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不入流

皇甫璎愣住了,站在树影中,想了一会儿。

她直觉,这选夫是一件需要谨慎的大事,可她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她该选一个什么样的皇夫,或者说,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皇夫。皇夫对一个女皇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意义和作用,她也有些懵懂。

像季亭山这样的,一时也找不出什么不妥来,且这眼下,还等着他替她兜底呢。

这样一思索,竟也就豪气应下:

“成交!”

拊掌一拍,把这白首之约给交易出去了。

“回头给你送点药到季府上去……”

女皇陛下伸手,往那未来皇夫的额角青淤处,虚指了一下,表示了应有的关切。

也算是补些汤药费吧。

然后,走出树荫,登上銮驾,摇摇摆摆起驾,回宫补眠去了。

她放心了,季亭山不会出卖她的。出卖了她,也就是把季家也给拖下了水,于他,决不可为之。

放心的大头觉,一直睡到日暮黄昏。

摄政王和季太傅都顾不上管她的日子,真好,瞌睡都可以倒着睡。

赶在那漫天晚霞未散之际,囫囵爬起来,披头散发出殿,在那半池苏醒半池萧条的莲池边上,吸些清新空气,新鲜一下。

阳春暖风,有吹得万物复苏之力,少女在莲池边上踱步一圈,便浑身充满了精神和力量,想要开始继续折腾了。

她现在准备改变策略,下不起心,也下不了手杀皇甫熠,但扳倒,总可以了吧?

摄政王一天不倒,她这小命可就还一天悬着。

“红衣,把朱华殿的宫女,都叫过来……全部都要!”

女皇冲着那贴身侍女,激动地喊。

“……”侍立在一旁的红衣,闻言未动。她先要冷静地观察一下,她的女皇陛下,在起什么鬼心思。

“快些,等下天黑了,看不清……”皇甫熠催促她。

红衣无奈地,点点头,赶紧叫人去了。

不多时,约莫有二三十个宫女,陆续来到莲池边上,立了长长一排。

一溜烟月华色的宫衣,桃粉色的腰带,缠枝纹样的银绣交衽与裙边,清一色的碧玉年纪,青春红润的面孔。

其实,长得都不难看,但总觉得,看起来都是些憨憨的朴实性子。

女皇陛下挨着逐个看,一圈下来,也没看出一个合适的。

不觉心头丧气。

可不,她身边的人,都是摄政王一个个地挑过的。师傅,侍读,宫女,内侍,侍卫,随从……哪个不是他挑的?

摄政王挑宫女的标准是,麻利的手脚,朴实的长相,憨厚的性子,没有幺蛾子手段和心思,不能惑主……这样的标准,确实惑不了主,不管这主,是男主还是女主。

皇甫璎无奈地挥手,让宫女们散了去。

一阵窸窸窣窣,夕阳余晖下,便又只剩了红衣在跟前。

女皇陛下突然直勾勾地看着她那贴身大侍女,满眸深意地,喊了一声:

“红衣……”

“陛下……”红衣顿觉浑身寒毛直竖,有种不妙的感觉袭来。

“你……不是喜欢摄政王吗?”女皇抬了抬眉梢,像是捉住了一条大鱼。

“额,对呀……”那大侍女供认不韪,有些脸红心跳。

也没法不承认啊。每次见过摄政王,红衣都要忍不住流着哈喇子,在少年女皇耳朵边上,念叨半天,燕王爷真是好看啊,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唇好看,肩宽,腰细,腿长……

不厌其烦,喋喋不休,重复千遍,用一种怀春少女看美男子的羞怯眼光,又有一种小姐妹间闺房私话的肆无忌惮。

女皇与红衣,虽说主仆有别,但也有些自幼就在一起的姐妹情谊。

那如风来去的男子,在被训诫的女皇看来,是一阵烈烈罡风,可在她侍女眼中看来,却是温柔春风。

皇甫璎有时候在想,她后来觉得,她家皇叔绝世无双,有多半就是被红衣成日念叨,给洗脑出来的。

“红衣,朕不需要你了,你去皇叔身边服侍吧。”女皇陛下一个拂袖,决定忍痛割爱,舍了大侍女去套一只大尾巴狼。

其实,红衣也不是那种瓜子脸狐狸眼,但面容姣好,聪慧机灵,那俏生生又水灵灵的模样,她看着都觉得馋,男子见了,一定喜欢!

