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离人愿(修)

旁人不知晓妖执意要杀了他的决心,可江伥心底可跟明镜似的,在它认知里,只有死人才最让人放心。所以,那人不管是谁都不能留。

再探对面只有筑基,妖心底的不安渐渐变得微薄。

“轰隆——”

雷声响过,停了的雨却没有再下,院中浓郁的妖力涌动,江伥腾空快速在空中画了几笔,随着它的动作,绿色的道法符文缓缓现于半空,伴着指间妖力运转的动作,尚未干涸的雨赫然汇聚一团,一团卷着一团,兀的卷起惊天巨浪。

只此时,风咆哮着,嫩绿的柳叶婆娑。

院子宽敞,背后的光微撒过去,它似乎是只水妖,还没一会儿就能聚成无数道水柱,顶光的面庞带着诡艳的笑。

魍楼就这样静静看着。

趁着他不动,妖身形一晃,不再犹豫的朝他飞射而来。

江伥有所忌惮,所以几近全力的袭去。

但它没想到的是,那人凝步不动,见了它的杀招没有立刻动作,反而是快落到眼前,近的它都要以为得手了,他才冷笑一声,轻轻挥袖。

这一刻,妖几乎忘记呼吸。

它看到,那人一抬手,它引以为傲的攻势就被轻松化去。

惊愕看完这一切后,江伥想近身再袭,未料还没到人前,就被一道生硬的屏障生生击退数米。

妖自妖域出来,以前也跟圣地的人打过交道,对这道护身障再清楚不过了。

是上品仙器。

稳住身形,江伥面色旋即变得冷硬苍白,它深吸一口气,瞧着背光几乎要融入黑暗中的那人阴戾且戒备,“你究竟是谁?”

就连化境巅峰的美娘子都拿它无法,他明明只有筑基。

……难不成,他故意隐藏实力?

那人不为所动。

“你..你究竟是谁?”带着疑问,江伥失声又问。

终于,他扫一眼过来,也不知是否它的错觉,他墨色的冷眸中似乎一直压制什么。

“前辈,您是?”

此时若有别人听去,便只会觉得此妖倒真能进能退,够不要脸!

但江伥见风使舵不以为然——既然弄清楚他来自圣地,实力不俗,疑似美娘子的同伙,倒不如先不得罪,缓一缓后再行他法。

妖来凫山镇几十年,刚来这时也是唯唯诺诺从小弟做起,完全不觉有什么不对。

毕竟,做人留一线,做妖也是。

给自己留条退路的道理,它还是明白的。

魍楼能感受到妖这话里的恭维退步之意,只是他更在意不久前亲眼所见妖对姜止吟口出的侃语,心里更是在那时就起了杀意,如今再听这话,只觉好笑。

连他都不敢随意亵渎的神明,妖既有胆说,也要有胆受着后果。

他要它死。

夜风微冷。

妖刚笑着恭维完就察觉到这异样,极快再望过去见那人眼底氤氲着血色,瞧来的目光好似索命的森罗便觉得不对。

他起杀意了。

意识到这时,妖身子猛地一僵,腑内妖力运转,他紧紧盯着他,倒退,再倒退,等到距离拉出几臂,它瞥了一眼离得不远的柳树,正打算趁机逃走。

不料,仿若早就意料到什么,四周除却方才的法器又起了一道屏障,同上次完全不一样,这次的,直接了当阻隔了它的逃跑路线。

这之后,那人又是眼神凌厉的刺来,甚至毫不费力插着脖子将它提起。

它是只水妖,妖力源泉最终来源于水,外头停了雨,现在又被桎梏,再加他威压再展,此时此刻,它就像一个任他刀俎的鱼肉。

江伥心底毫不怀疑:他要它死,它真的会死。

它是个明白人,此时已确定以及肯定这位隐藏了实力。

但它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它深信,它打不过这人。

魍楼不觉得叫妖死是最大的惩罚,他这种刀剑舔血,从泥泞挣扎出的恶鬼,有一万个方式叫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譬如,先挖掉它的妖丹。

