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摔了一跤

日头清新明媚,木兰和兰芽儿随着我去林园子走了走。艳阳初好,或近或远处有不少开花的山茶,绚红艳丽的山茶花浮香浓郁伴着阳光沁热心脾,我摘了一朵沾了点点露水的山茶花别在木兰头上,清素的发髻变得俏丽起来。一连十几日不曾出过摧琅轩的屋子,现在看阳光在我手指间穿梭,听雀鸟的叫声,仿佛自己活过来了。

“大娘子,再走会儿便回屋罢,这日头渐渐大了,又晒又刺眼,累着您将军饶不了我的。”

自我大病了以后,木兰就变的胆怯怯的。

荔枝用重金买通医铺量药的童儿,在我喝的避妊药里将一味半夏的药材换成未经炮制的生半夏,亏的那药从来都被木兰偷偷全部减半药材剂量,我喝进嘴里的也只一碗半碗,郎中说若按原本足量的剂量喝上一副,一时半刻就毙命了,现下身子孱弱,慢慢养些日头便好。

查出来时,蔺舒气的摔碎了茶盏,我被茶盏摔碎的声音惊醒了昏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蔺舒生怒,平日里温和儒雅的他变得冷目阴鸷。

木兰喊道我醒了时,他快步走到床前,我害怕的用衾褥蒙住自己,以为他要吃人。

下一刻衾褥被他掠去,再看他,温柔的像糖水一样甜,问我是否安好。

这个男人,真的会变脸。

木兰作为我的贴身女使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这些日子惶恐不安,她看见蔺舒就寒毛卓竖,生怕也和荔枝一模一样的下场,去衣受杖后被蔺舒送去军营让那些血气方刚的军中男儿取乐□□。不止木兰,摧琅轩上上下下所有的女使婆子都是战战兢兢的,一个个心提在嗓子眼里当值伺候。

木兰心有余悸,粉唇颤抿,“荔娘子贴身的女使梅香,被将军下令装在麻袋里活活打死了的。”

我随手捻了片山茶叶子在手里摩挲,沿着石子小径慢慢前行,说道,“梅香从前是罪臣府里发卖出来的罪奴,和荔枝一样都是部曲奴婢出身,家奴谋害主家,去到官司面前照样是酷虐死刑,晓得内情的下人们自会闭紧嘴巴,对外也只说是意外致死。”

她征征听着,我接着说道,“当初陪嫁到蔺府来时,我给你脱了贱籍设了明契,如今你是我自家的佣赁女使,是良婢,这次我向官人说情,不打你板子,只罚了你两年俸禄,咱们府里人多事杂,又进了新人,多留神罢。”

她轻轻皱眉,“唉,怪我疏忽,让那些个小人钻了空子。两年俸禄,还不如打我一顿板子呢。”

兰芽儿接着话儿笑道,“那我们就和将军说,你宁愿挨板子,也不愿罚俸禄。将军平日里看着不怒自威,但是待我们下头的人也和气,真发起火来,只怕你那两三重的骨头禁不起一顿板子。”

木兰听了呆呆立在原地发怵起来。

入眼缓缓出现桃李的树影,我唤失了神的木兰,“前头的桃花都开了,我们再去逛逛,摘些桃花回去,许久没插花了,练练手。如今府里的事儿我全部撒开了手,除了养病没一件正经事儿做,等晚些再下厨做桃花糕吃,活动活动身子。”

晌午将近,芙蕖来禀,舅母又来看望我了。这次和她一同来的不止琗儿表妹,还有母亲。

木兰和兰芽儿抱着大束的桃枝和我一起回到摧琅轩。

芙蕖担心说道,“前几遭来时,将军吩咐晏姑姑将军府近日不见外客,拦住了她。今日准是知道将军要在京郊大营肃兵,好几天不能回府,这才又上门来。大娘子,晏姑姑能拦住舅夫人和琗儿小娘子,不能拦夫人呀。”

“来者是客,备茶见客罢。”

“是。”

摧琅轩西厅上下整暇以待,木兰沏了上好的碧涧明月,我坐在软榻上修剪桃枝,听门外舅母的声音传来。

“听说徵丫头前些日子病了,我们来探望,却一直被挡回去。今儿个终于能见到人了,徵丫头今日可是好些了?”