红衣却吓得扑通一声,立马跪在那莲池边,青石地面上。

“陛下……”一时情急,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女皇陛下便悠悠两步,行到她跟前,倾身低头,抬指勾颌,一如既往,像个调戏美人的君王,笑意盈盈:

“你长得这么美,皇叔应该会喜欢,你到他身边去,把宠爱夺过来,再把他现在的那些个宠姬,一个个地,全都摁在地上痛踩了,然后赶出十万八千里远去……”

女皇说得,眉宇间透出一股子嫌弃。今晨出王府深园的书房,瞥见等候在廊下的一大群幺蛾子,她终是心存芥蒂。

“陛下!”红衣提了口气,凝了声色,绝卓表态,“红衣宁愿跳进这个莲池,也不去服侍摄政王!”

红衣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为何?”皇甫璎有些不解,“你不是喜欢他吗?”

喜欢归喜欢,但是,服不服得住这福气,还要看命格。她一小小宫女,从未想过要飞上枝头去作凤凰。也正因为,没有过那些非分的肖想,所以才能随性脱口,说自己的喜欢。

红衣挺住了腰板,满腔忠心和炽诚,铮铮掷地:

“都是些口头上说的喜欢,也就过一把嘴瘾罢了,陛下莫当真。陛下也莫要不信,红衣生是这朱华殿的人,死也是这朱华殿的鬼,只要陛下在这朱华殿一天,红衣也就会在身边服侍,不离不弃!”

皇甫璎突然有些感动。

直起腰身,扔了那激动的侍女在池边,抬脚进殿去。

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一边用个后脑勺往身后扔话:

“好了,不想去就算了……别往那池子里跳,也就半人高而已,死又死不了,还弄一身的泥,衣服洗不干净就废了,回头皇叔又要训朕不节俭……”

其实,她心里,也是舍不得红衣去的。

诺大宫殿,孤寂天子,也就这个同龄的贴身侍女,像个可以话痨的姐妹。

再说了,计谋也有高下,这种靠美色来诱惑的手段,毕竟有些不入流,不用也罢!

然而,那天晚些时候,当吕太妃来朱华殿时,少女皇帝心中,突然又冒出一个比那不入流的美人计,更加……下三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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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太妃位分高,但不老。

昔日是先帝身边最得宠的妃子,吕相爷家里的女儿,进宫的时候,也就十七八岁的妙龄,颇能狐媚惑主,把个中宫皇后给气死了,又把先帝给掏空了。

先帝的即位,颇有些艰难,在跟他那几个兄弟的争斗之中,把几个儿子都给折掉了。以至于,后来在位那三年,膝下就皇甫璎一个孩儿,且还是一个公主。所以,颇为这子嗣一事,作了许多努力,后宫妃嫔们,也跟着很努力。

可说来也邪门,那几年,成群的后宫妃嫔,雨露恩宠没少承,却愣是没给皇甫璎添上半个弟弟妹妹。

而且,这当中,先帝最宠的,就数这最后进宫来的吕家女儿。吕妃也努力,但同样的,也不争气。

十七八岁的小妃子,成日缠着个壮年皇帝,要给他生儿子,缠得先帝荒废了好多个早朝,可到最后,先帝愣是都累死在吕妃的床上了,也没听闻个喜讯传来。

可这吕妃娘娘,偏偏又是在先帝驾崩后,怀了个遗腹子。就在那皇陵送终之仪上,因当场晕厥,给诊出了喜脉。

这彤史起居注上,密密麻麻地记录这临幸之日呢,这迟来的遗腹子,也是皇子。

于是,当那些膝下无子的诸宫妃嫔,统统都去了皇陵守陵,长伴青灯枯老终身之时,吕妃娘娘却留在了宫中,一个人生养儿子。

彼时,皇甫璎也就将将即位,看着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弟弟出生,她还对着摄政王表示过忧虑,害怕朝臣们会废了她,而立幼弟。被她皇叔一通严厉地训斥,说是皇家之承嗣,最忌废立不决,最伤国祚元气,女皇就是女皇,陛下坐稳了,别动!

