到了门外去。
“今天不用练功哦。”
手在谢虚细软的黑发上揉了一揉,大美人娘亲蹲下身来,扯了扯小孩的雪白面颊,形成了一个唇角微笑的弧度:“去找你的小同伴玩吧。”
谢虚:“…”谢虚:“好。”
好累,今天也是哄娘亲的一天。
谢虚刚拿到手的“无鞘”没多久便被收走了,他有些沉默地向娘亲告诉他的地方走——很意外,几乎门派中所有的小孩子都来全了。
没有人缺席,都乖乖地坐在坐榻上。他一出现,便用黑溜溜的眼睛看过来。
大概是因为父母嘱咐过,才所有人都来了吧。
谢虚如此想着。
那些孩子果然是被迫的。
七八岁原本是最快活也最静不下来的时候,便是想让这些孩子安静待上一炷香时间都颇废功夫,更别提一个个都乖得如同木桩,背着手一言不发的模样。
谢虚看看他们,他们便垂着头,有的也别扭地扭开身子,看上去很不自在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
谢虚起身道:“我去隔壁写字,你们自己玩。”
孩子们:“!”
气氛一下子躁动起来。
有个小姑娘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别走”几乎带着泣音了。
他们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已经十岁的男子汉顿时站了起来,代表孩子们的意愿,一把扯住了谢虚的袖子。
“男子汉”的脸蛋微微涨红了,目光也有些漂移,半晌才鼓足勇气地道:“谢虚,你…”“你长得真丑啊!”这句话脱口而出。
仿佛受到了命运的某种恶意指使般。
谢虚:“?”
他倒是不生气,只是觉得男孩突如其来的指责有些莫名其妙。
男孩仿佛受到了鼓舞一般,只是那张脸上的神色微微扭曲,看上去像是十分纠结痛苦,只是嘴上也不停。
“明明掌门夫人是那么好看温柔的人,掌门也洒脱俊美,你怎么就生成这个样子呢?”
小孩子的话往往是最口无遮掩的。
谢虚原本不生气,但是听见他扯到父母,却是有些恼怒了。于是他一把挥开那只手,神色冷淡地瞥了小男孩一眼。
脑中那声音适时响起,不断地重复道:
[面对玩伴无心间说出的实话,你觉得十分愤怒…]
[面对玩伴无心间…]
那声音不断重复着,谢虚突然便意识到了它的意图,是要让自己按照话中的行动。
但是谢虚不愿意。
却见又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对谢虚发出如出一辙的嘲讽。孩童懵逼的神色和脑海中的声音不断交替重复着,把谢虚死死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谢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前的孩童可能并不是自愿的,他们大概也受到了某种莫名的胁迫,于是他终于沉默地妥协,按照那话中的步骤——
孩子们看到那像小仙童般精致漂亮,让他们又喜欢又自卑的谢小少主,微微攥紧了拳头,眼睛一下子红了,雪白的面颊都飘上了一抹红晕,像是要落下泪来。
他推了一把为首的许坤,声音低软又委屈,听得他们都难受的要命。
“你走开。”
谢小少主这么说着,转身跑了出去。
他们知道谢小少主很勤奋也很有天赋,已经是修炼出内力的孩子了,然而他那么生气,却也没用上武功,只是把许坤推得微微踉跄了一下。
许坤在谢小少主跑出去后,也怔住了“哇”地一声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番外(中上)
在完成这一系列操作后,谢虚脑海中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在他寿辰那天发生的事,还是被父母亲知晓了。
纵使谢虚说并不在意,那些孩子也不过是懵懂无知的年纪,谢掌门还是在长久的沉默后,揉了揉独子柔软的黑发。
谢夫人更是满脸疼惜,又微微偏过头去,以免让谢虚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后来的几月里,那些孩子陆续下山习武,又或另择去处,门派中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只留有谢虚这么一个孩子,几乎成了山门中最受宠爱的珍宝。
谢掌门精通十六种武学功法,最擅专的为剑法,十八岁时一剑惊鸿为天下所知。
而谢夫人当年小产,伤了身子,便只留下这么个如珠似宝的命根子。谢虚作为偌大门派的少主,要修习的功法自然也有许多,光是每日习剑便需练上三个时辰,剑法也日益精进起来。
七岁的谢虚,尚且是一团孩气,脸颊上的软肉似能揪出水来,乌溜溜的眼睛让人一眼瞧见便觉得可爱。只随着白驹过隙,当年的孩童也拔高成少年,谢虚的身形抽条修长,相貌也生得愈加…好看起来。
是一眼望去,便尤觉得惊心摄魂的好看。
而且肉眼可见,随着年龄增长,只怕会出落成更艷丽的相貌。
谢夫人时常感慨:“也不知吾儿生得这样俊美,是随了谁。”
谢掌门答:“虚儿倒是和我祖父生得颇像。”
谢夫人狐疑地看了夫君一眼——谢掌门虽也样貌英俊,但与麟儿相比,差得不是一分两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当他是在胡说蹭光,只冷哼了一声。谢夫人又想起自己年轻时,是很想要个女孩的,可惜伤了身子,也无法实现心愿,便又颇遗憾地道:“若我们虚儿是个闺秀,只怕一家有女百家求,要引得这武林中的青年才俊、天之骄子,都为美人折腰才对。”
谢掌门思索片刻,诚恳地答:“现在也可以。”
谢夫人:“…”谢掌门:“…”谢夫人:“闭嘴!我不准!”