再燃烧它的魂魄,这才是真正的不得往生。

心口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大,眼看着魍楼另一手握成一拳,举起,对准他,又提到面庞,江伥瞪着眼,连最后一丝心理防线都濒于崩塌,说时迟那时快,它忽然想到自己还会惑术。

江伥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蓝灰妖瞳尽现。

风都静了几息。

他也停了。

它的惑术虽说不是最强,一旦所惑,不定要少几层皮肉。

望着方才还想杀它的人被定住,江伥心都痛快许多,他用手扒开他的桎梏,又狠狠拍开。

这回轮到它为刀俎,他为鱼肉了。

妖终于重新笑着,不屑看他:“欸,可惜可惜,便叫我送你最后一程。”

妖说了一长串的话,拍开他的手,还想杀他,魍楼也没怎么注意,唯记住两个关键词:可惜、最后一程。

发丝垂直竖起,呈半弧弯曲,朝他袭来。

本就没觉得有什么意思,现下装作被控制不成,就更没意思了。

一时间,妖杀心四起,完全没注意到魍楼瞳孔微处的变化。

发丝明明薄如蝉翼此时分明却像一柄柄利刃,直取魍楼的脏腑。

电光火石间,夜中响起一声冰凉:“在我面前用惑术,你是头一个。”

惑术?

头一个?

江伥一顿,来不及反应话中含义,一阵巨力骤然轰来,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它只觉身子一空,不受控制的朝后倒去,再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嵌于墙垣内。

身子完全散了架。

极慢地速度滑落在地后,江伥立即运转内丹,想要疗伤。

只是丹还没运几息,疼痛甚至只多不少时,它忽然发现,它的内丹不受控制。

更糟糕的是,那人再次迫近。

恍惚间,妖觉得黑白无常来接它了。

可四界何来鬼神,都是由惧生象罢了。

江伥道: “前辈饶命,小妖知错。”

内丹一停,它就是以凡人之躯承受身体的疼痛,这种感觉太不好受。

它虽然不明白此人为何执意伤它,但好歹知道,在某处上,他们必定有根本冲突。所以不管它先前做过什么,道歉总归不出岔子。

可那人却没什么反应。

妖视线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忽然一抹绿色的液体自它脸庞流下,手刚抚上,蓄养着妖丹的内腑竟连连撕裂着。

第一瞬,江伥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看见对面眸瞳毫无所动。

再敛眸,忽发觉略微泛着浅粉色的青木灵珠正一点点抽离出身体。

很明显,痛感也是源于这个。

江伥手指虚握成拳,瞳孔微缩成线瞧着魍楼,求饶道:“饶命。”

妖丹是妖妖力全部来源,没了,就等于全完。

妖力不断从体内散开,使得妖足足用了几息,方抬起头。

魍楼毫不为所动。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这远远还不够,于是乎,话音刚落江伥只觉身子一轻,等它察觉到什么时,一掌已经破开胸膛,什么都来不及了。

“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响彻整个院落,但不会有人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江伥知道。

它的妖丹没了,被人生生剥出。

江伥感觉到深深的绝望和崩溃,这种崩溃不仅来源于妖丹离体带来的痛苦,还有它对眼前男子的恨意。

修炼千年行至今日已是不易,现在却被人轻易粉碎给它一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论谁谁能不恨?

它好恨。

计划里的第一步正常实施。

魍楼眼帘微低,静默瞧着刚刨出甚至带着温热妖血的妖丹,神色可谓异常冷凝。

——妖力浓郁,内息却极其不稳。

这不全是它的妖丹。

得出结论,魍楼终于正眼打量已虚垂在地的妖半晌,厌烦出了声:“另一处妖力源自谁?”

