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长庚一向明白自己的恶劣,即便是自己先生了赧意落于下风,也会用最尖刻的言语刺回去。他一向就是这么一个人,倘若面前的屈颂是个脸皮薄的,这时早已招架不住了。

但是,屈颂仿佛只是出了会儿神,片刻之后,她颔首轻声说道:“如是公子要看,自然是给的。”

说着,她把身上的衣襟拽了下来。

长庚并不意外她会如此回答,但他自己先矮了气势,哪里敢真的就看她的身体?虽然说屈颂与自己一般同为男子,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小东西皮滑肌白的,说不定那处也与男人不一样,看了无异于是亵渎了女子,长庚猛地抽了口气出声制止:“住手!”

屈颂因为受伤,身上的衣物穿得并不严实,以免摩擦伤口,于是原本便松散,随意地搭在肩头的外裳和亵衣被她一只手扯落,露出了饱满圆润的一道香肩。她亦算准了公子长庚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不过是一时嘴快、叶公好龙罢了,果然,她在青丝遮蔽底下的唇微微弯了起来,作势要拉上衣襟。

但长庚却又突然不让了,“慢着!”

他的口气有些急。

这让屈颂感到意外,于是瞪圆了眼珠,回眸朝着长庚看去。

只见他忽然如同滞住了一般,双目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后背,一瞬不瞬,看他的眼神似乎是发现了甚么。

但屈颂却一阵疑惑,正要出声询问,又突然顿住,脑中蓦然掠过了一些情形。幼年时与荆月一起沐浴,那时她们还没有反目成仇,荆月说要互相擦背,结果在她背过身时,荆月发出了惊讶的呼声:“呀,你这里有一朵莲花!花瓣有九瓣,赤红之色!真神奇!”

说罢,在幼小的屈颂一阵困惑之时,荆月的一根饱满的指头正点在她背后的蝴蝶骨。屈颂挣动了一下,心中起了一丝不适之感,她是不惯别人亲密碰触的。

荆月大喜过望,“快帮我看看,我也有么!”

那时荆月一直以为屈颂是她阿爹在外面生的妹妹,既然是同根生,那么屈颂有的她一定也有。

她强迫地把屈颂的肩膀扳过去,坚持要屈颂也帮她看。可是她的后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莲花?屈颂如实具言相告。

荆月一下冷了脸,从水底爬起来,说不要同她洗了,穿好裳服便追去下肆寻她阿爹。

荆厘听女儿口中问出“九瓣红莲”之事,蓦地变了脸色,一把扯住荆月的臂膀,把她拽出了人潮熙攘的晋国大街。

“阿爹,为什么屈颂能有,我却没有!难道我样样不如她?”

她不依不饶,不肯跟着荆厘走,原本便觉得父亲偏心,如今更是,觉得他偏心偏得厉害,荆厘无法,又气愤之下,当场便扬起手掌打了她一个耳光,若非越师兄求情,恐怕后果更甚。

也是从那时候起,荆月便与她彻底撕破了脸,如仇敌般,见面便刺她讥讽她,处处给她使绊子,只唯有一点,对于她本是女儿之身的事情,她从不说出去,屈颂知道,这是师父背后用了手段的。

在被荆月发现她背后的红莲胎记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背部有这样一个印记。但屈颂不可能对这朵奇怪的红莲完全都不好奇,于是她也曾询问过师父这朵红莲的来历。八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她完全记不得,师父荆厘也说不知道。但奇怪就奇怪在,师父一面说着他并不知晓红莲的来历,一面又叮嘱她,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的人发现。

因为屈颂不惯别人的亲密碰触,性子冷静而寡淡,习惯了独来独往,也免得被人揭穿自己的女儿之身,渐渐地她都快遗忘了这件事,忘记了自己背后这来历不明的红莲,竟一时冲动之下,被公子长庚所发觉。

屈颂挣动了一下,似乎要爬起来,她想向长庚解释。

长庚神色古怪,如风起云涌,看得屈颂胸口的心突突直跳,担忧这便是师父所说的“无妄之灾”。

“公子……”