等谢虚长至十六岁,本该是要出门派历练的年纪;可谢夫人瞧着自己的独子忧心忡忡,便是谢掌门,只见着谢虚那一看便十分危险的脸,也颇为无言,开始犹豫要不要将门派的传统延续下去。
于是历练一事便一连压了半年。
谢虚也只照常练剑。那柄当初有他半人高的无鞘已被他使得如臂使指,只是未经实战,剑锋未开戮气,还是显得有些绵软无力。
他到瓶颈了。
如今十六岁的少年将剑一收,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训练,皮肤都被热意蒸得有些泛红,额上起了层薄汗,将他稠艷的面容泅湿。放出的剑势要收起,也颇为耗精力,只这么一套动作做完,谢虚的胸前便微微起伏,闭上了眼,尽量平缓着吐息。
少年人练武易走歧途,谢掌门时常便来观望谢虚练剑,只没想到这次——他像是心中受到了什么感召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的剑法比之融雪城城主,要差上许多。”
此话一说,谢掌门自己都微微怔愣,有些错愕。
融司隐成名已久,本便是不世出的天才,又年纪轻轻便临危受命,继承风雨飘摇的融雪城,比许多同龄人要更心性稳重,有那般出尘剑法,也并不让人意外。
可谢虚还不过是十六岁被泡在蜜罐里的少年,他太年轻了。
拿他们来比较,本便十分不合理。谢掌门自知失言,又懊恼地试图弥补错误:“你们两人,不好相比。”
——这句话听上去反倒更像是对谢虚失望了。
于是黑发少年偏过头来,有些恼怒地瞥了父亲一眼,收剑急匆匆离开了。
谢虚生气,谢掌门反而觉得更安心些。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梁,想要去夫人那里求取对策…
他把他们十几年没生过气的小儿子惹火了,该怎么要他原谅?
谢掌门不知,现在谢虚脑海中正不停回荡着一个声音,激昂顿挫地念着:
[父亲的叹息让你心生怨恨,当然你更怨恨嫉妒的,是那融雪城的城主。
凭什么,凭什么?你是天之骄子,怎么能被人这样踩在脚下?
嫉妒使你面目全非,你决定下山去往融雪城,找到融司隐,杀了他,夺回你应有的荣誉。]
“…”谢虚终于忍不住了。
他试图与脑中的声音对话。
[父亲不过夸奖了他一句,我便要杀了他,会不会太偏激了?]
脑海中的声音戛然而止。
谢虚又道:[何况,他死了,我又能有什么荣誉?只怕会因为心性不正,被父亲逐出师门。]
那个声音显得十分惊恐,在谢虚脑中质问:[你为什么能够发现我?]
[为什么不能?]