妖原地不动,心底却讶然不已。

它没想到他竟能这么容易看破其中奥秘,但没了内丹,光脚不怕穿鞋的,就算再怎么问它发誓不会再说半字。

姜止吟赶回路上就想明白,妖惯用水土,势必会利用柳树先她一步到达。

待来时,她一见院外只能看见内里微弱的光,进了院,连声动静都没有,清静的不像是有妖来的痕迹确实有几分意外。

可一想到苍晚清和方炯有护身法器,那妖不该这么快得手,心念便暂时微敛下去,于是掌心浮现出霜华。

她循着光一步步靠近,打量四周的冷眸多是些警惕、肃杀之意。

通往主屋的路走过几次,却也比不上此时的漫长。

柳叶飘垂,花团沁着芬芳,不论放在何时都予人诗情画意的美,但姜止吟浑无心绪欣赏,只漠然走过,终于,她看到两道身影。

一立一躺,立的那人手中拿着过分起眼的妖丹。

遥望一眼,妖丹泛着浓青色,还透着点粉光。

而占据主权的正是苍晚清,他最先回过身,瞧见是她来遂绕过地上迟钝半拍的妖来到她面前,只道:“师姐。”

姜止吟轻应一声,目光看望妖一眼,又挪回眼前的妖丹,觉得有些不对。

那妖好歹也是渡劫实力,妖丹为何会在苍晚清这?

收回眼,想到江伥实力不低,她对上尚且有些吃力,遂问苍晚清:“有无大碍?”

苍晚清摇头。

“……”

江伥心里砸吧,很想说“一拳把千年大妖打扒下的人,能有什么事”,可心里所想终究只能在心里想想,没有接话。

怪就怪,它打不过别人。

想到这,妖抿直了唇,苍白无力的脸听后略微抽动一番,以示它最后的倔强。

魍楼是一界之尊,就算现在的魔力不是大盛时期,区区一个渡劫的妖,却还是伤他半个指头都不到。

但总不能自爆身份。

于是他平静道:“我无碍,只是有些受惊。”

“嘶。”

江伥闻言一瞬瞪大双瞳,它挣扎着想起身,不料扯到伤口抽痛一声,但这些跟方才“有些受惊”一比完全算不得什么,它现在唯只想立即戳破此人面目。

什么叫他无碍?他受惊?

说的是人话吗?

妖再不能忍。

它望着美娘子冷淡脱俗的一张脸,朝她方向动了动。

姜止吟漠然看着它。

“……”假的,都是假的。

江伥没料想意图被提前猜到,控诉不成,还被禁声。

这下真是有苦说不出,憋屈死了。

这还不算,渐渐的,江伥发现它的妖识逐渐模糊,一点一点,直到它再也看不清眼前人影,昏了过去。

昏之前,它怒瞪一眼苍晚清,只有一个想法:好歹毒的心计!

只此时,魍楼瞥了一眼妖,心底却毫无波澜。

他方才的话是故意的。

他要是妖第一时间瞧见姜止吟,又听了方才那番话,势必不甘想要说破,而他则借机再给妖一个警告再合适不过。

毕竟,要说,先得有嘴。

姜止吟自不知道内情,眼见着妖忽然昏去,想想正适合问先前所惑,就道:“你手中妖丹是怎么回事?”

苍晚清闻言微挑半眉,他抬起手,摩挲几番,像是确信他手中拿的原来是妖丹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妖想杀我,不知怎的就成这样了。”

他像是不知晓她会这么问,又不紧不慢细细说了她没赶回前内里发生的所有事。

姜止吟静静听着,不一会儿就明白个大概:事情和她所想大差不差,妖借着柳树先一步赶回,想杀留守在这的二人,没想到恰巧遇到站在院外吹风醒神的苍晚清。

听完,发现关于方炯的信息一字没有,她抬眸望向楼上,本想瞧瞧方炯屋内的动静,却不想先看见一层屏障。

灵晶泪。

这是拜师大典那日师尊赐予苍晚清的上品仙器,别看它只有指甲般大小,本身却是极其难寻的护身法器。

晶泪碎掉的那一刻,以受者为中心散开屏障,同时剧毒冰汞外泄,可挡攻者致命几击。而且,方炯同她说过,他也有,于是她这才同意两人暂时待在凫山镇。

姜止吟平静看着。

苍晚清也看过去,目光移到手中妖丹,一怔:“原是因为这个。”

