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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生坐在红顶的轿辇里,两个力夫将他抬到暖烟阁前。他兴致寥寥,掀开帘帐时,见到那暖烟阁旁的小亭中已经立了人影,于是嗤笑一声,神情说不出的轻蔑。
旁边伺候的小厮凑过来,低声问候:“公子怎么才来?那厢谢公子都排演完了。”
柳玉生微弯了弯唇:“我是没有他那么上赶着献殷勤。”
小厮琢磨着这语气不对,也噤声了。
柳玉生慢吞吞走到暖烟阁旁,秋池水坐在上首。柳玉生早就知晓秋先生脾性好,果不其然,看见他晚到也没说什么,只是下巴往那台上一点,淡淡道:“开始吧。”
只是柳玉生眼波流转,忽地瞄见那人背对着的身影,于是怔了怔。
那好似是莫名击入心房的悸动般,只不过出神了一刻,柳玉生便好似被勾住了魂,无比在意起来。他几乎心下立定了猜测,这背着他的少年,就是那地位超然的谢虚公子了。
谢虚背影生的修长,只外披一件朱红色的外衫,腰身系着衣带,便被勾勒出一弯弧度来,让人看着便想抱一抱。
要说起来,这身影也并不如何魅惑,不过是相对男子而言要更轻盈些,更不如柳玉生自己纤腰翘臀,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
也是被秋先生唤了两声,柳玉生才反应过来,短促地“啊”了一声,往暖烟阁那处走。
也不知怎么,柳玉生心中生出的念头,竟是现在登上暖烟阁,便能看见谢虚的真面目了。
柳玉生抱着这个想法,脚步都急促了些。却见那人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地转身,一双黑沉的眸子便望过来。
好似黑夜般沉寂的颜色。
柳玉生也恰逢其会,偏过头来。不过目光相触一眼,便满心寂静——柳玉生他觉得自己魂都要飞走了。
怎么会有人生得这样…稠艳动人。
怪不得为何旁人每每提起谢虚,都是那般的神色。
连他自己也要竭力自持,才不至于露出丑态来——
偏偏他如此自制,那人却对他的努力漫不经心。眼前人黑沉的眼睫微垂,覆出一层细密阴影来,唇色殷红如被春日最娇艳的桃花轻吻过,声音很轻,与他道:“柳公子。”
那桃花也从他心底擦过。
他呆怔的太久了,于是谢虚有些疑惑地问:“您不去吗?
他便晕晕乎乎地上了台。
哪怕隔着那么远,那人的眉眼依旧摄人的艳丽。柳玉生发现他似在看自己,连动作都僵硬许多。他调教许久带在身旁的琴师正奏着曲,他却好似连什么声都听不见了,视野里只剩下那一人,在台下望着自己——
柳玉生虽然脑中乱成一团,但身体的记忆还在,因此剑舞节奏踩着节拍。除去偶尔的肢体略微迟缓,倒是未有其他异样。
便是连秋先生,也看不出他的心思早就飞到了九天外,只微微颔首:“好似还没你平日跳的好——这些时日也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柳玉生微微垂首,声音都似打着颤:“是。”
谢虚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他没听清。
只听见秋先生对谢虚道:“你很闲么?现在去跟着练——舞剑好似要杀人,又不是舞枪弄剑。”
谢虚无辜道:“好。”
却不知柳玉生听的心中不忿,秋先生怎么平白无故的这么…这么凶他。
直到柳玉生回去了,还都在
晕晕乎乎想着谢虚的事。
院落中,服侍他穿衣洗漱的小厮进了门。小厮跟着柳玉生许久,平日说话便也不忌惮。于是询问起柳玉生今天见了那谢虚,是个什么妖魔鬼怪的道行,柳玉生才似猛地惊醒般想起来。
…他原本是去和谢虚斗法的!
结果不仅法没斗上,还表现的痴痴傻傻,像个呆子般。
柳玉生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发挥好,整个人瘫软在榻上,将脸埋进被褥里,忽地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喊声来。
谢虚对着柳玉生的复杂心态全然不知,一心投进花朝节里了。
他的剑舞太过锋芒毕露,并不怎么符合当下时兴的喜好,若是能像柳玉生那样柔软漂亮点,倒是更像模像样点。
这些天花朝节的氛围已营造到最高点,花楹台也修缮完成。底部镂空,勾栏漆上暗沉金色,又在附近建立了许多视野好的私人隔间。
来往的客人莫不热切瞩目,似能想到那天到来的盛况。
就在花魁选举来临前,街上还有小摊贩售卖着画册。
谢虚从送衣衫的小厮那处看见上了色的画册,便也好奇地问他要了一本。
“这是什么?”