[我,我是剧情啊。]它居然有些委屈,强调道,[你应该按着剧情走的。]
谢虚:“…”[怪不得暗示你走剧情,会这么累。]那个声音叹息道,[你不走剧情,我就一直烦你了。]
它的确很聒噪。
谢虚微微叹息,退让一步:[只是融司隐并非穷凶极恶之辈,我不能杀他。]
[不然,我找他决斗好了。]
谢虚想了想,这才是意气风发又冲动的少年人,会做出的事。
剧情没有吭声。
它熟知过去和未来,自然也没有告诉谢虚,谢虚根本杀不了作为主角的融司隐,反而会被其反杀。
剧情里需要“谢虚”的死亡。
它觉得,谢虚去找融司隐决斗,也是一种自寻死路的挑衅,最后的结果不会有变动,于是也只好闷声答应了他,语调还有些郁闷。
[好吧。]
番外(中下)
于是谢小少主留了封信在书案上,便下山去了。
——他不想让父母亲忧心,自然没提要去找融司隐决斗的事,只说是剑法习来滞涩,或是遇了瓶颈,想出门派历练,见识不同的武功门派路数,或有所悟。
这理由正当,何况谢虚本就到了该下山历练的年纪,这般离开,也没必要派人兴师动众地寻。
只谢掌门想到自己那天说的话,坐立不安,又将忧虑与夫人说了一遍…挨了顿好骂。
谢夫人虽然气急他口无遮掩,但见夫君当真愧疚难安的模样,也不忍心多斥责,叹息地道:“虚儿自小便比旁人稳重,何况他性情豁达,倒不会记恨你这个父亲,只是怕你的话到底伤心,待他回来后,你再自行去道歉吧。”
这天下间哪有老子向儿子道歉的道理?
谢掌门却只愧疚低头,连声应好。
谢夫人又安慰他:“我见虚儿比寻常男子心细…他将他师叔给的人皮面具带上了,此去定是无忧,平安回来。”
有传言说江湖上三种人最不能招惹,分别是老人、女人、小孩。但事实上,欺软怕硬的人从来不少。谢虚虽已年有十六,但或是因为被养尊处优的惯着,脸显得生嫩,一看便是极好欺负的富家公子模样,为了避免麻烦,下山前便将人皮面具给戴好了。
那张易容五官端方,只眉眼怂拉着细纹,微透出些疲态,看上去有些沧桑意味,倒是增龄不少。还有一好处,便是这相貌可以说是毫无特色,让人一眼见过便忘,也不打眼。
如今的大裕朝燕帝虽然无能,但好在并无强劲外敌窥伺,中原武林门派又大多清正自持,护佑百姓。因此谢虚一路下山行来,少见民不聊生百姓凄苦的惨状——他所寄身的门派虽退隐世俗,但却有荡世间不平,除暴安良的门规,谢虚便也一路上做些行侠仗义的事,虽是顺手解决,却也阴差阳错在江湖上落了些名头。
又如此巧合,被谢虚相救的大多是貌美温婉的女子抑或清俊柔弱的男子,各个也就十八九上下,正是知艾慕的年纪。他们虽对救自己的大侠心有孺慕,但谢虚的样貌…实在称不上英俊,皮肤蜡黄显得十分颓废便罢,身形还偏矮,半点够不上英姿飒爽的标准。
于是景仰便仅仅止于景仰,哪怕被救的美人们声泪俱下地道着多谢,若有来生定给恩公做牛做马,他们也未发展出一丝一毫的多余情谊来。
反倒让人传来传去,成了江湖上出了个姓谢的侠客,虽是古道热肠,却只救那温香软玉的美人,算不得真君子。
谢虚还不知道自己风评被害。
或是知道了,也不怎么在意。
他快马加鞭,一路上便是行过几桩好事,也在一月内赶到了融雪城。
融雪城分内外两城,江湖上的人大多都是能进外城的,谢虚也只交了一枚铜板便进去了——这是他这么些天来,交过的最低廉的入城费。
外城繁华至极,行人如织,连街边挑担的小贩看上去都有两把力气,似练过外家功夫。
便是借行人歇脚的酒楼客栈,都比别处要干净舒适许多。
谢虚挑了外城里看上去最干净的酒家,预留了半个月的上房费用。因懒得去外面露天的池子里,便借着伙计担来的热水泡了通澡,用过饭食洗尘后,竟有了分困意。
只是今日他为了在太阳落山前赶到融雪城,马也不饮食不喝水地疾奔了一天。谢虚颇心疼这匹母亲给他寻来的宝驹,便从行囊中取了马儿喜食的木槿果,打算先下楼喂完马再睡。
这家客栈确有可取之处,便是马棚也扫洒的干净,不闻一丝气味。马匹被养在单独的隔间中,除了搁着马草外,连大豆麦麸这样的精料也添了不少,看得出用心。
谢虚之前便问过小二将马匹拴在了何处,又前去瞥过一眼,只换件干净衣裳的功夫,自然不可能忘了位置。可走到马厩面前,依着数数了过去,却见那马匹前遮着一个人影——一个瘦削的男人,身披灰色长袍,连着黑色棉绸的帽檐盖在脑袋上,像一道影绰的黑影,再奇怪不过了。
哪有人大白天穿黑衣的。
他那双细瘦而惨白的手从长袖中伸出,倒是很温柔地在抚摸马鬃。
谢夫人找来送给独子的马驹性情温顺又聪慧,察觉到黑衣人没有恶意,还颇好脾气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便在此时,谢虚也开口道:“请让一让,我要喂马。”
那人似是没料到身后有人,吓得身子一颤,警惕地回过身来。他的面容在帽檐遮掩下模糊不清,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和尽失血色的唇。
他第一时间的反应,竟像是有些生气恼怒,又直愣愣盯着谢虚,一言不发。
谢虚便在这个时候插身进去,将手上鲜红的玫果递过去,马儿打了个响鼻,欢快又温顺地低头,要去舔谢虚手上的木槿果。
那黑衣人却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景象,一把捏住了谢虚的手腕,语气含怒:“你在做什么,谁准你喂西风的?”
