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普照,御花园正是春花烂漫时。
钟玉河折了一枝最艳的海棠别在鬓间,十四年来他着罗裳、戴步摇,女儿家喜的胭脂香粉他都爱,俨然是临安城最爱俏的美娇娘。
可他昨夜察看过寻常男子和女子的下身,知道自己竟是男儿身,却在过去十四年里都当自己是个女子。
思及至此,钟玉河忍不住将鬓间的海棠仍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踩碾着,溅出来的海棠花汁都落在了他细瘦白嫩的脚踝上,倒像是什么人的指印掐上去似的,红嘟嘟的一节节。
男子……男子哪儿有像他这般穿着花裙子梳着少女鬓戴花的,自己究竟……究竟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钟玉河气急之下一把攥住头戴的玉钗,也想一并掷在地上碾碎了,却又实在舍不得,这枝玉簪是太子问皇后讨的带血和田玉,又寻来早已收山的匠人制成送予他的,他喜欢得紧。
钟知生怯生生躲在假山后,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偷看着钟玉河大发雷霆的模样。他已经在这儿守了她三个时辰了,到底要不要出去见见她呢?
钟知生犹豫地看向手里紧攥的鼠毛小球,这是他昨日无意间在御花园的草堆里捡到的,他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认出是玉河皇姐心爱的玩具,他总能看到皇姐拿着它把玩,谁也不让碰,除了……除了太子。
他在门外偷偷看见过,太子搂着皇姐的腰撒撒娇,皇姐便笑嘻嘻地拿出宝贝得不得了的鼠毛小球和太子一块儿玩闹,皇姐对太子总是……总是偏心。
他千辛万苦从宫外荷桂坊带回来的芙蓉糕,自己都舍不得吃上一口,甚至馋嘴的四弟缠着他向他讨要他也不给,为此四弟还和他滞了好一阵儿的气,他却毫不理会,只眼巴巴地给皇姐送去。
可皇姐却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窝在榻子上吃着太子喂的红豆酥,支会宫人收下,扬扬手便把他打发了。可是他回去还是傻笑了好久,至少皇姐能吃到他亲手送的糕点。
直到隔天去学堂,他才知道皇姐根本没动那盒芙蓉糕,太子当着他和一众学子的面,将那盒原封不动的芙蓉糕砸在地上,狠狠碾碎在鞋底。然后,将他也毫不留情面地重重推倒在那片狼藉里。
“再看你不该看的,想你不该想的,我把你的狗骨头也给碾碎。”太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沉得发亮的黑瞳里是他狼狈不堪的倒影。
他知道太子恶意威胁的背后是皇姐的默许,但他还是无法讨厌皇姐,他只想找个机会好好和皇姐说会儿话。
他想问问皇姐,他的芙蓉糕比太子的红豆酥好,为什么她尝都不尝就不要他的芙蓉糕。太子只会仗势欺人,为什么她只和太子好,一眼都不肯看看别人捧着的心有多热……
钟知生捏紧手里的鼠毛小球,鼓起勇气大步走到钟玉河背后。
“皇姐——”
钟玉河闻声转过身来,见来的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连样子都懒得装,漫不经心地沉着嗓子道:“三弟,何事?”
钟知生的脚步猛地一顿,为什么?
为什么她只为太子笑,太子是她的皇弟,他就不是吗?
为什么就不肯朝他笑笑呢?他是那么……那么地欢喜着她。
钟知生艰难地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将手里的鼠毛小球递给钟玉河,“这是我昨日在御花园里捡到的,想还给皇姐。”
钟玉河瞥了一眼,鼠毛小球……鼠……蛇喜欢,他突然想到往日难以理解的林婉柔和王嬷嬷不想让他知道的谈话。男儿身他弄懂了,那蛇鳞呢?
他不是皇帝的儿子,也不是林婉柔的儿子,他甚至都不算一个人,只是寄生在林婉柔肚子里幻化成人的蛇。是他想的意思吗,还是他误解了?
钟玉河想到自己贪凉的性子,夏天要是没有避暑的万全之策,能要了他半条命去。他一到冬天就困乏得不行,没有人来叫他能睡个三天三夜。他喜食荤腥,却连吃一筷子青菜都觉得恶心。他不喜蹴鞠等玩物,却又偏偏对林婉柔送他的鼠毛小球喜欢得紧……
往日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异于常人的事,竟都能和蛇的习性对上。他隐隐的有些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不过还是想要和林婉柔商酌一番。
钟玉河紧锁着眉头直直地越过了钟知生,不顾他殷切举着的鼠毛小球,声音像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雪,清冷得不近人情:“不要了,丢了吧。”
钟知生瞪大了眼睛看着手里的鼠毛小球,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为什么,这不是她最喜欢的玩具吗?因为被自己碰过她就不要了吗?她就这么看不上他吗?
钟知生的身前蓦地投下一大片阴影。
“皇姐——”钟知生欣喜地抬头望去,看到的却是阴沉着脸的太子,山雨欲来。
“拿过来。”太子阴戾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钟知生手里的鼠毛小球。
钟知生连忙把鼠毛小球紧紧地藏在身后,摇着头慌乱地向后退步。
太子额间的青筋抑制不住地暴起,一脚把钟知生踹倒在地,厉声喝道:“你给我拿过来!”
钟知生顾不得背脊顿生入骨的疼痛,只攥着手里的鼠毛小球紧紧地捂在胸口。
不可以给太子,皇姐会来找他要的,到时候他就可以和皇姐说,他把皇姐的东西保护得很好,能不能……能不能也朝他笑笑……
太子恨的牙根都咬得嘎吱作响,要不是钟知生怎么也是个皇子,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就像对待其他觊觎皇姐的牲畜一样,挖眼掏心。
太子瞠目欲裂,卯足了劲儿往钟知生身上踹打着,脚脚都往人身上最痛的地方去,“我上次已经警告过你,再有下次我就把你的狗骨头碾碎,你以为我说给你乐呵的?”
“管好你的眼睛,再敢看不该看的人,我就把它挖出来捣碎了喂给你吃。”
太子恶毒得令人心惊胆颤的言语,钟知生却置若罔闻。
他仍是将鼠毛小球紧贴在胸口不肯撒手,缩成一团蜷在地上遭受着太子一下狠过一下的拳打脚踢,泛红的眼眶里淌着泪,一滴一滴“啪嗒”“啪嗒”重重地砸在地上,混杂在灰尘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