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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阳的iPad里泡泡龙的最高纪录还是我打的那个,但是下面第二三名全都变成了傅阳的用户名,看来他一直试图挑战我但却都以失败告终。
我很想出言嘲笑他,但话才到喉间又咽了下去。我低头继续打着泡泡龙,意兴阑珊地打掉一串又一串泡泡。
沪杭高速两旁的建筑物一年比一年多,离杭州越近,新建的公寓楼也越发密集。傅家老宅在城内,大概还有接近两个小时的车程,然而高架桥上已经有了堵车的迹象。
我瞟了一眼傅阳,他的眉头微锁,搭在中央扶手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有些烦躁。
我忙着看他,一不小心发错了一个泡泡,一个花里胡哨的“FAIL”字样立马“啪”地一下占据了整个屏幕。
连纪录的前十名都没有进。
我有些泄气地放下了iPad,点开微信随便扫了一眼朋友圈。
楚瑜去做SPA了,我切到对话框告诉她地板p歪了,然后被她连发了十个感叹号;林萃怡还是日常一条做作无比的自拍配图书馆的坐标,她就是这么营业的,装模作样,像是谁不知道她是华人留学生圈里的“gossip girl”似的;章齐又跑去新加坡了,配图是他的新女友,越看越像某个最近特别火的选秀节目的亚军;还有一群晒各种东西的,各类妖魔鬼怪,应有尽有;最后,我刷新了一下,正好刷到了傅昭最新发的一条。
没有文字,没有定位,只有一张图片。
一朵如林下落雪般洁白的昙花含羞带怯地绽放着,花叶通体雪白,在烛光中剔透得仿佛由白玉琢成。
昙花的背后是一扇夹缬山水花鸟屏风,尽管镜头对焦在昙花上,但一眼扫去依旧能看见屏风上那片红印。
整张照片没有加任何滤镜,原汁原味,甚至像素有些差,依然美得虚幻。
比起傅昭,我真是自叹弗如。
傅阳他爷爷,名声赫赫的傅景洵傅老爷子,平生不好烟酒美人,独爱水墨丹青,晚年更是喜莳花弄草,其中犹爱昙花。
这就是所谓的“尽在不言中”。用一句很俗的话来形容,就是懂的人自然懂。
点赞的人里,我估计只有四分之一是明白傅昭的意思的,剩下那四分之三大概全是看那几个点了赞,于是就跟着点了。
我颇为无语地翻看着底下那一串装神弄鬼的评论。这些人,夸个昙花都像在敲摩斯电码,一个个的用词都暧昧不清又意有所指,说话艺术可谓登峰造极。
在一堆高深莫测的评论里,章齐的一句话显得格外清新大胆。
Nick Zhang:这才四月份咋你爷爷养的花就开了啊?牛逼啊。
我不禁乐了,努力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把爆笑出声的冲动给堪堪压了回去。
鬼知道在四月份养出这么一株昙花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盯着这株美得超凡脱俗、如梦似幻的昙花,想了一下,把手机屏幕放到傅阳眼前,对他说出了这两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
“傅阳哥哥,这花养出来要多少钱啊?”
傅阳显然被堵车弄得气不太顺,他斜睨着我,毫不掩饰他对我这副小市民嘴脸的鄙视:“不知道。”
我得到了答案,心满意足地缩回了位置上,继续说道:“没想到傅昭这么早就到了,心理素质可真够好的。”
傅阳“嗯”了一声,淡淡地说:“今年三叔不回来,她再不去老头那里撒个娇卖个嗲,熬不过八月。”
傅昭作为傅家嫡支这一辈唯一一个女孩子,算得上受宠,但却没有享受到任何特殊待遇。她又热爱追各品牌的新品,尤其是高定和珠宝,信托基金里的钱根本不够支撑她整年的开销。
傅老爷子作为长辈堪称完美,最爱发红包,而且金额甚为可观。过去这几年,我每次到傅家老宅吃饭都能沾光收到一个足够支付我一年学费和生活费的红包,更不用说他的亲孙女了。
我连忙照了照镜子,问傅阳:“你给我挑的这个口红会不会太红了?显得我好aggressive啊。以前我都是涂豆沙色的,那种颜色一看就是良家妇女,见长辈是最好的了。”
这时,前面的车流终于松动了不少,傅阳不理我,发动车子向前驶去,然后拐入了下高架桥的岔口。
我注视着他,金钱豹的情绪似乎随着交通的疏通而变得松快不少,一直泛着冷光的双眼终于柔化下来。
傅阳开着车,只是瞟了我一眼,然后提出了一个问题:“宋纤澄,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能因为一支口红的颜色而瞬间变得aggressive?”