西风?
谢虚没在意那个称呼,只知晓眼前人大抵是误会了。他道:“这是我的马。”
黑衣男子大约是把谢虚当成给马下药、要偷马的贼,那双手按得死紧,几乎在白皙的腕上掐出道红印来。男子冷笑道:“你怕是找错了金主,别枉送了性命。这踏炎追月,是天底下仅剩两匹的良驹,其中一匹,便是我们城主的——”
谢虚道:“那另一匹是我的?”
男子:“…”这人太无耻了!
他还想再争辩,却见眼前的人不知怎么便抽出了手,向后退了几步,双指相抵凑在唇上发出一声轻唳的口哨声来,踏炎追月在马厩中转了两圈调整方向,忽地发力从棚中跃出,健壮马身在男子眼前掠过,油光水亮的皮毛像是刚被清泉冲洗过般。
谢虚将手中果实喂给了马,又翻身骑上,在男子眼前溜了两步。
天下间的良驹,便是再性情温顺的,也不会让一个陌生人随意骑上。这时的男子才微微愣怔,身子不知为何开始发抖。
他抬起头来仰看着谢虚,黑色的兜帽便掉了下来,露出那张俊雅的面容来。
那是一张非常好看的脸,只是左脸颊处似生了片红疹般,隐约勾勒出一个“妓”字。
而主人的眼睛,也刹时间红了起来,眼角濡出大粒的水光;像是伤心得狠了,全身都在发颤。
“原来他没来找我。”
男人的唇微微颤动:“也对,他是日理万机的城主,又如何会来找我。”
第一次瞧见成年男子哭的这么伤心的谢虚:“…”番外(下)
谢虚道:“你别哭了。”
男子一下子便歇了声,只微微抿唇,眼里还蓄着泪光,似是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一般,神色也难看起来。
黑色的兜帽被他慌乱间重重拉下,遮盖住半拉光线,脸上的红疹也只露出小半截,像是在沉睡中不经意压出的红印,谁能想到那片光洁的皮肤上印着这么极具侮辱性的字眼。
谢虚想到他刚才说的话,顿了顿问道:“你认识融雪城城主?”
男子一言不发,又将衣帽收拢了点,转身疾步离开,便听到身后那人又说:“你脸上的红疹,可以治好。”刹时间,心中便万般酸苦涌上来。
能治好?
融司隐也这般予他说,可三年过去,也不过是让他脸上的印记淡了些。
就如同他过往几年的暗无天日,如何也走不出来。
谢虚却见到了他的犹豫,微微偏头道:“我现在便能将药给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
沈谭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像鬼迷心窍般,如此轻易便相信了一个陌生人。
他难安地坐在软榻上,由着面前的人微微半蹲下身,在他的脸颊上涂抹一层玉白色的脂膏。
药膏的凉意很快浸润入肤中,只是不过半晌,湿润触觉便淡去。沈谭呐呐盯着眼前人——他正也十分专注地盯着自己。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唯一双瞳仁又黑又亮,像是夏夜的星空。
少顷,谢虚挪开了目光:“好了。”
他去将房中的铜镜取来,置放在沈谭眼前,神色如常:“这个见效很快,再抹三次印记便全消了。”
铜镜光滑,便是抵不上水面的清晰,但要映出一张脸的形貌却怎么也够了。
沈谭的目光触及那镜面,一瞬间,像是被火燎过般跳了起来。
面颊上那代表着他臭不可闻的过去的烙字,竟是消退许多,脸颊像是被人一拧,微有些发肿才留下的痕迹。他如同一个再平平无奇不过的凡人,重获新生。
因太过激动,沈谭跳起来时鼻梁直挺挺撞上了谢虚,顿时一股酸涩热流在鼻腔涌动。沈谭以袖掩鼻,眼中都疼得渗出些泪水来,但他一抬头见到谢虚也十分痛苦地掩着鼻梁,又忍不住哧笑出声。
谢虚:“…”少年满脸冷漠:“笑够了?”