人未到,声已至。

晏姑姑领着她们进来,母亲一身烟色绮牡丹花心织莲花纹宽袖褙子映入眼帘,螺髻斜插着绿珠石短翠钗和双股金发钗,温蕙的脸庞长年略带愁绪,已经有了淡微褶子。一旁还有一位妇人和一位妙龄小娘子。

我放下剪刀,起身行礼。

除了热茶奉于桌畔,芙蕖还端了时新的果子陪茶。母亲坐在软榻右侧,舅母和琗儿表妹坐于下首软椅。

我问安道,“父亲和大哥哥他们可安好?”

母亲喝了口茶,用帕子轻轻拭唇,“都好,听说你病了,原来都是要来看看你的,不过公事繁忙,今日没和我们一道来。”

我继续剪插桃枝,“女儿只是生了小病,不必让父亲和大哥哥奔劳。二姐姐近日可安好?听说琋大表哥出意外摔伤了腿,严不严重?我府里有些治筋骨跌伤的名贵药材,让芙蕖找出来,等下让舅母带回去给表哥。芙蕖,快去。”

芙蕖应了我的话转身出去了。舅母面露喜气,“劳烦你这个做妹子的了。今儿个来,一是来看看你的病,二是来……”

看望病人一没带礼,二掐着饭点儿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笑盈盈的说,“长辈们来看望体贴龄徵,龄徵感激不尽。若是舅母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龄徵竭尽所能替舅母分忧。”

母亲微微弯下淡淡纤眉,慈善说道,“原先我送给你作陪嫁女使的荔枝,在你府里抬了妾,如今她已经不在你府中了,你身边还需有个称心的娘家人。而且,你嫁进蔺府三年无所出,我和你舅母想让琗儿进你府中来,替你分忧。”

舅母把佘琗儿推到我面前,接着母亲的话笑道,“龄徵,你是个好孩子,如今你身子病了,琗儿是你的表妹,正好有个亲近的娘家人进府给你做伴,亲上加亲多好啊你说是不是。琗儿,快给你表姐钟龄商让荔枝千方百计想法子来打听我屋子里私密的事儿,被她们一个不留神知晓了便下杀心从中谋害。即便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到底也是一母同胞的骨肉至亲,却下这样的狠手,令人心寒胆惧。

我的眼眶突然就红了,眼泪没有征兆的在他面前流出来。他胡乱摸了我一把脸,抹掉我的眼泪,“看在亲家的份儿上,不把此事闹到公堂上去。但你那二姐姐是个毒蝎妇人,害你一回不成,定有第二回,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得让佘家离开东京,日子才能消停安稳下来。”

“离开东京?”我愣愣的看着他,“怎么让佘家离京啊?”

他拿起床榻旁边桌案上的茶碗,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我自有办法逼他们离开。有我在一日,就让佘家永远回不了京。”

我突然才想起,眼前这位怀化大将军,既是侍卫亲军马军诸军的马帅,管器兵马,又作领兵出征的率臣,执过兵柄,处尊居显杖节把钺……

我小心翼翼说道,“可是,你可以不用为我费这么多心思的。”

我自己和娘家那边的嫌隙,他居然会为我了事。

他微微一征,随即郎笑放下茶碗,扶摇着我头拥我入怀,“你是我媳妇儿啊,有人欺负我蔺舒的媳妇儿,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啊。”

媳妇儿?确实是他媳妇儿。原来,是我太见外了吗。

子正,孳生,府外传来打更声。朱床锦衾,均匀粗钝的气息向我耳颈吹来,细细的胡茬近在咫尺,一只沉甸甸的大腿钳住我的双腿,胸腹被粗壮的手臂锁住,稍稍动弹身子臂弯就紧紧把我往他怀里禁锢。

这个男人到底睡着了没有?

护着我,只是做了他份内的事吗。

出嫁前祖父在祠堂对我说,嫁稀随稀嫁叟随叟,夫家是我自己选的,以后这一生过的顺遂与否皆看郎君了,他是个好的自己也跟着好,若他有朝一日蛟龙失水我亦跟着吃糠咽菜。那时我以为后路留得足足的,话只作了耳边风,如今看来,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好他便也好,我不好了他也跟着担心劳累。

原是我想的太过简单,以为不掺和进他的事业就随时都能独善其身,时间久了才发现,两个人并不能干干净净互不牵涉的过日子,总会有依靠对方的时候。

帐前的幽弱烛火照耀素面坐屏,他睡的香熟,我用力翻身与他相视而对,自然而然双身缠绕上,静静闻着他身上独有的男性气息,似乎起了贪恋。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也紧紧抱住他不松手罢,日子总是要往好里过的。

钟龄商让荔枝千方百计想法子来打听我屋子里私密的事儿,被她们一个不留神知晓了便下杀心从中谋害。即便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到底也是一母同胞的骨肉至亲,却下这样的狠手,令人心寒胆惧。

我的眼眶突然就红了,眼泪没有征兆的在他面前流出来。他胡乱摸了我一把脸,抹掉我的眼泪,“看在亲家的份儿上,不把此事闹到公堂上去。但你那二姐姐是个毒蝎妇人,害你一回不成,定有第二回,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得让佘家离开东京,日子才能消停安稳下来。”

“离开东京?”我愣愣的看着他,“怎么让佘家离京啊?”

