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月震(3)

“如果你不喜欢玫瑰的话,一定要让我知道被你偏爱的是哪一种。”

好像自我对“花”产生概念的那一天起,我就偏爱着玫瑰。

我抱着这束红玫瑰,有挂在花瓣尖的露水落到了我的手上,冰冰凉凉的,同今天的天气很像。

红玫瑰的花语是“我爱你”。

——真奇怪,这是本不应该出现在第一次约会上的花,叶斯言也不可能不知道它的寓意。

我摸了摸玫瑰花瓣,看向正在开车的叶斯言,问道:“你为什么会选红玫瑰呢?”

叶斯言没有看我,专注地面向前方,语气温和:“我不知道。”他顿了顿,“也许是因为......当我看到它的那一刻,就想到了你抱着它的样子。”

我笑道:“在你看来,我很适合红玫瑰吗?”

“不,这无关适合与否。”叶斯言纠正了我,“我只是想,你应该会喜欢。”

我愣了一下,他没有注意到,继续说道:“‘适合’并不重要,被你所偏爱着的那种花在我看来未必就适合你。我买花只是为了能取悦你——

“得到你的喜欢,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我注视着他的侧脸,拿着玫瑰花的手一松,玫瑰落到的我的膝上,而叶斯言的神情丝毫未变。

正好是红灯。

他不必一直注意着前方,便将目光转向了我,说:“所以,接下来有一道选择题需要你给出答案。”

红灯上的数字在一秒一秒地接近于0,叶斯言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没有动作。

“向左,我们去看摄影展。向右,我们去水族馆。纤澄,这取决于你。”

我选了摄影展。

然而直到踏入展厅之中,我才知道我领会错了叶斯言的意思——不是公开摄影展,而是更加私密的、规模比较小的那一种,与其说是摄影展,不如说是一个小型派对。

当看到摄影师本人时,我稍稍有些吃惊。

Steve Liu,算得上一颗业界炙手可热的新星,长相俊美,拥有四分之一华人血统和一个super rich Asian boyfriend,Charlie Han。不过我认识他男友,不代表我认识他。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而年少成名,大抵不过两个原因:才气逼人,或是财气逼人。Steve Liu才气逼人,再配上一个财气逼人的男友,产生的化学反应自然是——名声大噪。

叶斯言递给了我一杯香槟,我一手挽住他的手臂,一手持着香槟浅浅地啜饮着,在一张风景照前驻足。

Steve Liu擅长色彩和光影,将午后的花园拍出了些莫奈的味道。他的作品大都有些女性化,如梦似幻,有着疏离而又脆弱的美感,只是不适合叶斯言。

摄影师正在不远处同三两男女聊天,看不出有任何走过来与叶斯言寒暄的意图。我记得叶斯言的公寓里装试用的摄影作品里也不见有出自他之手的,叶斯言大概也对他并不熟悉。

但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看这个展呢?

我看向叶斯言,原本认真地端详着这幅作品的他这时也突然别过眼来,我们的目光相撞于半空之中。

我的嘴角莫名其妙地翘了起来:“我不觉得你学会喜欢这种风格。告诉我,我说对了吗?”

叶斯言不置可否,反问我:“那你喜欢这种风格吗?”

“我不知道呀。你觉得我会喜欢吗?”我歪歪头,故意模仿他。

“嗯……我觉得你不喜欢这一幅。”他点点头,神情认真,“让我猜一猜。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叶斯言拉着我,我们慢慢地走到墙壁的另一端,停在一幅拍摄着海上落日的作品前。

——这是我刚进展厅时,目光首先捕捉到的作品。

但是我确信自己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其他的情绪,顶多只是目光在它的身上多流连了几秒。

“你喜欢这一幅吗?”

他用肯定的语气陈述着一个疑问句。

我对叶斯言的眼睛真的有些过度喜欢。当他注视着我的时候,那对清朗的眼珠子里不会存在任何杂质,有且只有我的倒影。

独一无二的——我总是会迷恋上所有能让我感觉到“独一无二”的事物。

“喜欢啊。”我忍不住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放轻,“因为我喜欢落日,也喜欢海。”

“为什么?”

我笑起来:“因为很适合接吻。”

“我很俗的。我喜欢看小妞电影,那些男女主角总是在落日下接吻,我觉得非常浪漫,所以很喜欢。”我用空酒杯隔空点了点照片上接近深粉色的太阳,“而且……这一幅很像我的梦里出现过的场景。”

叶斯言仿佛试探一般,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很遗憾。”他的指腹托着我的掌心,有种若即若离的错觉,“如果我们在这里接吻,会被赶出去的。”

我笑了起来:“Wrong place for a kiss.”

叶斯言颔首,眼睛弯成两道弦月:“...Wrong place for a kiss.”

正好有一旁的人侧目过来,我和叶斯言都注意到了,一起笑出了声。

我们离开Steve Liu的摄影展时,日光已经渐渐凉了下来。我和叶斯言在街上走走停停,路过一间花店时,他走进去又买了一束粉色郁金香,送给了我。

音乐会七点开场,我抱着郁金香,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此刻是不真实的,这束花是不真实的,叶斯言是不真实的,而我好像也是不真实的。

《交响情人梦》里,野田妹说莫扎特是“粉色的”。我把这个形容记得很牢。

我最爱的钢琴鸣奏曲就是莫扎特的K448,一听到它,就会联想起饱满甜蜜的热恋,而且应该发生在春季。

于是,当台上的钢琴家开始演奏K448的时候,我忍不住用余光去窥探身旁的叶斯言。

交响乐厅的灯光很暗,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在阴影中模糊而梦境一般的侧脸。他正认真地聆听着乐曲,而我却在看他。

