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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公主们正式入学文殊阁的日子。
伴读名单已定,前几日便由皇后下发到各个大臣府上,每个公主带两名伴读,一共六人入选。
容姒到得早,见文殊阁阁门未开,便站在廊下赏了会儿梅。
这个时节的梅已然临近凋谢,不如腊月里那般凌寒孤傲,还留在枝头的都很有几分不落的倔强,好似天生反骨一般。
容姒伸手,将那反骨折了。
“见过殿下。”
容姒回首,淳于星和舒菱儿站在廊下行礼,两人俱有些紧张,低着头道:“那日无状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舒菱儿从袖中拿出容姒的帕子,红着脸道:“还要多谢殿下,替臣女解围,帕、帕子臣女洗干净了,若是殿下不弃……”
“不是说同我是朋友?”容姒收回帕子,莞尔道,“既是朋友,便不必言谢。”
舒菱儿的脸更红了,淳于星挠了挠头,还是忍不住道:“敢问殿下为何要选我作伴读?”
离宫后的第二日,伴读的旨意便到了府上,点名她们两个是昭明公主的伴读。舒菱儿头一次得了父亲夸赞,淳于星更甚,她爹就差没在祖坟前烧香叩头了。
可淳于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学问规矩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昭明公主怎就偏偏选了她?
容姒眨了眨眼,叹道:“我素来就是个不会读书的,不得先生贵女们喜欢,本想着此次进学有人能同我做个伴,可你们若是不愿……”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舒菱儿急得眼都红了,生怕容姒以为她们不愿做这伴读,淳于星更是挺直了腰道:“殿下莫要担忧,眼下我们既是一伙儿的,便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莫说是陪殿下读书,就是要替殿下挨先生的板子,我也绝不带怕的!不瞒殿下,我从小到大不知挨了我爹多少顿打,皮糙肉厚的绝对扛得住……”
话题越跑越偏,容姒不由弯唇,露出一点贝齿,叫她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多几分生气。
这次遴选伴读,容姒刻意避开了席鸯,选了淳于星和舒菱儿二人,本是因着她们的家世背景。然自入梦以来,她每日都如绷紧的弓弦,不敢放过任何与梦中相关的细节,唯独与这两人在一处时才觉得能有些许放松,像寻常小姑娘一般说笑玩闹,暂时忘却悬在头顶的屠刀。
想到此处,容姒的眉眼更柔和几分。
淳于星瞧着,不知怎的,也忍不住红了耳根。
未过多久,文殊阁前已聚了不少人。席鸯和另一位姑娘跟在容岚身边,至于容卉,之前勾了吏部尚书家的付晓,还有一个家世不显,却是最先提出放纸鸢的,名叫周歌谣,此时也都一一过来见礼。
辰时正还差一刻,文殊阁阁门大开,众人鱼贯而入。
学堂设在一层的通室,那里宽敞明亮,由于新加了公主入学,通室里增了几张书案,左右用卷帘隔断。案上的文房四宝都是备齐的,这个时候正遇上倒春寒,用的还都是暖砚,只肖往里头蓄上热水,便可使墨不被冻住。然先生讲学时不许宫人在旁,这些学前准备都需自己来。
容姒在第一排落座,右边是容卉和容岚,左侧则是卷帘空出的过道,太子在左手第一位,他身后便是喻良臣。此时他正卷着袖子,不紧不慢地将墨锭研开,之前露出的那一点反骨似乎已被研磨干净,眼下的他安静温敛,在一众皇亲贵胄中好似并不起眼。
容姒注意到,喻良臣左侧还空了个位子。
“还有人没来么?”
太子道:“是二皇兄的伴读,前两天家中有事,同先生告了假。”
容姒收回目光。
辰时正,先生准时到了。
公主与皇子们的课业有些区别,少学一样策论,只学书义、数术、礼乐,至于骑射,公主可自选去与不去。
今日的第一堂课是书义,授业的吕讲学年过半百,面上蓄须,然发须一丝不苟,一看便是极重规矩礼教的。他上来便将戒尺置于案上,扬声道:“今日有新入学的学子,老夫便再提一回。在我的课堂上没有君臣之别,只有师生之分,谁若不守规矩,定是要吃板子的。若是觉得受不了委屈,现在便可起身离开,也省得日后去圣上面前哭诉告状。”
吕讲学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容姒几个身上。
通室里噤若寒蝉,吕讲学这才点了头,接着道:“既有新人,我便出几道题考校,也好知道你们大致是个什么水平。”
吕讲学的目光再度落来,公主伴读们纷纷垂头,若是被当众提问还答不上来,岂非丢人。
容姒同样心头打鼓,然怕什么来什么。吕讲学身形一顿,在她身侧停了下来,道:“请五公主作答。”
容姒只得站起身来。
“季梁谏追楚师一记中,随侯听季梁之劝惧而修政,令楚不敢伐。问:季梁所言是何之道?当下舆情何如?”