小厮刚要回答,谢虚自己已经翻开那本册子了。裁剪的细线旁写着“觅芳录”几字。
那接下来的书页上都是彩绘的美人,各个腰身修长,弱不禁风,一双美目顾盼,说不出的身姿动人,旁边又名和姓名。谢虚翻到了第二页,见那上面是昨日见过的柳玉生,更觉新奇。
只是这里面画的柳玉生,好似并没有真人来的动人。
小厮这时答道:“这东西俗称美人录,每回花朝节时,便会出一册,押谁能上花楹台。听说还有人开了盘,押里面有谁能成为今夜的花魁。”
谢虚又翻到底,失笑道:“却是没有我。”
小厮从头到尾都垂着头,听见谢虚的话,很是无奈:“公子平日不显于台前,画这册子的人看不见,自然画不上去。”
若是让他们瞧见公子的样貌,恐怕这比试也不用再比了。小厮暗忖道。
谢虚翻完了册子,看着酉时将近,便将秋池水为他送来的衣裳穿上。又略微打理形容,便准备出门了。
他今日也着一身艳裳。
那花楹台下的客人都坐的颇远,因此要穿艳些,更引人注目。
谢虚连着穿了几日红裳,这件比前面几天的衣裳都更要繁复精细,上绣着金色暗纹,偶尔转身时,便可见缎面蹁跹,好似覆着银光。穿这样的长裳,又不是多严整的形制,原该显得轻浮。可谢虚身上穿着红衣,却只显出少年气来,尤显肤色白皙,让人想上手去触一触。
谢虚五官的确稠艳得很,却不显阴柔,配着这样精贵的缎料,长身玉立如同从天上走下来的仙人般。
小厮只连看都不敢看,怕会误事。他又去取了斗笠给谢虚放置在手边,嘱咐谢虚下车马时要戴好——倒不是出于特殊考虑,而是戴斗笠是花魁选举的惯例。若是女子,便蒙面纱,在台上再取下来。
这还是从九年前的花魁选举中传下来的规矩,当时的花魁便是蒙着面纱,待结束时才取了下来——或是神秘感作祟,又或是那美人的确好看。当年那一瞥风华,真正是叫台下的客人都神魂颠倒,有客人以万两白银并珍珠十斛买美人一笑,直叫人传为佳话。
接下来的花魁大会,或是为搏个彩头,便也一直延续下来了。
要出发前,谢虚忽地想起:“柳公子不一并同行么?”
他们同在南竹馆,要一起去,应当很
方便才是。
小厮微微一顿,他在南竹馆中待了许久,自然知晓柳玉生对谢虚颇有敌意,含糊道:“许是已经走了,谢公子跟去吧。”
谢虚也不过随口问一句,听到后也不在意,让人去往花楹台。
花楹台附近已经聚拢了人,莫不是公子豪绅。
后面云集的各楼美人,也是让人花了眼,处处香风阵阵。
柳玉生比起谢虚还要晚到一些。
他来到花楹台后方,似是赌气般地哼了声。近乎敏锐地找到谢虚所在的方位,一双眉目满蕴怒火,也不说话。
因为出马车出得急,柳玉生忘带斗笠,那张漂亮的像是画一般的容貌便显在眼前,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便是连那些姑娘们,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暗暗警惕。
这人生得这样祸水,恐怕要让那些色欲进了脑的客人好一阵追捧了。
穿着艳红长衫的少年却是戴着斗笠,垂下来的淡灰色纱布让他眼前都好似覆着雾气般,也有些看不分明眼前的事物,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被柳玉生瞪了一眼。
面纱下隐约可见谢虚白皙肤色,细看下去,很是勾人。
“柳公子,”谢虚道“我在这里。”
谢虚的音色也让人颇为在意,四周闲散的美人,都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那声音也算不得娇软魅人,让客人听着便浸死在温柔乡里;但的确音色悦耳,让人说不出的喜欢。