这时,有重音传来。

就在一刹那,我的心脏就像是一个流浪在太空之中的卫星,突然误入了一颗恒星的引力场中,被它巨大的重力吸引、拉向它、朝着它的大气层坠落,最后在进入大气层的瞬间被摩擦力和气压点燃,刹那间化为湮粉。

多巴胺是生理层面的,但“恋慕”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情感。可能就在某一刻,它突然就降临了,也随时都有可能消亡不见。

但此时此刻,它确实是存在的。

我不是会一见钟情的人。我很清楚,现在的我只是自愿让这种感觉趁虚而入,然后在我的体内萌发,最后生长成一朵花。

就像是人造的爱情,但是我太想要它了,即使是人造的也无所谓。

欢快灵动的音符从钢琴家的指尖流淌而出,流入每个人的耳中,变成了一种美妙绝伦的催化剂。

我撤去了停留于叶斯言的面容上的视线,又重新专注于这支鸣奏曲中。

“当我看到他,我就知道我会爱上他。”

这是真的吗?

我注视着台上那架钢琴,却感觉到心跳声比乐声还要清晰。

“纤澄。”

安静与不安静之中,叶斯言突然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猛地转过去看他,他却没有看我,还是很认真地凝视着舞台,仿佛刚刚那声呼唤只是我的臆想或错觉。

然而,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下一秒,我的手就被一只大手给包裹住了。

温暖的室内驱赶了之前残留在皮肤表面的春寒,让手心也变得温热起来。他捉着我的手,手指慢慢地与我的交缠,直到最后紧紧扣在一起。

接下来,一切都很安静。

只有钢琴家的演奏还在继续。

到他结束,乐团再次上场演奏C大调第四十一交响曲的终章。

谢幕、安可、再谢幕。

最终谢幕的时候,大家都站了起来。我听到有人在大喊着“bravo”,四处都是热烈的掌声环绕着我和叶斯言。我和他也站了起来,扣在一起的手松开,在掌声结束之后,又重新交握在一起。

我去看他时,他笑得很好看。

当我们离场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小雨。

今年的倒春寒似乎有些厉害,连着几天都在下雨。阴雨连绵不断让整个上海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却又柔化了这座城市的冰冷感,多了一些江南水乡的柔情。

我们都没有带伞。复兴中路的两旁虽然种着两排高大的梧桐,在阴雨天却也无济于事。

当风穿堂而来的时候,即使披着大衣,我还是感到了些许寒意。

叶斯言的车就停在附近,冒着雨走过去也不算远。

当我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时,突然之间,我不想让今天就这样结束。

“叶斯言。”我和他并肩站在屋檐下,他把外套脱了下来,好像打算以它作伞,“你介意淋雨吗?”

叶斯言转过来,轻轻摇头:“我不介意,但是万一你淋雨之后着凉就不好了。”

我眨了眨眼:“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脆弱,我好歹也是从美国活着回来的人。”我说着说着,把自己给逗乐了,“你看过《雨中曲》吗?”

“在美国,大部分活着的人都应该看过。”他也笑起来,“Singin’ in the rain?”

我点头,拉住他,问道:“那么,你愿意陪我在雨中漫步吗?”

叶斯言微微低着头,看着我:“可惜这场雨太小了,我们无法像吉恩凯利那样溅起水花。”

“但是我可以像吉恩凯利那样唱歌。”

雨落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裸露的肌肤上、和我们握在一起的手上,冰冷却又温柔,像天空在落下一个个亲吻。

我哼起“Singin’ In The Rain”,心情渐渐跟电影中吉恩凯利饰演的男主角重合在了一起。

我久违地感到了一阵松快,就像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某个时候我扔掉了什么负担一样。

现在已经接近十点,道路两旁的居民楼亮着昏黄的光,透过朦胧的雨幕温暖得不可思议。雨打在梧桐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声,像是有人在低语呢喃着什么。

零星几个行人都举着伞,只有我和叶斯言毫无遮挡地走在雨中。

我都不知道我们在聊些什么。

我好像突然讲起了我在纽约的生活,开了个话匣子。叶斯言顺着讲到了过去的事情,我望着他,他在说他读高中时的事情。

“……我不参加兄弟会、也不参与橄榄球队。他们都叫我‘中国书呆子’,但是每次测验之前他们都会来请求我的帮助。”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柔和,根本不像在讲述着有些灰暗的往事。

……隐约还透着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傲慢。

“事实上,在那些寄宿学校里,当人们的道路开始分岔,他们就会通通变成你的朋友了。”

我闭上眼,有雨丝飘入我的眼中。

“……我猜,你应该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所以你不会在意‘中国书呆子’、或者其他的事情——你不会把他们的所在所为放在眼中。”

叶斯言低低地笑了起来,问我:“为什么?”

我睁开眼,感觉睫毛上还挂着一滴雨珠:“有些人总是生来就要更聪明一些的。”

有些似曾相识的说法,我好像对另一个人也这么说过。

但是这念头一闪而过,下一秒就无影无踪。

“你这么吹捧我,让我都有些飘飘然了。”

我想靠眨眼将那滴残留着的雨滴甩掉,却始终无法成功:“我没有在吹捧你,我在说实话。”

“嗯,你的实话让我很膨胀。”

他没有反驳我。

下一秒,我看到一只手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然后捧住了我的脸颊。

叶斯言的手心在雨中还是沾染上了潮湿的冷感,在接触到我的脸颊的一瞬间,我轻轻战栗了一下,分不清到底是哪一边更冷一些。

他靠近了我,说:“这里沾上了雨。”

我感觉到来自他的冰冷的气息拂过,睫毛上突然一重,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叶斯言吻去了我睫毛上残留着的水珠,动作轻得如同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雨好像下大了。

有一滴雨珠停在了我的嘴唇上,比之前更重……

……更重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