容姒:……季梁是谁?
容姒昨日才拿到书义所用的课本,粗略翻了翻,自然找不到这个季梁。
容姒只得摇头:“学生不知。”
吕讲学并不意外,挥手让她坐下,又点了一旁的容岚,中间的容卉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见容岚亦是摇头,吕讲学笑了声,捋须道:“也罢,这题更偏国政,对你们这些小女娃来说许是深了,老夫便换个浅些的。”
“诗曰:衣锦尚絅。公主可知有何隐喻?”
容岚迟疑了会儿,小声道:“许是说……衣着不可太过华丽。”
吕讲学摇头,叹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容岚忍不住涨红了脸,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
吕讲学转而让太子起身,容夙道:“衣锦尚絅虽出自诗经,却为《中庸》所引,内穿锦缎华服,外要罩件麻布纱衣,是说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谦逊不外显,却是才华满腹。”
吕讲学这才满意,赞了太子几句,又看向容姒几人:“这些四书五经,对公主们来说确实深奥,依老夫看,皇子们读书是为家国社稷,公主们只要谨守宫规贤良知礼便是皇室之福,学些琴棋书画也已足够,何必为难自己又为难旁人呢?不如早些回去,喝茶赏花得好。”
原本他就不赞成公主入学文殊阁,全因圣上下令他才不得不从,如今看来,果然是费事无用。
容岚只觉面上火辣辣地烧,吕讲学语中的轻慢好似利箭一般,叫她不敢抬头与之对视。
容姒却是听得蹙眉:“先生此言不妥。”
吕拾看她一眼,不甚在意道:“何处不妥?”
“我们答不上先生之问,是还未学到、学透,却并非是我们‘学不会’、‘不当学’。”
容姒起身道:“方才先生也说堂上无君臣之别,自然也无皇子公主之分,读书是为明理,这与男女之别、是否参与国政都并不相悖。”
“如何不相悖?”吕讲学冷声,眼底流露几分傲慢,“公主不得参政,学得再多,日后还不是一样要出宫嫁人?往来不过些内宅妇人,又何须用到什么大道事理,更别说与皇子、公子们相较。老夫既领了这授业之责,又怎好将时间费在无用之功上!”
这话说得委实难听,不止一众公主伴读们听得生怒,就连几个皇子也隐隐蹙眉。
“原来先生从一开始就对我等存了偏见。”容姒听明白了吕讲学的言下之意,反倒冷静下来,“先生究竟是怕我们学不会浪费了先生的时间,还是怕自己教不会浪费了我们的时间呢?”
“你——”
容姒又道:“先生既不愿做这差事,为何一开始又要接下?既不敢违抗皇命,又为何不肯一视同仁?且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就是不知才要先生来教,若我们样样皆通,岂非要做先生的先生?”
堂上隐隐可闻几声轻笑,吕讲学恼羞成怒,举了戒尺狠狠拍在桌案,却不想那戒尺这般不禁敲,竟是一下断成了两截。
一时满堂哄笑。
吕讲学气得不轻,喘着气道:“你、你这是大不敬!你既不懂尊师重道,就给我去门外站着,不必听我的课!”
他倒也说到做到,丝毫不顾及容姒的身份。
太子本想劝上几句,却见容姒已然卷了书籍,不紧不慢道:“我虽不通诗书,但也知道一句,‘学者必求师,从师不可不谨也’。先生没有做好身为先生的职责,又如何来教导学生呢?”
容姒说完,便当真离了学堂,站到了门外去。
留吕讲学在堂中,满面通红。然不等他平息怒火,又有人起身道:“先生,方才那几问换我也是答不上来,可我觉得昭明公主说得也甚有道理,先生莫要生气,我愿一并认罚。”
淳于星动作迅速地收拾好东西,她身后的舒菱儿跟着起身:“我、我也去……”
眼见通室中空了一排,吕讲学的面色又由红转青,好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底下的容卉嘀咕了句:“还算她有几分气性。”
容岚捏紧了手中书册,缓缓垂眸。
“哎。”喻良臣的后背被人戳了下,锦衣玉带的青年怒了努嘴,一双桃花眼生得格外风流,使他看人时尤其显得温情脉脉。
沈听遥低声道:“那篇季梁谏追楚师吕先生分明还未讲解过,却被拿来作头问,摆明了是想立个下马威,可惜啊,出师不利。”
他咧嘴轻笑:“那位昭明公主倒是比传闻中的还要厉害些呐。”
喻良臣神色不变,抬眸看了外头的容姒一眼,她靠墙而立,低头翻着手中书页,垂落的眼睫在脸上夹出一小片阴影,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神色。
喻良臣收回视线,淡声道了句:“刺头。”
作者有话要说:“季梁谏追楚师”相关内容引用自《左传》
“学者必求师,从师不可不谨也”出自北宋程颐,大意是说求学的人一定要求师,但从师学习也需谨慎。
文中是阿姒用来讽刺吕讲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