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晶晶刚认识高垣时其实很防备,因为高垣的长相,她对他有很多偏见。比如她认为他肯定手握一把芳心,脚踩一地艳尸,是个不把女人当回事儿的情场大盗,绝对的花花公子。他肯定无情无心,虚伪虚荣,夜夜都在猎艳,从不一个人过夜,每天清晨醒来时都想不起身边睡着的人叫什么名字。
后来证明,她的这些偏见···也不全是偏见。
高垣的确是过着一种奇观化的生活,但不是方晶晶想象的那种醉生梦死,灯红酒绿,而是另一种因为容貌得到诸多便利的快捷人生。
高垣刚开始只是个拍广告和平面的小模特,后来因为貌美开始在一些网大里面演一些镶边角色,这些角色往往戏份都不会超过二十分钟,但仍然没法将他的优势埋没。他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作品,但微博粉丝众多,全是慕脸而来,大家对着他的照片惋惜,焦急,追问为什么这样一个帅哥还没有红?资本瞎眼,老天不公!
老天是不公。方晶晶同意这一句,那时候她已经和他在一起,便也天经地义地有了这种念头。
连她都如此,但高垣却异常平静,他没有被这些话影响太多,可能他一直过得太安逸,也可能他太自信,知道只需要静静等待一个机会来临就行。
后来,一切如他所想,他抓住了机会,毫不犹豫地奔涌进大熔炉,烧得赤红。
以高垣现在的生活步调,方晶晶不信他会有闲暇有余力来为任何逝去哀悼,当然,她更不指望他能思考他们分手的原因。她认为高垣会很快将她忘记,然后继续大步向前,如日中天。
她也希望高垣能如日中天,她对高垣没有什么怨恨。
方晶晶承认,其实在很早之前,她就觉得自己和高垣迟早会分手。也许只是因为高垣太帅,也许还因为他身处在一个她完全无法融入也不能分担的环境。
但她觉得高垣应该比她先预料这件事,他是个直觉强劲的人,她偶尔会想,可能高垣只不过一直在等着她接受这个结局。
所以他不是个混蛋,只是个笨蛋。
方晶晶在方永爱家吃完了午饭,俩人聊会儿天,逗逗孩子,就又到了晚饭时间,吃完晚饭方晶晶说要走,结果正好碰到了方永爱的老公回来,他手里提了个西瓜,方晶晶就又留下和他们夫妻俩一起干完了一个西瓜,之后才终于告辞。
出门后方晶晶没马上打车,她准备走一段路再说,她好久没有吃这么饱过,整个人就好像个被揉得团软的面团,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发酵一会儿。
方晶晶一边吹着风一边慢慢走着,空气湿热,街上人不少,耳边熙熙攘攘,她出了汗,却有种真切的,踏实的“在活着”的感觉。方晶晶很奇怪,明明她和高垣去过更多更好的地方,但那些地方总是叫她紧张,压力重重,她在那种地方总是会被迫动用一种非常态人格,演绎一位毫不怯生,见人就聊,大笑时不会习惯性捂嘴,吃完一顿饭小腹完全一点没有凸起的都市丽人,也可以说是新时代的女巫。
现在想想,方晶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这么多场“表演”的,也许每个人其实都有点演技天分在身上的,只是需要一些特定条件来激发。
方晶晶还常常有一种幻想,她想象自己坐在铺着白布的长桌旁,头顶晚灯娴静地照着,一桌人个个都面带微笑,优雅地微侧着身体看着前头弹钢琴的那个男的。大家都听懂了,都备受熏陶了,就她感觉这场所怪异得无聊。所以,她扔掉高脚酒杯,脱下高跟鞋,叉开双腿(没有走光,因为她还大逆不道地穿了安全裤)瘫坐在椅子上。她要用一种涣散的眼神看着这一切。大家是会对她视若无睹呢?还是窃窃私语,说她果然是个大土鳖,高垣为什么会和一个大土鳖谈恋爱呢?果然他也目光短浅,品位低下。
想到这儿方晶晶没忍住笑出了声,把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路人吓了一跳,她在心里默默地给那人道了个歉,然后又给高垣道了歉。她不该这么诽谤他,他可是那啥,那啥和那啥啥的代言人,他怎么可能品味低下呢。品味低下的是她,目光短浅的也是她,否则她怎么可能和高垣分手?
“说得没错!”