这样好的嗓子,应当是来唱曲的吧。
要在花楹台上献曲的美人们都心下一惊,心中暗自盘算胜负,心下却有些拿不准。
柳玉生原本还在与谢虚生气。
昨日他见谢虚待他还算客气,还真以为谢虚是个好相与的人,没想到到了今天,便是同行做个样子也不肯——柳玉生想着自己在轿中呆愣愣地派人去叫他,最后却尴尬得知谢虚早便离开了,心中一阵闷气。
但他被谢虚这么一喊,却又按捺不住,走了过去,挨在谢虚身边坐下来。
…如同被下了散般。
一个样貌惊人好看的柳玉生和方才声音悦耳的红衣少年;哪怕这两人只是男子,却也足够让人忌惮了。
可这花魁的人选,绝不该是男子才对。
许多人想到这点,又略微放下心来。
·
夜渐深,秦水城中却如同滚了油的水,热闹起来。焰火自花楹台四周放出,一时夜空明亮如同火光映天。
花楹台下置放着桌椅茶水,也有今年修建的上品隔间。
那隔间都是早三个月便订好的,提着鸟逗趣的陈少爷刚刚坐下不久,连美人的面都没见着,那秦水城的管事便过来,又是赔上金银珠宝又是弯腰鞠躬,让公子爷去旁边侧间,能挪个位置出来。
那陈少爷身世颇为显赫,既有在朝廷食三品俸的叔叔,自己又拜在昆仑派学艺,家中银钱富足,从来只有别人给他腾位置的份,哪有他给别人让地方的份?因此虽然不算什么大事,陈少爷却还是眼底浮上层冷意,强压怒气。身旁的护卫看出少爷心情不善,一幅要拔刀的样子,又被他拦了下来。
陈公子笑嘻嘻搭上管事的肩,油嘴滑舌道:“让爷给你腾位置,倒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何方大驾,这么兴师动众啊。”
管事倒是听出他语气不对,一幅歉然的样子,却没有丝毫后悔,只俯身将要过来的人身份透露了一下。
公子爷笑容忽地一僵,紧接着瞠目结舌。
融雪城那位主子,天下第一的剑客,又怎么会…
这下
他都咋舌了,僵了半晌才用更低的声音斥道:“你、你疯了吧!那位怎么可能…”
他正说着,被他们讨论的正主就进来了。
一身白衣银发,腰间佩着银灰色长剑,容貌俊美无铸,只是一进来,好似身边都起了分凉意。
融司隐一生自持律己,自然是不知道花朝节和花楹台的事的。
他来这里,也不过是听秋池水说,今天谢虚要上台竞选。
当然,融司隐再没常识,也是将齐周灵撇在了客栈再过来的。
他见管事久未出来,料想应该商量的不太顺利——当然不会顺利,谁会愿意将绝佳的好视线让出来?
可这里是观赏花楹台最好的位置。融司隐虽然没有横行霸道的习惯,却也习惯将利益最大化。于是他进来后,微微一顿,便从袖中取出面额巨大的银票来,放置在桌上。
沉默片刻,才询问:“一起?”
在融城主看来。这自然是商量的意思。若是对方实在不愿意,融司隐也不至于强求。
但是陈少爷都快吓死了!
早知如此,他肯定在管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急流勇退,将位置让出去,以免和这种大侠面对面。
但现在融司隐开了口,便是给他十万个胆子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腿微一软,便跌坐在凳子上。
虽然动作有些古怪狼狈,但融司隐也当他同意,拂摆坐了下来。
隔间中一片死寂。
陈少爷面色惨白如纸地望向台上,想着,要这回我能活着回去,一定和兄弟们吹水,我是和天下第一剑客融司隐一起逛过花楼的男人。
说起来,为什么融城主…这般骇人啊!