他拿起床榻旁边桌案上的茶碗,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我自有办法逼他们离开。有我在一日,就让佘家永远回不了京。”

我突然才想起,眼前这位怀化大将军,既是侍卫亲军马军诸军的马帅,管器兵马,又作领兵出征的率臣,执过兵柄,处尊居显杖节把钺……

我小心翼翼说道,“可是,你可以不用为我费这么多心思的。”

我自己和娘家那边的嫌隙,他居然会为我了事。

他微微一征,随即郎笑放下茶碗,扶摇着我头拥我入怀,“你是我媳妇儿啊,有人欺负我蔺舒的媳妇儿,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啊。”

媳妇儿?确实是他媳妇儿。原来,是我太见外了吗。

子正,孳生,府外传来打更声。朱床锦衾,均匀粗钝的气息向我耳颈吹来,细细的胡茬近在咫尺,一只沉甸甸的大腿钳住我的双腿,胸腹被粗壮的手臂锁住,稍稍动弹身子臂弯就紧紧把我往他怀里禁锢。

这个男人到底睡着了没有?

护着我,只是做了他份内的事吗。

出嫁前祖父在祠堂对我说,嫁稀随稀嫁叟随叟,夫家是我自己选的,以后这一生过的顺遂与否皆看郎君了,他是个好的自己也跟着好,若他有朝一日蛟龙失水我亦跟着吃糠咽菜。那时我以为后路留得足足的,话只作了耳边风,如今看来,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好他便也好,我不好了他也跟着担心劳累。

原是我想的太过简单,以为不掺和进他的事业就随时都能独善其身,时间久了才发现,两个人并不能干干净净互不牵涉的过日子,总会有依靠对方的时候。

帐前的幽弱烛火照耀素面坐屏,他睡的香熟,我用力翻身与他相视而对,自然而然双身缠绕上,静静闻着他身上独有的男性气息,似乎起了贪恋。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也紧紧抱住他不松手罢,日子总是要往好里过的。

清明,汴河两岸的垂柳抽出了新枝,河面挤满了从南方开来的漕运船只,阙城街市游人士庶,车马数万,去往金明池的路上人头攒动。

芙蕖望着车外,前后小檐遮路,身边骑着毛驴骡子的游人徐徐而行,犊车辚辚碌碌,她嘟囔道,“宫里开金明池锡宴,遍东京的达官贵眷都受邀去了,瞧这路堵的,走一步停两步,咱们晌午都走不到金明池去。”

今日我又起晚了,刘大嫂嫂和娞姐儿先到府里接了妏姐儿一道去金明池,我赶着吃了点白玉粥糜,等下宴席可能要挨饿,“寒食清明,踏春出游的好天儿,人多也是应该的。”我倚在软褥上抱着锡夫人,让木兰下车买些乳糕回来,“这种宴席怎么能真的吃饱,还不如先垫垫肚子。”

从车窗外瞧去,车窗外街市人声鼎沸各色热闹,行至旧郑门近街,车外传来马蹄狂行的声音。七八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当街短疆促马头刺地而行,呵喝弛骤惊恐一路喧扬,引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高楼上车舆里,妙龄娘子们争相痴看。

他们正往这边来,行人们避路的避路,车舆让行的让行,我让驾车的小厮也避开让路。

忽然,街市前方一只骡子,许是听了那马蹄奔跑的声音惴惴不安莽撞起来,街市上的其他骡子驴子都跟着惊了起来,街市人心惶惶乱哄哄一遭。

驾车的大棕牛哞吼狂躁四处撞荡,车内人仰物翻,锡夫人突然从我手里甩出去撞在车内的案几上,热汤水洒在车舆内,小案几脂白瓷炉并茶碗一应陈设都跟着车舆摇摆摔翻了,束牛的小厮拉紧驱牛的缰绳,“大娘子,牛惊了,赶紧跳车罢”。