沈谭勉强地抿了抿唇,神色紧绷。谢虚这才道:“到你答应我的时候了。”
眼中还含着水汽,沈谭目光却平静笃定:“只要我能做到。”回答虽与上次无异,却平白多了些真挚。
谢虚也不和他客气:“帮我引荐融城主。”
沈谭微怔。
他漂泊无依,寡人一个;唯一值得骄傲的际遇,就是被融城主相救了。
眼前人也是因为融司隐才…沈谭压下心中那点奇怪的不适,顿了顿才道:“我会帮你,但融城主愿不愿意见你,却是两说。”
融司隐待他极真诚,沈谭利用他,总觉得有些羞愧。因此他虽应下谢虚的要求,却还是犹豫着颦眉问道:“你见融城主是为了什么?”
其实这个答案并不难猜,见融司隐的人莫不是为名利又或钱财,但沈谭却像入魔般固执的以为,眼前人应当有个不同寻常的理由…
那张平凡得让人一眼便忘的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停顿。
谢虚答:“决斗。”
“我要找他决斗。”
沈谭:“?!”
沈谭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又一次鬼迷心窍了。
明明听过那么荒谬的理由,他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那人骑在踏炎上,两条垂落的腿显得笔直修长,舒展的背脊身形也极为漂亮,配着腰间长剑,显得颇为英姿飒爽。沈谭不愿与他同骑,便慢悠悠走在马边,只偶尔侧头望谢虚。便见被他偷觑的人也敛眉垂首望过来,细密的眼睫被朝阳打下层阴影。
那真是极具魅力的一幕——
沈谭突然间便怔愣得说不出话来。
他方才知道了谢虚的姓名,是江湖上近来名声鹊起的年轻侠客。
“怎么了?”
直到谢虚都发现了他奇怪的沉默。
沈谭猛地低头,掩住慌乱神色,嘴上却很不客气:“我在融雪城这些年,见过要挑战城主的人多如过江之卿,可他们没一个能成功——或许打败名气鼎盛的前辈而在江湖扬名是一种捷径,但当那个前辈变成了融城主,这可能就是一场灾难了。”
谢虚没有回话。
沈谭抿着唇去看他,见谢虚仍是神色如常,有些泄气:“你听见没有?”
“嗯?”谢虚好似这时才反应过来“你在担心我?”
沈谭:“…”沈谭:“!”
接下来一段路,沈谭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直到他们被拦在内城外。
沈谭曾想过融司隐会谢绝见谢虚,却如何也未想到是卡在这一关窍上。
融雪城虽欢迎各地侠士往来,但内城却戒备森严。沈谭自被融司隐带来便出入无碍,自然对内城的戒严程度不清楚。
不过说到底,却是守城门的侍卫严苛了。
内城里长居久住的人要带人进去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沈谭的地位却着实有些特殊,他的过去因脸上刻字的缘故,并不算什么秘密,因此守城的侍卫…也有些瞧不起他。
哪怕沈谭又强按捺下心绪,解释了一遍谢虚的来历正当,侍卫颇为深意地打量谢虚一眼,却依旧不肯松口。
谢虚现在于江湖中的名声也不小,可他那只救美人的名头更响亮。沈谭虽然颊有烙字,但还算是个美人,护卫见他们相熟,顿时想起谢虚那登徒子的名头,与他们城主相比,可谓是云泥之别,自然连神态中都牵连出一股傲慢来。
“我们城主那样的侠客,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不成?”男人眉眼微挑,不曾收敛一分不客气。
沈谭微攥紧了手心。
谢虚倒是没多大反应——或是因着那的缘故,他碰见什么都是淡淡神色,干脆将沈谭送到此处,便要离开。却被沈谭一把拉住衣袖,声音都似含着恳切。
“别走。”沈谭微咬了咬唇,血色尽失,宽大兜帽下的面容苍白得吓人:“我会,我会让…”让融城主来见你。
这样的承诺,连沈谭自己都说不出口。
谢虚好像意识到了他窘迫的情绪,纵是再事不关己的性子,也忍不住伸手,压了压沈谭的兜帽。
“无妨。”
我知道你尽力了。
谢虚的要求,本就是让沈谭答应能力范围内的一件事,要是实在做不到,也不必勉强。
更重要的是,在谢虚决定离开时,脑内的那个声音已经开始反复播报——
[你趁着天际乌云覆顶,月色模糊,偷偷潜进了内城中。心中杀意跌宕,只等找到融司隐,便——]
谢虚在心中打断:[我不过是去找他决斗,如何又成心中杀意跌宕?]
