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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幽想,如果他不是已经见过素女面纱之下的真容,他也许真的无法对她做到始终如一的君子。
他第一次见到素女,是一场短暂如露水的邂逅。
当时有十几名少女被安置在一车上,越国的武士持利兵将她们围裹,这些不知从何处被网罗而来的少女,怕得满面惊惶,瑟缩着细嫩的身子,泪流不止地望向窗外。
那车,犹如囚车,她们,一如囚徒。
姬幽的马停在旷野中,尖长的蓬草没过马蹄,夕阳沉沦在山,点点归鸦直冲向远处起伏如涛的山峦。原野上有黑黢黢的影子,正逐着人侵袭而来。
姬幽看到笼中最镇定的鸟儿,抱着她的一把琴,最安静,一点声儿也不出。
她竟在看着自己。
尽管姬幽确定后来她并不再记得他了,但那时,他颇为惊讶地从一个正在亡命,即将不幸的少女身上看到了那样深的,犹如极北传说中最深不可测的沼泽大湖,那样致命的平静。她全身捉襟见肘,鬓环凌乱,几缕乱发胡乱地耷拉在面额上,从那些来不及被拨开的乱发下,有一双很美的眼睛。
不但美丽,而且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幽怨。
他想,也许当她怀中紧握不放的琴弹奏起来的时候,也会是这样一种感觉。
“公子。”
邱逢春近了一些,他知道公子留意上了那马车之中的女子,但必须要提醒他,“公子,这是越王即将纳的女子,我们此行不宜多生事端。”
“知道。”姬幽叹了一声,抽回了目光,他转面朝向邱逢春,马缰拽起,策马走出了数步,邱逢春仍在沉默,忽听到公子那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去徐宫。”
原野上的那一次分道,那一双撞入姬幽眼中的那张最姣好的容颜,后来成了九公子画卷之上无数的惊世杰作。
他开始知道,自己并没有忘记那双眼睛。
他有些失魂落魄。
邱逢春再也无法规劝九公子,连他自己亦不知,自己怎么突然从徐国改道入越,在越王宫中,又重逢那个此生以为再无可能相见的女子。
彼时,他在越王频频举酒之中落魄而失意,满宫殿的靡靡之音,娇软的歌喉充斥着吴侬软语的古情调,如淮河上连绵不断的起伏的烟波,如此景色,却不及……突然,一道清澈空灵、不染尘垢的琴音传入了耳中。
姬幽无法不注意,而当他注意时,他立刻就发现了那藏在乐师之中,身材窈窕纤细,一袭紫衣,面纱遮覆容颜的美丽少女,她那一双熟悉的曾令他失魂落魄的眼睛,他绝无可能认错!
姬九一向是一个内敛至深,旁人无法窥测他心绪半分之人,越王仍没看出端倪,仍在祝酒,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胸膛之下的一颗心,跳动得是如此之快,如此之急。
她亦在看着自己,流眄生辉,弹奏的是献给爱人的《越人歌》。
姬幽脑中轰然一声。原来她在勾引自己。
她心中并不想跟着越王吗?她想让自己把她带走吗?他望着一双也正定定地凝着自己的美丽幽怨的眸,一瞬间,心头涌起千言万语,一阵激荡。
越王的祝酒声中,他听到自己起身时衣料拂动的声音,携了一丝笑意,对越王把盏道:“越君宫中,有一名琴师,琴技大善。”
越王听懂了他的意思,执盏一时不语。
姬幽一生谦逊示人,几乎不会拿自己的公子身份去谋夺任何不属于己的东西,那还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开口是那样厚颜无耻。
只可惜如他所料,她确早已不再记得自己,她勾引他,只是为了离开那个虎狼窝。可是萍水相逢,他又怎能要求她在那个绝望的时刻,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存留印记呢?
但他那时想,她也许会爱上他的。
……
姬幽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从起初的急重,变得迟缓,小心翼翼。
床榻的软褥,突然低了一段,有什么东西陷落下来。
他微微侧耳。
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不断地落入耳中,接着,又有什么如同阴翳般笼罩下来,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芬芳,他从前在自己的行宫之中熏的味道,二十多年了,不会忘记。
一双手软的手掌,蓦地,轻轻托住了自己的脸,他迟疑着,没有挣动,只轻轻地问道:“素女吗?”
他听到一股猛然的长抽大气的声音,跟着便是汹涌的破出的哭泣之声,直直地掼入耳朵,那声音也是如此熟悉。
“你……你的眼睛……”
姬九接受了自己的失明的事实,从起初得知这个真相时的无法接受和落寞,到现如今,已可以坦然面对,因此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长庚说话无状,从来不惮刺人伤处,相处久了,这颗心自然磨出了如铁一般的意志。因此他只是微微一笑,说道:“瞧不见你了。”
那双托着自己的面颊的手臂突然一阵剧烈的发颤,来不及回神,她整个人便撞入了胸怀中,一双柔软的手臂,从不敢想地,将自己搂得那么紧,她连续不断的哭泣声就响在他的耳畔,“九公子……我以后,会是你的眼睛!”