后头跟着的六个府卫闻言,围着车驾在地面接应我们,芙蕖受着他们搀扶先跳车下去,欲拉着我的手同他们一起接住我。

大棕牛不受小厮手里的缰绳束缚,惊开周围一干人等向前奔跑起来,将小厮甩出了车驾,车舆跟着大棕牛抖动的愈发厉害,我还没稳住身子便被摔在舆内。

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估莫着就要和犊车撞上了。

“行人们都闪开,拦下它们。”车外有人吼道。

身子跟着车舆剧烈仰动,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呕吐感,头突然猛的撞上了案几,我来不及龇牙咧嘴喊疼,又碰到了车舆立柱子上,发鬓也蓬散杂乱不堪,车外有人呵止惊牛小心,不停的马嘶牛哞扬蹄的狂声,车舆天旋地转,我重重摔在地上。

好似过了一会儿,马蹄声扬长而去,周围行人怨声议道,“那好像是蔺府的车驾,里头不知是哪位官娘子?”

“那些人控马恶逞骏逸,撞的人仰犊翻伤人毁物,唉。”

听见木兰芙蕖还有其他女使和府卫们唤我,我没有力气爬起来,被人架着扶起,眼前的木兰和芙蕖一直晃影,看不清她们的模样。

“娘子受伤了,快,去医馆。”是木兰惊恐的声音。

我轻轻晃头,一阵晕眩,周围人好像都在打转,一股湿漉漉的东西从额头处淌下来了右边眉眼,左手背上的鲜血顺着手指指尖滴落,膝盖也疼的火辣辣的。

府上府卫名叫池子在我跟前压下身子来,芙蕖和木兰扶着我上了他的背,一路撑扶着我的下腰,身边好像有一个晃影的陌生男子,“车驾牌示蔺字,你们是哪家蔺府的?”

我眯着眼睛看,好像是军巡铺一干人,不过人影在眼前晕晃的厉害,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为首的这个陌生男子,好像高高凛凛的。

芙蕖答他,“我们是太平桥蔺府。”

“可是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怀化大将军蔺舒蔺将军府?”

“正是。”

那男子吼道,“快马去金明池,禀报蔺将军,蔺家娘子被恶马惊伤了,行人快让路,让路。”

颠簸了一路到了就近的医馆,身子浑身散架似的疼痛,被池子安放在一间堂屋里的榻褥上,我轻轻皱起眉头,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好生刺鼻。

一位幞头灰墨襕衫的郎中,让芙蕖和木兰卸了我散乱的盘福髻并玉钗珠摇,一双沾了药味的手上前拨开我的头发,细细查验我头上的的伤口,一位约莫七八岁的童儿听他道,“去烧桃叶用盐和煮汤,沸后端来清洗伤口。”

盐巴,那不得很疼啊。

额头上开始出现豆大颗粒的汗珠,那起少年是哪些家府的,害我受这些罪!

身边随侍的另外两个女使青蘋和香蒲,同木兰芙蕖一齐围在榻褥身旁,还有六个府卫拥在堂屋外厅,小小的医馆显得拥挤起来。

“都怪我,没有牵住大娘子的手。”芙蕖哭啼起来。

郎中嫌弃他们占了地舍,哄他们一干出堂屋去,留了跟前离我最近的木兰和芙蕖在一旁随协,我拍拍木兰的手,让她唤来跟着我们一齐来医馆的那军巡铺的头儿。

头戴灰黑垂脚幞头,衣着灰青圆领窄袖长衫,腰束黑鞓,下身缚石青裹腿,身躯高高凛凛,额眉大方俊浓,方才便是他去叫人给蔺舒报信的。

木兰让他立于素屏外方,开始问及方才的险况,“大人如何称呼?方才多谢你们呵住惊牛了,可知骑马的那一伙人是谁?”

素屏隐隐显出他的身影,“小人毕舟,方才那些少年都是王公子侄,为首的是忠怀侯爵府的小衙内和襄国公的外弟,他们常于街市纵马兴乐,每每乱市于街都有伤人累物,后用丰厚的银钱补偿打发。”说罢,拿出两囊袋物拾奉上,“这便是他们方才扔在地上的。”

木兰接过来打开两个囊袋,各袋都有数十两碎银。

按了按太阳穴,似乎还有些晕晃,也对,常听闻豪爵子弟肆游街市纵马取乐,一干持恩自恣的败家子,我倒霉撞上了。

今年真是诸事不顺啊。

那童儿端来用桃叶烧煮的热盐水,慢慢替我擦洗伤口溢在皮肉周围的血渍,素屏外的毕舟继续说道,“他们都是有爵之家,若有伤者去南衙报案,也是投案无门,我们只能尽力安扶街市百姓。”