姜止吟看他良久,自明白他想说的意思。

——苍晚清觉得妖丹离体是因为灵晶泪反噬攻者,这才导致伥妖内丹离体。

但她听着依觉得有些不对,抛开震出妖丹这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说法,灵晶泪虽是极强的上品仙器,但终归只是护身法器。

也是众所周知,妖的内丹离体宛同修者的灵力全无。

灵晶泪再怎么着,也不该有如此威力。

“止吟师姐,师兄。”

正想再细问,忽听高处传来一道人声,紧接着,楼阁之上的灯亮起来。

黑暗尽驱,向上一看,立刻地,窗外伸出一手朝下招着,再看那人,面庞已恢至干净明媚,一双眼睛明亮透彻,不是方炯还能是谁?

转瞬间,说话的人轻跃至眼前。

姜止吟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问:“无碍吧?”

回想起不久前的场景,方炯立即回:“没事,还好师姐起先警醒过我,不然我怎么着也不敢想那老妇竟是个老妖婆变的。”

接着又道:“她就在楼上,现在看起来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瘆人。我听到你们的动静干脆眼不见为净,就先下来了。”

听到这,姜止吟点点头,不禁面露赞赏,她确实用灵蝶提醒过方炯,但也只是叫他提防除自己以外的他人,却也没想到他做的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些。

除此之外,从方炯跃下时她惊喜发现——他的修为已更上一层。

她不认同方炯把一切归功于她,相反,这全得益于他自己,是他抓住了单打独斗的机会,了悟所修之道。

这样一看,倒是她小瞧他了。

……

闹剧收场,三人又互通了各自消息,束着昏过去的妖,这才去了楼上。

这之后的不一会儿,江伥再醒来忽发现自己到了屋内,四处一看,除了他还有那个老妇。

废物。

江伥藏在袖的手紧了又紧。

而那老妇早在妖昏睡之前就先注意到它,这时见妖醒来,偏又第一时间看过来,所以别了别虚掩着左眼的发丝,道:“大人怎么也来了?”

方炯先前听老妇自述的故事,刚刚又从姜止吟那知晓老道和常半仙以及伥妖都是一人,听了这声称呼讶然一瞬,想到一系列缜密的事情不当只是一个八旬老妇所做,对这声称呼便不觉奇怪。

而魍楼岂会在意这些,自进这屋开始,他就不冷不热地旁观。

横竖姜止吟也差不多,只不过比他多了一些关注罢了。

尤其是他们亟需寻的人或一系列的真相。

老妇单单一句话,三人心绪各异,然想法都很单纯,但落到江伥耳里就大不相同。尤其是它不知晓姜止吟几人已明晰前前后后的事,甚至猜破了他的身份。这时听到老妇一番话,赶忙一记眼刀过去,想接着隐藏身份。

老妇见妖这番,顿时明白意思,不敢妄言。

又暗暗打量其余三人:两男一女,加之认识不久前才相战过的方炯,其余两人就算是换了个相貌,她也能顺藤猜到是谁。

还真别说,换了个相貌,三人气质大不相同。

两人前后细微的眼神交流虽几瞬,但也全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姜止吟来这本意就是要寻人,亦能看出妖还想遮掩什么,只是她到底不是专门来探案的,更不是要同他们玩什么遮遮掩掩的游戏,也不是个十分耐心的性子。

于是乎,她看去伥妖的位置:“柳如惜的死,是你自己交代还是要我说?”

江伥本瞧见老妇漠然的样子心下放松些,却突然闻见姜止吟这句,身子一时僵住。

似是想到什么,妖反驳:“她死关我什么事?”

姜止吟见它事到如今还遮遮掩掩,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问它,“那妖丹另一道妖力是谁的?”

她问的不是毫无依据,灵蝶是清气所滋养的灵物,至纯至净,可感世间妖邪气息。然放出还没两息,落到柳如惜尸身上却消散了。

这说明什么?