那个声音猛地一顿,咬牙道:[剧情需要!]转而又催促谢虚尽快潜入内城走剧情。
今天虽吃了个软钉子,但进入内城的方法有许多,要擅自潜入未免冒昧。但脑海中的声音催促得紧,谢虚又在城中一连等了几日——他虽然可以等融司隐出内城,又或是借着别人的东风进去,但谢虚还想尽快赶回门派,加上脑中实在聒噪得厉害,竟也一时冲动…用起了那个声音所说的法子。
内城的确守卫森严,尤其到了夜间,接班的都是顶尖的高手。
但谢虚的轻功,却也是举世无双的厉害。
修长瘦削的身形轻巧地翻过城墙,绕开穿着锦衣长衫的护卫。谢虚所做的虽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但他自觉是无奈之举,见到融司隐便和他说清楚,也没刻意蒙面;只可惜那些侍卫连他的身影都寻不见,便更瞧不见脸了。
内城占地颇大,谢虚在来前便做过功课,知道何处是融司隐起居用的正殿,只是还未前去,他先被脑中的声音指了路。
[融司隐在拭剑园中。]
[要去拭剑园,你先顺着长廊左拐…]
谢虚道:[总觉得你好心的有些古怪。]
[…]脑海中顿时没了声。
它当然不会告诉谢虚,拭剑园便是他的埋骨之地。
谢虚虽是这么说,却也没刻意和脑中声音作对。
轻功好的人身子骨都轻巧,他踩过片片瓦檐,眼前的院中灯火通明,燃着氤氲烛光,四处都系着灯笼。
而无数的光源凝聚下,只映出一人的影子。
融司隐站在拭剑园台心,白衣银发,神色专注。只那一柄剑意锋锐无比,刹时夺去谢虚的全部目光。
只一眼,谢虚便察觉到腰际的“无鞘”像是急切渴望般兴奋颤抖起来,连着他都似被激出血中戾气,急不可耐地躁动起来。不必脑中声音催促,谢虚便提剑而下。
剑身相击,清鸣不止。
谢虚的轻功太好,便是连融司隐这种绝顶高手,一开始都未察觉到他。
直到谢虚出剑,他也以剑抵挡。
这次过招,是谢虚练剑以来最最畅快的时候。
谢父的剑术也并不逊于融司隐,但面对亲子,自然从来都是点到为止,绝没有这样命悬一线的压迫感。
谢虚身上被剑割破的细小豁口越来越多,速度却越来越快;他每一剑都极尽戮气,也每一剑都越来越能——触到融司隐的命脉。
直到谢虚最后一招,将“无鞘”的剑锋,抵在了融司隐的脖颈,只要再将剑势往前一送,便能要了融司隐的命。
可谢虚停下来了。
只是融城主的剑,却毫不留情地,自他的胸口穿过。
谢虚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痛楚,黏稠血液流淌,虚弱感自身体深处泛上来。
融司隐抽出了剑。
少年现在微垂着头,自然意识不到如今的融雪城城主,面色有多么骇然。
融司隐自升上这个位置以来,所遭遇过的危险处境数不胜数,便是像今夜这样差点送命的时机,也并不少。
却从没有人在快要杀了他时,收了手。
说来奇怪,眼前人剑势虽然凶悍,却并无杀意。
难道他…并不是想杀自己?