他有些迟疑,“你——”
“我心悦你。”
她紧搂着他的后颈和肩背,将她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朝他过渡而来。
为这一句话,姬九沉默了,沉默之后,在她压抑的,仍存留些微的饮泣声中,他抬臂抚了抚她的发,无奈地叹了一声:“素女,我睡了太久,也许还没有醒……”
“不是。”
她在他怀中摇头,“九公子。”
她伸手,将眼睑下的泪痕点去,再度把头摇了几下,道:“是——我再也不想对着一座无人的坟茔,等着每晚只能在梦中的相见,求遍天神无用,忏悔无门,我再也不想教你还不知道,我一直一直爱着你!追着你去青偃大营,纵然伤心,却是我这辈子遇着你以后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九公子,请你原谅我从前的自私,对你的冷漠,如果我能够料知后事,当初我就一定会在中山的时候告诉你,除了你,谁的身边我也不待,我只想跟着你。做你的琴师也罢,宫女也罢,还是别的什么都不重要,我不愿留在中山!”
姬幽确实感到自己犹如旧梦未醒,他抚着素女头发的修长手指,停在她的雪颈之后停顿了一下。慢慢地,他又发出了一道轻轻叹息,道:“你何必。”
素女正要说话,他却轻摇了下头,“我这一生已经永坠黑暗,再也看不到光明,世间五色。”
素女松开了他,把自己的面纱摘了下来,紫纱上泪痕点点,浸润了纱绸,她将面纱仍在一旁,仍旧握住了姬幽的双手,恳切地道:“九公子,我面貌丑陋,从前便不敢在你面前揭下面纱。我貌丑如此,哪里还觉得你的眼睛看不见会是负累,比起黄泉之下腐肌销骨,这么一个鲜活的还存于人世的你,于我,是一种恩赐。”
她从前待他很冷漠,她知道,甚至吝啬于言语,几乎从来不会对他说这么多的话。那两年中,他们的交谈寥寥可数,她对他的好视若不见,正因为从来吝啬交心,在她最后悔的时候,才发现竟没什么好的回忆足够拿来安慰自己的。唯独的那一段,在青偃大营,想起来却只有甜蜜和伤心夹杂着,也算不上什么美好。
……
她带着他走出了困住了他很久的病房,带他重新见识自然的美妙。正如同从前,他带着她用双足丈量九州,帮助她完成师父遗愿时所做的一样。
她的右臂扶住他的后腰,左臂托住了他的一只手,小心地引他出去,三名昆仑奴都错愕地跟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九公子,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但素女自然不会伤害他。
他们在一簇弥漫着芬芳的腊梅树前停了下来,姬幽嗅到了鼻尖那一缕幽韵,慢慢地仰目,任由冬日晴暖的阳光洒落于身,微暖的光晕于眼睑之间跳跃,看不见,却似乎能触摸到。
他突然出声:“可以告诉我,这里有什么颜色吗?”
素女挽着他的臂膀,这四周布景太过精致巧妙,虽在冬日,但佳木秀繁,野芳婉丽,五色俱全,告诉他这世间五彩斑斓,她如何忍心。
她想了很久,最终停下来,将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捏,又搓了几下,抬起它来,把自己柔软的嘴唇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姬幽看不到,但能感受到,她在亲吻自己的手。他的脸颊一时绯红,微微发烫。
那阵酥酥的麻麻的触感很快消失,手背带着意犹未尽的空洞感,便听到耳边传来她温柔的声音:“我在你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唇痕,红色。”
他的脑中又如轰然一声,耳颊尽皆红透。
“九公子。”
她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似乎有什么被拿起,遮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挡住了要窜入他眼中的灿烂光线。
她隔得很近很近,呼吸近在咫尺。
他听到自己说:“我已不再是周国公子。”
面前的人似乎愣了一愣,又道:“那我该如何唤你?”那声音充满着令他无法忽视的困惑和心疼。
他微微沉思片刻,嘴唇微微弯了一下。
“你可以同莲儿一般,唤我九哥。”
他面前,为她遮覆阳光的手掌忽然颤了一下,他能感觉得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晃。
素女已是秀靥羞红,但还是轻唤着他,“九……哥。”
姬幽听到了,还听到她带着无限羞意的声音:“我可以亲你一下么?”
三名昆仑奴不通人事,但他们却能够感受到主人是一个一直温柔雅正的人,但那天,他们分明看到,主人把那个小女子抱在怀中炙热地亲吻着,广袖扶风,头上玉冠擦过横斜疏影。他们的主人竟很忘情。并且是数月以来,第一次勇敢地走出那间从前困着他的方寸之地,带着他们从来未见的鲜活,恍如新生。
梅花纷飞而下,将他们长短投下的身影与绒毛草地上精细地勾勒、涂染,于日影下,上成初开桃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