她当时以为灵蝶是在害怕,但当她看到伥妖内丹时就觉得之前的推测是错的。

大错特错。

妖丹是妖族修炼的根本,内里蕴藏浓厚的妖力和妖源,而每只妖的妖源不同,区别也仅能从内丹看出一二。伥妖既擅水土,妖丹应属于大地色系。

可她分明看到,上面不单单是这。

换句话说,此时此刻的青木色系属于正常。不正常的是其上的浅粉色,若这颗妖丹只是他一人妖力,绝不该如此。

想到她同妖鏖战近百回,实力应当无甚保留,姜止吟脑海自动就出现了融丹的想法,她猜测——浅粉色那道是柳如惜的。

而灵蝶之所以消散是因为柳如惜妖丹已失,然刨丹的时间前后隔的不久,这才存下一道妖息。

仔细想想,除此之外,别无他释。

想到这,她接着又道:“你之所以打不过我,也有刚融下半丹的原因,对吗?雨露客栈的是你,还有,先前拦着我们的道士也是你吧?”

江伥悚然一瞬,眯起眼又打量姜止吟一眼。

这美娘子聪慧至极,年纪轻轻修为就已经到了它百年才有的造化,只是这样的一号人它从前怎么从未听过?

万事开头难,撬开妖的嘴更难。

见妖只盯人不说话,方炯猜妖没准儿还想藏着掖着,就激将它:“柳姑娘和妖丹的事情是与不是,你莫不是敢做不敢认?”

可妖压根儿不吃这招。

软的不行,那换硬的总行了吧。

这回人换成了魍楼。

他本就是一界之尊,三域像伥妖这样的魔每天见的只多不少,该怎么处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毫不夸张地说,对付妖这样的,他有无数种方法。

可不管方法再多,他始终认为,实力才是唯一捷径。

而对付妖,他自始至终默认这一法子。

他又用方炯原话再问妖一遍,一瞬间,原本神色自若的妖瞬时吓的鸡皮疙瘩都起了几层:“妖丹是我刨来的。”

大抵恶人自有恶人磨,妖不傻,还算识相。

魍楼看笑了。

妖注意到了,可迫于角度,也只有它一人注意到了。

想到魍楼手段的狠辣,它嗫嚅嗫嚅道:“至于柳如惜...”

说到这,妖明显停了一瞬快速瞅一眼别的方向,而那视线的尽头,正是倏尔勾笑老媪。

远远望去,她的眼浑浊至极,她的脸再无慈爱沧桑。

老妇以一种毫无所谓的神色迎上所有人的视线:“没错,是我杀的。”

话音落地的一瞬,屋内静的不能再静。

方炯惊疑不定望着说话的人。

魍楼无甚反应。

另一边,姜止吟静静等着下文。

她本以为柳如惜是伥妖杀的。毕竟,老妇除了曾短暂对儿媳不满外,简直毫无理由杀她。

然事实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或许,内情远不是她口中说的那样。

对上几人目光,老妇慢腾腾地吸口气,娓娓道来:“亲眼目睹她是妖为假,如惜想杀我也为假,因平安符殒命也是假。”

“那什么是真的?”方炯听着没头没尾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要懵了。

他只想知道事实。

老妇道:“早些年我腿脚不好,唯一能让我安慰的便是我儿。他敏而好学,是镇上人人盛赞的‘状元之才’,我对他向来寄予厚望。可他自娶了如惜后,便不像常日一样,变得整日只知道黏着妻子。起初我放纵他,可他回报我的却是省试考了第二次才进。”

说到这,老妇几不可察语气变了些许:“气愤下,我听他说如惜失踪了,我承认,自己当时的兴奋远大过悲伤,可如惜回来便回来了,我也就没说什么。”

老妇顿住,蓦地瞧妖一眼。

姜止吟见状,问她,“然后呢?”

目光一敛,她接着说:“后来有一日,我待在屋子里闷了,便叫如惜推我出去走走。路上曾遇见一个道士,趁如惜为我买酥饼时,他说我身上妖气正盛……我起初还不信,它见了后给我一个平安符,说是上面施的有道法,人能碰得妖碰不得。回去后,我便借了个由头打算送给如惜,可她却没收。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再也难收。

渐渐的,我发现如惜变得很不一样了,她以前忌花粉,后来竟在屋子里种满一院茶花,本喜欢品茶,后来绝口不喝。不善笔墨,后来竟成了镇上有名的书法大家....类似令人怀疑的事情还有很多。久而久之,我便信了。”

“之后,煦儿状况愈发不好,我心觉不妙,便私下又找了道长。也是哪个时候,大人治好了我的腿,给我一把刀,代价是杀了如惜。美其名曰,‘以绝后患’。”

又慢腾腾道:“起先,我不知道刀上淬了什么,直到我杀了我儿...”