融司隐是个极冷情又满身戾气的人,却并不嗜杀。他现在回想起方才那在心间充斥的杀意和敌意,都觉得有些莫名,仿佛被什么驱使得脱离理智般。
这种感觉让他异常暴躁。
他自授剑以来,从未失手。
今日,是第一次。
眼前的人血流得愈多,虽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但便是铁人,这样出血只怕也快死了。
融城主心性虽是冷硬,但见到他伤得这样重,也有些无措起来。
收了剑,将谢虚抱了起来,有些无措地按住他的伤处。
他们靠的太近,融司隐又奇怪地发现,那人脸颊边缘似有异状,融司隐皱眉在那处按压探索,忽地便将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揭开。
露出一张极稠艷好看的脸。
不过这并不是融司隐关注的重点,他所注意到的,是眼前的人非常、非常年轻,看上去甚至还未至束冠。
于是便连先前安慰暗示自己,是对方先侵入领域的借口都没了,毕竟眼前人不过少年,是最恣意任性的时候,便是行事轻狂一些,也总…罪不至死。
谢虚的命运终结,剧情的任务便也走到这里,正准备永远沉寂收归系统,却见到那个十分冷情冷性、在剧情中第二天才通知侍卫收尸的融城主,竟纡尊降贵地将谢虚抱了起来。
剧情:[?]
内城中,整夜灯火通明。
沈谭自然也被吵醒了。他听说见城主正让医师们倾力去救一个人,那个人伤得极重。可偏偏…偏偏伤势,好似是城主所留。
沈谭不知为何,心突然便拧紧了,毫无来由地,想到了那个被拦在内城外的人。
可后来又听见那些侍女在走廊上传出的细微话声,说怪不得城主会愿意救人了,她偷偷看了一眼,那人生得极好看…可以说,她们从未见到相貌生得这般摄人的少年。
于是沈谭竟然颇为幸灾乐祸地放下心了。
这本来就和谢虚毫无干系。
沈谭脸上的印记已经在药膏的作用下消退不少,他想着明天出城,或许能让谢虚见一见正常的自己。
他应当还没离开吧。
沈谭盯着门外长廊透出的星点烛光,有点出神。
屋外的声响忙了彻夜,那重伤之人的伤势终是被神医妙手回春的救下,只是还在昏迷中。这些日子融司隐情绪不佳,眼底都浮出点黛青,只是以往惯爱黏着融司隐的沈谭,竟也罕见地未来打扰他。
少年的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得以至于察觉不出。他的身手虽好,身形却极单薄,被埋在厚重的被褥之下,那胸前微微的起伏都要被人忽略过去了。
融司隐一边觉得,他会不会让厚重棉被压得难受?一边却又怕掀开被褥会见了风,伤更不见好。
这下在白日,少年的面容比昨夜在烛火下所见,更加年少,也更稠艷的让人倾心,色授魂与。
只是这样好看的少年,生死不知地躺在此处,他心中更空落落的厉害。
融司隐实在不知如何,才能为自己莫名而来的暴戾做解释。
——是融雪剑修炼到如今,的确对他自身品性起了影响?
好在他现在却是不受魇了。
可被他所伤之人,却如何也回不到昨日了。
融司隐面色肃然,又将谢虚扶起,小心翼翼将肉糜粥给少年喂下,又喂了汤药。他分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但或是因为手腕灵活,心思又专注,竟也做的很好。没撒下粥米污了少年的衣襟,也让那唇被粥米熨热,多了分血色。
融司隐的目光落在那唇上,不知如何便看久了些。
半晌才将少年放下,有些仓惶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夜,皆是融司隐为谢虚喂食服药。
约莫过了四天,谢虚才醒转过来。
他昏迷这么久,头疼得厉害,身上的伤处倒是好全了,只是身体也因为躺的太久酸软不已。
唯一的好事是…
谢虚闭眼片刻,竟是察觉到那时时刻刻催促着他的声音已经不见了。
总算还能讨得半分清闲,也算是给多日来的艰辛画个圆。
他身上的伤被人精心上过药,身下所垫丝绸也价格不菲,显然是教人救了。
谢虚又想起昏迷前的景象…也不知他怎么就鬼迷心窍,做出那般行径,便是此间主人将他格杀,好似也是自讨苦吃。
谢虚艰难从床榻中爬起,着一身中衣下了床,便听见门被轻轻推开的声响。
银发银眸的俊美男子,正呆怔在原地,死死盯着他。
融城主。
冤家路窄,是先逃命好,还是先示弱好?
谢虚微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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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知晓,命运已再次开始转动。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