他的表情看起来确实十分疑惑,好像确实是在单纯地发出疑问,但是我完全能察觉到他这层外皮底下的嘲笑。
我合上了镜子,选择闭嘴。
傅家老宅藏在西湖边上的豪宅群的深处。
傅家发迹于同治年间,显于洋务运动时期。老宅原是江南一位富贾的私家园林,始建于清初,年代古老,后来该富贾家道败落,这座园子便就此成了傅家的所在。
傅家人都有股老派的脾性,宁愿请国际文物修复团队来为老宅做修缮,也不愿拆掉一面墙。到今日,傅家老宅从外表来看几乎可以挂牌全国重点保护单位,只不过内里统统换成了现代高科技家居。
我跟在傅阳身后,傅家的老管家傅兴年早已候在门口。傅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老宅摆宴时必须衣着得体,换言之就是男的必须穿西装、女的必须穿裙子。
兴年伯伯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一副旧派绅士的派头,西装革履,全身上下无处不熨贴。
他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笑容明显多了一些欣慰。当我们走近了,他先照例问候了傅阳,之后就转向我,笑呵呵地说道:“真是太好了,小澄的脸色比上次见面要好多了。我就说上海是个养人的地方,少爷不留在纽约,也是好事一桩。”
少爷就是傅阳,目前傅家唯一一个不用加数字前缀的少爷,有且仅有这一位。
虽然时隔三个月,我见到兴年伯伯也蛮开心的,但是我还是不太想谈那件事相关的东西。
于是我打了个哈哈,笑着附和道:“对啊对啊,我气色变好了,都是因为吃得好了。年伯伯你看我是不是还长胖了一点,傅阳一见到我就说我得减肥了。”
傅阳闻言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
兴年伯伯点点头:“长胖点好,你们这些小姑娘,要那么瘦做什么?等一下老爷见到你,小澄终于长胖了,他肯定也会高兴。”
春日中的庭院草木深深,回廊重重,兼有水榭亭台参差错落着,春水在即将消逝的霞光下水波潋滟,偶尔有鱼影闪过,引得连片荷叶都轻轻摇曳起来。
只不过几乎看不到人影。傅家老宅的佣人个个训练有素,能在你需要的时候瞬间出现,别的时候则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灯已经点起,一团团焰光将整个庭院笼在半明半昧的光雾之中,看什么都如同在雾里看花,唯一清晰的只有潸潸流淌着的涧水。
一切都是疏淡清幽的。行走在这座庭院中,说话声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去,仿佛生怕扰到了这份春景。
我去过苏州的拙政园,然而同样是园林,一旦为私人所有,好像一切都带上了一种不可侵犯的疏离感。即使已经来过不下十次,我依旧还是忍不住变得小心起来。
傅阳在这里住到了六岁,他对这座园子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加之这里还是他自己家,自然不会有我这种观光客般的心态。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兴年伯伯聊着天,而傅阳一直在看手机。不过他始终一步不差地走在我的身侧,精准得像是长了第二双眼睛。
我们差不多也快走到傅老爷子所在的静园。我已经能听到不少人声——傅家目前在大陆的人今晚都聚集在此,自然会产生与这静谧的庭院有些迥异的喧嚣。
甚至门口就站着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在看到我的刹那间,他那张与傅阳有三分相似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讶然的神色。
傅阳的堂哥,傅暄。
“Nate.”他先跟傅阳打招呼,然后再看向兴年伯伯,“年伯。”
傅阳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连声都没出一个。而兴年伯伯在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句“大少爷”之后,也没有再寒暄几句。
傅暄看着我,目光中含有一种奇异的极其令人不适的好奇,说道:“纤澄也来了啊?好久不见。突然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叫人有点意外。”
他的用词其实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就是让我感到不快。我微微一笑,点点头道:“好久不见,大堂哥,突然见到你我也有点意外呢。”
原话反刺回去,傅暄脸上的愉快淡了不少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样。他的一双眼睛,先是看了看我,又转眼看了看傅阳,几乎把我们两人的全身上下都给大量了个遍。
傅暄继续说道:“家里随便吃个饭而已嘛,没必要穿情侣装吧。我说纤澄啊,你这是不是准备跟Nate重新在一起了呀?”
我身上一袭绿裙子,而傅阳戴着同色的领带,他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在场的人里,有谁听不出来他的意思呢?
傅暄这个样子,有些刻意为之的味道。他之前对我还算客气,也不知道这次是哪里出了毛病,话里满是刺。
我暗暗抓紧了手中的坤包。
尽管很想把它砸到傅暄的脸上,但面上还是笑得十分得体:“大堂哥,你这句话说得真是,我和傅阳的事情——”
傅阳的声音却在这时插了进来,直接粗暴地截掉了我的话:“Vincent,你话太多了。”
我的目光转向他,金钱豹的神情还是那么漫不经心,他的面容被近旁的灯火柔和了线条,几乎无限接近于温柔。
但是“无限接近”的意思就是“永远不是”。
傅阳猛地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而脸上多出了一副懒洋洋的笑容。
“我给你一个免费建议,大堂哥。”他在吐出那三个字时的语气格外缠绵悱恻,像是在调笑,又很危险,“在静园里说话,最好先观察一下周围。”
话音才落,傅暄先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愣了片刻,而后倏地打了一个激灵,猛然扭过头去看向自己的身后,根本顾不上回敬傅阳。而我的双眼也瞬间离开了傅阳的脸庞,朝傅暄的身后看去。
只见一个西装笔挺的老人撑着一根乌木手杖,身姿如苍木般挺直,手杖杖顶镶嵌着的一块巨大的翡翠在灯下闪烁着深沉的光芒,一如他的双眼,深不可测。
傅昭就站在他的身旁,可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
因为他是傅景洵。
而傅家已经被叫了将近五十年的“傅景洵家族”。
兴年伯伯这时才好似看戏看完一般、慢悠悠地喊了一句:“老爷。”
我注意到傅暄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极为煞白,像一个死人。
而傅阳的笑丝毫未变。
但是他的手指此时却在不容反抗地强迫着我的与他紧紧相扣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傅暄的爹是傅景洵的二儿子,傅阳的爹傅青岳是长子,傅昭的爹是三儿子(幼子)。
傅阳行三,傅暄老大,傅昭老四。
宋纤澄跟傅阳即是前继兄妹又是前男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