老妇这话才出,空气冻结一片。

姜止吟微怔,不解地问:“为何?”

“命运弄人。”说到这,她全然悲痛起来:“那夜,在道长的帮助下,我顺利地掩藏气息进了屋。可是,我不知道她们换了床榻的位置,一刀下去,竟发现殒命的是我儿。万般悲痛下,自是引起了柳如惜的注意,我见她想反抗便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哪想到手中的刀像是有所感应似的,箭矢般朝她飞去,好巧不巧落在心脏上。兴许是刀上有某种联系,柳如惜受重伤,大人没几时就来了……”

她不说了。

屋内一下没了声音,几人半知半解,姜止吟只看着她想问“来了后呢”,但这话她还没说出来,就被苍晚清接过去又替为问出口。

不管谁问都是问。

所以他问完后,便听老妇道:“大人刨开柳如惜的妖脏取出内丹,一分为二。如此,我同他就只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听到这,方炯有点蒙了。

还以为老妇和这只伥妖自称上下级是自愿的,没想到内里还有这种事。

方炯都不知道该说老妇罪有应得好,还是妖太过狡猾更为妥帖。

然不管怎样,如今这个答案,远比他曾今看过的话本和自己的预想更加炸裂,他很难评。

这时,姜止吟道:“ 就只为了这些?”

只单凭一个生人的话就屠得两命?只信别人都不信朝夕相伴的亲人?

老妇离她不远,话也是专门问她的,她也想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

可还没等到老妇回答,耳边忽然传来阴气习习的笑声——

“我说什么,你就信?”妖挑眉嗤笑般瞧着老妇,摇摇头:“可真是蠢啊!”

姜止吟颦眉,而妖的话叫老妇不明所以,平添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她反问,“大人什么意思?”

这是个好问题。

方炯自小虽不由亲生父母教导,但由苌旭空和小姨带着后,自也懂得些人情世故。

那妖瞧见老媪信了她的话不是正常的欣慰反而是耻笑,只能说,它骗人了。

方炯是个直性子,心思想的多,说话的欲望也就多。他冷静对妖指出,“你骗了她。”

这之后,妖嘴犟的模样又来了。

……

使了些手段后,妖终于要坦白为什么骗老妇。

彼时,它直起身子,双手不轻不重的拍拍。随之又将湿润的黑发拂过肩后,在姜止吟眼里,妖现在的神情仍透着傲慢,线条扭曲的脸庞上,满是难以掩饰的悦意。

它恶狠狠看过来,“对!她身上妖气就是我故意放的。还有那老妇也是傻,王煦萎靡不振哪是因为柳如惜,是因为我。哈哈!因我做了手段……那花妖也是傻,区区百年妖力还想同我斗。所以啊,我就想,该拿什么去报复她啊。我想了好久好久...终于想到了,不如就让她经常侍奉又敬爱的婆婆动手,亲近之人的刀,再痛不过了。”

老妇未想到跟她本是同一条船上的妖会这样对她。

听着妖愈来兴奋的声音,她神色直线变得难以置信。正如眼珠死死盯着妖像是要把它看穿一样,她质问:“是你?!”

江伥哼笑,“答对喽”

老妇看着妖不仅不否定一句,还是这样一幅语气,瞧着一口老血都要吐了出来。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有没有人在,自己是什么处境什么的,开始破口大骂。

耳边聒噪骤增几倍的一息,姜止吟几人不约而同瞧见一人发疯似的朝妖冲去,大有一种同归于尽的架势。

可当事人并不像她这样激动,它虽没了妖力,最起码身手还是灵活矫健的,老妇半颗妖丹的内力被后来的姜止吟所封,又年近八旬,哪里比得过?