融司隐坐姿一丝不苟,目光清正冷冽,毫无邪佞之气。这样一个人,与其说他是来逛花楼的,还不如说他下一刻便要去武林大会斩奸除恶来的让人相信。
就在陈公子的哆哆嗦嗦中。上花楹台的第一位姑娘出来了。
献艺的顺序是由抽签决定的,第一名固然给人印象深刻,却因为出场太早,难以留下印记,反而不容易登上这花魁宝座。
但这花楹台上的女子却像十分自信,纤薄的红衣层叠在身,一双雪白的大腿隐约可见,简直要将人的魂都勾去。
女子摘了面纱,露出一张五官深刻,颇有异域风情的脸,抱着琵琶微微一笑,台下便传来“嘶——”地抽气声来。
花楹台的构造很是巧妙,那些在后等候的花楼中人只需卡在角落,便能看清花楹台上的景物,也不被客人发觉。
此时,也有不少人盯着女子,心中暗暗较量了。
柳玉生抽到的是第二的签,也不算太好的位置——谢虚似含鼓励地看他一眼,柳玉生微一抽气,便也上台去了。
台下客人诸多,柳玉生却也不露怯。他的剑佩在腰间,是一柄软剑,这样掩藏着看不出形迹。只见他走进花楹台中央,忽地跪坐在地,血红的衣纱极有技巧地铺散开来。
而他在其中,微微仰首,那遮着相貌的斗笠便滑落下来,露出美丽无比的一张面容。
这一下的冲击太大,饶是台下不好男色的客人,也微微挺直了身体,眼珠子都似要掉下来。
琴声渐起,是绵绵悱恻的琴音,柳玉生也随着琴音调整体态。他虽是男子,但这样柔媚的舞姿,却别有一种美感——
琴声越渐急促起来。柳玉生要搬上台的,是剑舞。
谢虚安静地盯着台上,他看过柳玉生献艺,自然知晓真正的高潮还在后面,随着琴声中绵软之意褪去
,柳玉生也将手中软剑拔出,
似是不经意间,割裂了腰带,厚重的外衫顺势滑落下来,露出里面如雪一般洁白的白衣。
白衣上纹着几点梅花,从远处看去,又好似是浓稠鲜血化开一般。
这一下转变的让人眼前一亮。
柳玉生低垂着头半跪于地,手中抵剑,正要抬头出剑时,琴声却骤然停了。
在激烈的旋律中间,出现短暂空白,的确会让氛围变得更凝重热烈,但这次却有些不同,乐声的停顿,似乎太长了。连柳玉生原本满是自信的神色,都变得略微苍白起来。
…不对劲。
谢虚看着台上人微弓着身子,肩膀微微颤抖,似是用极大的力气握住了剑。
虽是剑舞为主,但没了乐声相伴,效果便诡异的大打折扣了。
柳玉生的乐师是调教的,两人磨合数次,本不该出现这样的失误才对。
谢虚微微一顿,目光落在那掩在后台的乐师身上。
乐师似一下子慌了神,面色苍白,搭在琴弦上的手停顿着,汗如雨下,神情十分痛苦。
第一眼看去,或是以为那乐师当是犯了急症才如此,但他的手却偏偏极稳,搭在弦上,连一点声响也未擦出。
谢虚走了过去,手搭在乐师身上。
“继续。”谢虚的声音不算很大,甚至说的上温柔。
琴师浑身一僵,缓缓抬起头,却还是满脸强硬地道:“不行,我的手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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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楹台上僵持的太久。
就在柳玉生想着要不要硬着头皮先表演完时,四周又传来了弄弦声。
一声清晰过一声,音调极高,好似从万物的寂静中,忽地挣扎出一点生机来。
连先前尴尬的沉默,都好似成了在积蓄力量的前调。
紧接着曲调降低,似配合柳玉生般,从高昂到低沉、冷冽至温情。柳玉生虽说此时已是汗如雨下,但身体记忆还在,软剑抽出,便行剑招。
他隐约察觉出此时乐声的变化,但来不及细细思索,便已专心致志沉浸其中。
待结束之时,柳玉生已身子崩紧得面无表情,但只台下客人满眼痴迷,料想应当不错。
陈少爷在下面见着这么个美人,献艺又极是别出心裁。若不是旁边有融司隐在,他只怕已经撒上大把银子去搏美人一笑了。
他按捺半晌,不敢表现的太过孟浪,却还是跃跃欲试地问身旁前辈。
“融前辈觉得如何?”
“很好。”
果然性好美色是人之常情——陈少爷深以为然,觉得他和大佬的距离又近了一步。便又十分含蓄地道:“前辈最喜欢哪里?”
像他,最喜欢台上那公子柔软的腰肢,修长的十指…当然,若前辈喜欢,他定然不敢出手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见融前辈微微弯了弯唇。
融司隐:“琴声。”
“…”大佬果然不流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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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玉生回来后,看见琴师要偷偷溜走,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直接奔过去便对琴师动了拳脚。
那琴师被他打的哀哀,脸上青紫一片,却也不敢还手。
柳玉生脾气上来了:“我平日短你银两还是轻贱你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要说恰好在献艺中出了问题,未免太过巧合,柳玉生不会信。而那剩下的可能性,都是能将他气出病的。
谢虚在一旁看琴师瑟瑟模样,顿
了顿道:“等回去告诉秋先生。”
柳玉生想了想,也冷静下来了,没再动手,只喘着气点头答应。
他又想起方才在花楹台上的失误,第二段琴声明显不同,技艺高超,觉得是谢虚喊了秦水城管事那边的琴师来给他救场,有些别扭地道:“对了,后面弹琴的人…是你寻来的?多、多谢。”
谢虚眸中微带笑意。
“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