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七月中旬,火热的骄阳炙烤着大地,皇宫也处处闷热得像是个大蒸笼。
皇帝偶然想起国库里倒是还放着去年吐蕃国进贡上来的不溶不化的雪域寒冰,便下令分发以作降温之用。
皇帝自个儿的韩坤宫和上朝的议政厅各留了一块大的,后宫里头除了吴皇后那儿给的稍大一些,其余都是一般大小。
国库里雪域寒冰的量并不多,后宫里能给到的人寥寥无几,灵犀宫能从中分得一杯羹,这地位也就显出来了——灵犀宫乃是婉妃和玉河公主的住处。
因玉河公主贪凉,灵犀宫的门外长年种植着一排柳树用以遮阳,走进去后都不似别的宫里亮堂,反倒阴暗潮湿,活像是什么山野动物的栖息之所。
“娘娘,咱到底什么时候把门口的柳树都砍了呀!您瞧给这屋里头暗的,大白天都得点着灯!”王嬷嬷说着拿起剪子剪了灯灰,又挑了挑烛台的灯芯,想让火光燃得更亮些。
林婉柔正坐在贵妃椅上垂眸聚精会神地缝制着手里头的物件儿,头也不抬地回道:“玉儿生性喜凉,你又不是不知道,砍了门口的柳树,大热天儿的你想让他在这宫里头晒成干吗?”
“晒成蛇干正好拿来泡酒,那高人说的话您都忘了不成?”王嬷嬷漫不经心地回过身,在看清林婉柔手里头的物件儿后一下子惊叫出声,“娘娘!这可是皇上前些日子才赏给您的犀牛皮软芯枕,好好的您拆了它做什么!”
林婉柔一点儿不动容地继续缝制着,指尖捏着的细针在颇有厚度的皮革上稳稳当当地一来一回地穿刺着,“我想给玉儿缝个皮袋子,好让他贴身带着那块西域寒冰,这热天儿熬一熬也就不难过去了。”
“娘娘!”王嬷嬷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唤了一声,似是对林婉柔的行为极为不赞同。
“那高人说的我不是都做到了吗?都已经有惊无险地把玉儿生下来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您现在是在做什么!对一个妖孽关心备至?”
林婉柔手上的动作一顿,尖利的针头划破了指尖,一滴硕大的血珠“啪嗒”一声滴在皮革上,她一下子激动起来,“他不是妖孽!他是我的孩子!是我怀胎十月没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孩子!”
“您不能因为他从您肚子里爬出来就真拿他当您的孩子呀!他不是您的孩子!他甚至连个人都不是!他是披着人皮的蛇!”王嬷嬷歇斯底里地吼道。
王嬷嬷是林婉柔的奶娘,林婉柔的亲母早逝,是她一手带大的林婉柔,两人早就超出了一般的主仆关系,已然算得上是林婉柔的半个娘了,知道情势危急的她如何能不为林婉柔着急担忧呢?
“您瞧瞧他那副妖里妖气的媚相,这哪是人能长出来的皮囊!还有那副阴不阴阳不……”
“够了!”林婉柔把手头缝制了半天的物件儿一把拍在旁边的红木桌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四条结实的腿凳儿直打颤,可想而知她用了多大的力气。
“是人也好,是蛇也罢,他就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若是没有玉儿,我在这宫里能有今日这番光景吗?灵犀宫,”林婉柔嗤笑一声,“我哪里高攀得上。”
“如今皇上隔三岔五就翻我的牌子不说,月例银子也是只多不少,有什么好物件儿除了皇后那儿便是送到我灵犀宫来,后宫妃子谁人不敬我三分,连带着父亲和哥哥的仕途都顺风顺水,这些都是玉儿的功劳。”
“你以为要是玉儿没有那道蛇鳞,以男儿身位至皇子,我们还会有这样安生的好日子过吗?我这些年算是想通透了,皇上毫无顾虑地喜爱玉儿,那些个妃嫔的腌臜手段不往我身上使,不过是因为在他们眼里,玉儿是女儿身,争不了那个位子。”
“以后这样的话再让我从你嘴里头听见,你就只管回林府去,也别待在我这灵犀宫了!”
……
无人拨弄的蜡烛仍在燃烧,火苗越来越小,屋子里的光像被暗处的手指剥落似的,一层一层地昏暗下来。
没有一个人察觉到隔间角落的暗处,一直隐藏着一个人,他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场争执尽收眼底,像是蛰伏猎食的毒蛇蓄势待发般镇静泰然。
他暗暗地打着拍子,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故意做出刚推门而入的声响,林婉柔果然手忙脚乱地拿起皮革继续缝制,王嬷嬷也紧张地看向门口。
“母妃,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压的低沉,却又纤细绵软得像一缕扯不断的丝,好似要稠稠地密密地缠上人得心尖尖,再狠心地缠紧搅碎。
他削肩细腰,身着蜜合色的薄纱裙,身量比寻常女子要高些,头上只挽了个简单的少女式的发髻。
未施粉黛却面如敷粉,唇若施朱,两弯柳叶吊梢眉不描而翠,一双丹凤三角眼不点而黑,眼黑较之寻常人要少些,好似竖状的兽瞳,凑近隐隐可见绿光粼粼。
他长得不似林婉柔,更不似皇帝,甚至与众皇子没有一个有相似之处的,若不是宫里头仅他一个公主,总该让人发现些异端的。
他是兀自而生的妩媚,他似春水荡漾,却毫无女子的娇柔,反而一派凶艳之相,色如牡丹,杀尽百花无颜色,叫人爱他怕他,忍不住滋生些旖旎晦涩的心思。
这便是玉河公主,钟王朝第一美人儿,长公主钟玉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