姜止吟也正知道这一点,顿觉还是将两人隔开比较好,遂施一道气罩将两人隔开。

妖看见老妇不知死活一直捶打水墙,偏拿它没办法,更愉悦了。

方炯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动静,又想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出于最后的仁心,他无奈叹一声气后,在姜止吟的基础上两者用了禁停术。

这下,周围再复平静。

都到了此时,妖还不安分。

江伥站定在一旁瞧着老妇,继续煽风点火:“你也注意到柳如惜有些不一样,那是因为,真正的她早就死了。”

“死、了?”老妇闻言支支吾吾的。

再说另一头,方炯拿准了她眼神中的焦灼,顺便问出他也疑惑的,“你怎么知道?”

对啊。

他怎么知道?

老妇惊疑不定,看妖的眼神充满了不解。

江伥也不想卖关子,飞快扫视一眼现场,发现除了一人其余人都聚焦在它的身上,便知足了,“我来凫山镇这么久,能让我记住的,柳如惜算是一个。我统共见她没几次,第一次是意外,那时她还只是个凡人,凡人千千万,我哪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人。真正让我记住的是后来的第二次...那时,她已成了妖,我才对她有了印象。”

“哪想到,这一看,我就注意到了异样。”妖脸部线条动了动,神态开始疑惑不已,“说来也奇怪,我最先认为的是,她不是一只传统意义上的妖。因为妖和人有很大的不同,不论是身体构造还是形态动作。可她倒好,身上有纯正的妖气不说,等我妖识探过去竟只能看出她是人。”

“我活了快千年,这种情况还是极少见过,一时也有些弄不清了,便设法让老妇试探,一时歪打正着,确信了她就是妖。”

“所以你先前不是完全确信柳如惜是妖,而是利用她?”方炯眼底闪烁,暗含讶色。

老妇忽无声落下一泪。

方炯最见不得有人哭,他明白,现在最难接受的恐怕就是她——被人利用杀了至亲至爱,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想到这,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解了老妇的禁声术。

得了释放,她再也忍不住了,“我的如惜啊,她那么孝顺,那么用心的服侍我。都怪我,怪我太小心眼,怪我不信她,怪我识人不清。”

说罢,她双手捂着脸蹲下,肥大长衫下清晰可见的肩膀不停抖动,没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她又抬起头,带着泪意问,“如惜怎么会死?她怎么可能死呢?”

江伥的视线落到泪人上:“刨丹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柳如惜死之前对花妖做了灵魂献祭。灵魂献祭是妖族极其高级的法术,相比其他的术法,可谓融合度完美。

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灵魂献祭也是。”

正巧,这些姜止吟也曾涉猎。

她记得,灵魂献祭条件苛刻,受者要接受献祭者的遗愿,否则,妖力难以进步且不说,长时间藏在人的身体里,也会跟着越发虚弱。

果不其然,妖后文说的和她所想大差不差,只是还有补充:“正因为如此,我先前才难以在柳如惜身上找到确凿破绽。你们猜?真正的柳如惜死之前还有什么愿望未了?”

“什么...愿望?”老妇试探着问。

江伥双手环胸,想了想,将它从半颗妖丹提出的话尽数模仿:“我...家中还有腿脚不便的阿婆,待我至真至情的夫君,唯愿娘子,好生替我照料他们。好生...照料,他们。”

言落,妖止了声。

“如惜,我的如惜啊。”

迷之沉默后,忽闻哀恸:“我早该发现的,早该发现的。那时她回来时就变了很多,对花粉过敏原以为她一直是妖,却没想到被换了灵魂。是我对不起她,我这阿婆该死。”

方炯轻抿唇角,听的显然像是有了情绪。

不得不说,后面一系列事情,倒是姜止吟原不知道的。但仔细想想,这同她在屉中无意看到的茶花画轴以及镇上听到的闲言碎语也能联系上了。

——对花粉过敏的人,种了满院的花。才思敏捷,笔墨精通,因承恩情,遂以作画谨记于心。不爱喝茶,纯属因为自己是同类。

一切的一切,全因换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