屈颂小心翼翼起来,眼神透着试探。

长庚似乎并没有她预料之中的怒火,而是移过了目光,淡淡说道:“丑物之胎记,果然甚丑,如吾所料。”

屈颂说不出话来了。她张了张嘴,对着面前这张令人生厌偏如琢如磨,宛如精致无暇的冷玉的俊脸,反驳的话是半个字也说不出的。

这时公子长庚忽然想起来,这丑物在离去之时曾经对自己说,她知道一处所在,极有可能是鸢获藏令的地方。优人演绎人间百态,知晓各国的奇闻掌故,因此听说过晋国前代的先贤名将绵山救主的故事,王为了感激这名将军,便将那座峰赏赐给他,并赐鼎封禅。长庚道传闻不知真假,但屈颂说她有十全的把握,并且鸢获将军久经沙场,一定对这些名将旧典了若指掌,长庚才示愿意信任屈颂。

但接着屈颂便说,恐公子季淮狡诈,必会洞悉她的想法,如果公子季淮要阻止他的去路,那么她会接着利用千手峰的山势,借助地形玄学之说,把季淮的人马引入惊门。长庚不通奇门遁甲之事,但料想是她师门渊源,也不便询问。

他其实也有些兴趣,正要问出口。

王帐帘门被一只粗糙的大掌突兀地掀开,一人头戴兜鍪,披坚执锐闯入,双目耿耿,“公子,宦者安在帐外哭嚷着求见。末将依照公子之言,削去了他半边鬓发,仍是不能恐吓住他,他声称有冤,坚持要面见公子,以求脱罪。”

闻言先惊讶的是屈颂。她一直记得,这个安于公子长庚身侧举重若轻,机灵圆滑,颇受赏识。如今,她偷觑了眼晋公子的脸色,真是冷如玄铁,长庚的手背青筋曝露,几乎是愤怒隐忍到了极致。她感到一阵惊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武士迟疑之下再度说道:“末将无能。区区小事,亦不能为公子分忧。”

但实则是,武士们心中都明白一点,在王侯身边伺候着,要翻身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别看安眼下身陷囹圄,可万一他真有办法,能让公子回心转意,一夜之间又重回以前的风光巅峰呢?莫落井下石,欺人虎落平阳,这是人人深谙的道理。因此面对安的请求,武士犹豫再三,仍是表示愿意将安的心意代为转达,至于公子如何处置,那便是公子的事了。

长庚冷静了片刻,一旁的屈颂听到他来自深胸之中的浊重的呼吸声,一声之后,他看向帐外,起身,“把人弄进来。”

“诺。”

武士应承,转身朝外走去,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少顷,屈颂又见到了昔日跟在公子长庚的身边,晋国宫廷之中连同宫长孟鱼见了都要给三分面的内监,他被剃了半边头发,脑袋顶上还有因为挣扎而不慎刮出了血痕,正汩汩地冒着血珠,他满脸泪水淤青,身上狼狈不堪,教人半拖半拽扯入公子长庚的王帐里来了。

彼时,长庚仍是如此容光焕发,比起昔日更是风采卓然,而自己曾跟随着公子出生入死,今日沦为阶下囚徒。安后悔又后怕,匍匐于地,忍不住呜呜出声,泪水更是肆意奔涌而出。

长庚冷着一双漆眉,侧身看着。

王帐里的桔灯被他信手点燃了几盏,亮堂宛若白昼。

如此明亮的帐篷里,安却瑟瑟起来,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长庚的双腿,“奴婢错了呜呜!公子,奴婢是猪油蒙了心!”

长庚被他抱住双腿晃动地眼晕烦闷,用了力道挣脱,见不知死活的太监又要拥上来,他恶心地抬脚便把他踹走了,安被踹得眼冒金星脑袋发蒙,几欲伏地呕吐,为了免于冲撞了长庚,死死忍着,把嘴巴捂得不露一丝缝,发出压抑的干咳声。

这情景连屈颂都看得不忍了,她把腿蜷了起来,但无法为安说上一句话。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头颅之上悬着一柄利剑?

长庚冷着面孔俯瞰安,双手紧捏背向身后,腕骨几乎狰狞突出。

“公子季淮给了你什么好处?”

长庚失望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