皇甫璎便将那忧虑从此烂在了肚子里。

如今,一晃,那遗腹子都快七岁了,吕妃变成了吕太妃,却依然是正值青春好年纪。

二十有五,还是六?皇甫璎记不清了,反正,只觉得这个不五不六的女人,一副瓜子脸狐狸眼的容貌,万年不变。

像极了一个苏妲己转世来的狐狸精。

且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明知女皇陛下讨厌她,却还坚持着,隔三差五地过朱华殿来,嘘寒问暖。

一开始,皇甫璎很抗拒的,跳着脚地撵她。可那太妃锲而不舍,久而久之,女皇陛下也就不客气地,消受了。

也是没法啊,绵延开阔的冷清宫室里,也就只剩这几个主子了。饶是再讨厌,也还勉强能算个亲人,尤其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弟弟弥生,她还是很喜欢的,毕竟血脉相连。

于是,女皇陛下跟这位吕太妃,就像那种没了男人的大家庭里,管事的大小姐,跟个妖媚子后小妈的关系。

皇甫璎讨厌她,却又喜欢与她顶嘴,寒酸,拿她开涮。

“太妃今日来,又是为何事?”

少女皇帝看着那个摇摇摆摆地进殿来,又从食盒里一样一样的往外取出各色点心的女人,开门见山地问。

问罢,不觉抬手捂额,晃得她有些头晕,不知是被那一身花枝招展晃的,还是那让人垂涎欲滴的糕点晃的。

后宫孀居,闲得发慌,吕太妃居然练就一副做吃食的好手艺,弥生皇弟颇有口福,当然,女皇也没少沾光。

“听闻阎王爷在永乐巷遇刺,陛下昨夜前去探望了,也不是情形如何,究竟伤着没有?”

吕太妃丝毫不掩饰,她对那个伟岸男子的关心。

皇甫璎这点也是佩服她,从来不掩自己的心欲,也从来不吝去追求。

“皇叔……受了些轻伤,亦无碍,要不……过几日,皇叔复来宫中理事,太妃亲自到勤政殿书房去问候吧。”

女皇心头的歪计,已经在渐渐成型。

“……这,不妥吧?”吕太妃眉眼弯弯地笑,一脸矫揉造作的犹豫。可是,做作得多了,反而好自然。

勤政殿书房去问候,她不是没去过,大约去十次,能见着一次,若是遇上小皇子授业请师之类绕不过去的事情。

“无妨,本就是一家人嘛,炖点汤,做些个点心,好生问候一下……啊?”少女皇帝一团和气,通情达理得很。

“妾身做的吃食,王爷从不曾接受过……”吕太妃笑得更深,低头,侧眸,一脸的……羞愧。

炖汤和点心子,她也不是没少端过,却从未入那男子之口,似乎都便宜了那些愣头愣脑的亲卫大兵们。

“这一次呢……”少女坐在那案几后面的宽椅上,手肘搁膝,像个儿郎一般散坐,说得也爽气,“太妃只管送,朕替太妃留人,也务必让他吃到腹中。然后呢,朕想个由头,留他过戌时,宫门下锁,他不便回府,便会宿在那书房里……此时,太妃就可来问候,弥生皇弟的蒙学也学得差不多了吧,到该换师傅的时候了,就以此事为由请见……”

“这……使得吗?……”吕太妃听得眉眼闪烁,颇有些心动,面上却继续笑得……羞愧。

皇甫璎招了招手,让她侧身靠近些,又挤眉弄眼地,与那太妃说了些打气的悄悄话:

“听说皇叔背上有些痛,想是昔日战场上留下的陈年旧疾,太妃可炖些舒筋活血,壮.阳滋补的汤,啊?”

“……”吕太妃听罢抬首,终是觉得有些不可意思,她惊诧于今日,女皇陛下突来的同流合污。

“太妃别惊乍,朕也深知,这宫中寂寥,朕吃了太妃那么多点心子,也就想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少女皇帝掂着那太妃心思,打消着她的疑虑,又附耳说秘辛给她打气,“还有个信儿,昨夜朕去王府,见着摄政王身边,有个宠姬,最宠爱的那种,叫做鱼娘的,就是太妃这一挂的长相,可那通身气韵,比起太妃,就差远了,所以,太妃千万不可妄自菲薄……”

少女面容,清纯得欲滴,饱满的贵气,可那神色语音,却像个拉皮条的鸨妈姆。

末了,还拍了拍那姐儿的肩头,示意她,要对自己的色.相,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