胡覆辙仰着头张着嘴望着高垣,高垣跟上了发条似的在他眼前走了走去,一手叉腰,一手乱挥,神情激昂,语气不忿。
他说:“许玉银就是在胡说八道!她凭什么这么说?那是我的私事,她了解前因后果吗?她清楚事实吗?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儿下判断,还用那种态度,你说,她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胡覆辙忙道:“就是胡说八道就是胡说八道!好了你快坐下,我脖子都仰酸了。”
高垣气息稍定,他大步过来坐下,抿着嘴木着脸,手搁在桌上,微微有点儿抖。
怎么脾气越来越坏了?胡覆辙悄悄皱了皱眉,而后他观察着高垣的脸色,试探地劝解:“许玉银这人你也知道,她一向这种铁嘴钢牙的,她说她的,你千万别当真···”
高垣立刻反驳:“呵!我怎么可能当真!”
“对对对!你就当她放屁。”胡覆辙大力点着头,欢天喜地举起杯子,但高垣没理会,他只好一仰脖儿,自己全干了。
干完俩人都半天没说话,高垣坐在吧台前,还是一脸不开心。
胡覆辙大大地叹了口气,他想了想说:“许玉银就是这么个人,说话做事不留情面,有时候是挺没分寸,但是!”他一拍桌子,凑近高垣动之以情,“但是她能力强啊,办事放心,你看她跟你多久了,你俩合作多愉快!”
高垣冷冷地撇了下嘴。
这招已经没用了,这人也越来越冷情。
胡覆辙忙换了个思路:“其实她就是嘴上说得不好听,心里肯定是向着你的。你信不信,要是一起你跟我一起掉水里了,她肯定救你!”
高垣没好气道:“谁跟你一起掉水里她都不会救你。”
胡覆辙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你说得也对,不仅不救说不定还要踹一脚,免得我沉不下去。”
高垣瞥他一眼说:“你怎么把你前妻说得像个变态?”
胡覆辙一本正经地说:“不,我这是有自知之明。而且,她不是我前妻,她是我前前前妻。”
高垣无奈道:“谢谢指正,你还挺严谨。”
“那必须严谨!”胡覆辙咧嘴傻笑,又举起了杯子,高垣这次终于拿起酒杯,跟他碰了碰。
两个杯子撞出“铛”地一声响。
胡覆辙醉得很快,他量浅又不知道节制,两三杯就开始红脸,而高垣因为心里有事,一杯酒兜兜转转却还剩了点底。
醉了之后的胡覆辙就开始发疯,他酒品不太行,但很逗趣,人嘛,都爱看别人出丑,所以大家不烦他。
胡覆辙拉着高垣的手问:“你说,我是不是个混蛋?”高垣扯下他的手,随口说:“你当然是。但是又怎么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不老把这话说挂在嘴边儿吗?”
“我当然是?”胡覆辙听到这话不高兴了,他想和高垣理论两句,但醉得嘴歪了,眼也眯瞪了,想讲理讲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一拍大腿,大叫:“你说得对!没错!我怎么不是。我都结三次婚了你还说我不是混蛋?我那三位前妻听了都想扇你!我要不是混蛋,那这世上就没有混蛋了。”
高垣听得都笑了,他问:“那你后悔当个混蛋吗?”
胡覆辙想都没想就摇头:“后悔?不后悔!怎么可能后悔,我人生里就没有后悔这两个字!”
高垣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
胡覆辙还在滔滔不绝,越说越没有头脑:“···我是个男人,我今年四十五岁,我吃过的盐比你放过的屁还多!我怎么可能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呀?你说,你说说···”
“我说个屁!”高垣不耐烦。
胡覆辙却不理会,又巴上来,高垣把他推开,胡覆辙顺势往地上一躺,两眼一闭,不肯再动了。高垣喊了两声,胡覆辙哼哼唧唧,像只要死的小鸡崽子,高垣冷眼看了会儿,这家伙竟然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鼾。
高垣没再管他,他一个人坐在吧台边,感觉脑袋越来越沉,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醉了,他就是···感觉不太好。他盯着面前的杯子,拿手指头抹着杯壁上的小水珠,他把一滴滴水珠引到一起,让它们汇聚成雨。他乐此不疲,干脆趴了下来,脑袋搁在臂弯中,他望着杯子入神,透过淋漓的杯壁,他看到世界下起了酸雨,一切都在雨中融化,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淌。
高垣停下手,他突然明白自己怎么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有什么正从他手中逝去,他却无法控制,无能为力。
“啪!”
胡覆辙被这一声炸响吓得一弹,他从地上半抬起头,半看见高垣已经走出了老远,胡覆辙刚要喊他,却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东西,他转过头,看见自己脚边只剩下小半节儿的玻璃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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