郎中替我看完身上几处伤口,用榻褥旁放着的一盆热水洗清手上沾染的轻微血渍,“身上无踒折伤至骨,亦无心腹内积瘀血唾血,手上和膝上只伤了皮肉,少许瘀血,用止血散瘀的膏药敷上就好。只是这头上……”他顿住话语,用干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复又开口,“头晕目眩,恶心泛呕,头撞的确实有点厉害了,不过看娘子现下神智还有些微清醒,倒也还好。”

还好?我怎么觉得浑身摔了十几个跟头似的疼。

“不过还是得谨慎,开个治落马堕车及诸踒折的药方子吃罢,以防万一。”郎中开始为我的外伤敷药,吩咐他家童儿去外厅铺子上配药,发自肺府的声音响彻堂屋和外厅,“黄芪、芍药各三两,蜀椒一合,要去目及闭口的,汗乌头半两去皮,炮大黄一两,当归、附子炮,去皮干姜、桂心、续断、干地黄、通草各二两,这十二味捣筛为散。”药膏敷上开始裹缠细布,他叮嘱我们,“那药用温酒方寸服下,习服三日,不能懈漏。”

芙蕖一一记下言谢郎中,我吩咐木兰,“拿一些银钱给这位郎中结医诊药费,”又对毕舟说道,“余下的请巡尉大人散给方才有人伤物损的百姓们。”

衣袍沾了脏尘,发鬓散乱下来,戴的玉钗珠摇也有缺角损坏,现在这个妆容模样是去不了金明池了,我扶手摸了摸额头缠的细布,头晕又头疼,“叫池子回府找云管家备顶檐子来医馆,今天的金明池游宴去不了了。”

木兰应下正要去唤池子,毕舟拦下,“不必劳烦那位小爷。”他唤来他的同僚,“速去太平桥蔺府报信,备檐子来这里的医馆。”

也罢,我温雅道谢,“那就多谢大人了。”

那童儿将一副药材递于芙蕖,我缓缓挪动身子翻了个身,木兰和芙蕖轻轻帮扶,我让木兰把我的头发挽个髻用发簪别住,吩咐她们去医馆门厅等云管家来。

郎中奉来了枣茶,“娘子头且晕着,再躺会儿罢。”他将枣茶放在边上一张高香几上,“王城五百车马繁,重帷黕幕纷郊原。游人得意惜光景,恣寻复树登高轩。娘子今日是无缘得看了。”

细褥子垫在腰间,我喝了一口枣茶,“许是今日不该去金明池游宴,该去开宝寺进香礼佛,让佛保佑我少病少灾。”

我开始打量这小小的医馆,前厅坐堂和医铺两立,内堂像休憩的小寝阁,壁上悬挂一副张仲景的画像,下首橱柜香阁皆列书籍,旁边依着一张桌几,桌上放着夹瓷盏和排列堆积的医书,还有正翻开的书页,许是这里是书房罢。应下毕舟的话,他们便离开了医馆,现下馆内清清洁洁,“今日这医馆竟只我一位病人?”

“都去金明池看水戏表演了。”

嗯,好像现下这个时辰正是水师士兵表演诸师百戏的时候,难怪连医馆也冷清起来了。

想到此处,医馆刚好就有客临门,一群女使小厮簇拥着一位美艳娘子进了医馆。

印金缎襟折枝花纹袄配石榴褶裥裙,头上梳着芭蕉髻,髻上环以琉璃绿翠,浅文殊眉下一双丹凤眼浮波含嫩,红妆面容,身段华丽,看起来约莫三十的年纪。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靓妆眉沁绿,羞艳粉生红。我不由得看痴了神,正对上她一双丹凤眼,白净冷艳的脸庞朝我莞尔一笑,红唇柔音细细的嗓子,“叶郎中,今儿来找您配药。”

目不转睛盯着别人看,真是失礼了,眯上眼睛装作假寐罢。

叶郎中用衣袖蹭了蹭手上的药尘,迎她进来“啊,甄娘子,配药打发你家下人来便是,怎么亲自来了?”

她手里的青花绢子捂在胸前,露出白皙手腕上戴的缠枝金镯子,“本是叫自家下人来的,不过今儿刚好出门顽耍,快出旧郑门的时候,听说那里好像有人坠车跌伤了,不知是不是出了人命,三衙和南衙的人正在那儿开设步障安抚街市,过会子才能畅途过市,一看离叶郎中这儿近,就先来您这里了。”

叶郎中愣了一下,往我这里看了一眼。

那不就是我方才摔伤的地方吗?

他嘴角含笑,“你的药吃完这副,再吃两副便可停了。我再替你诊一下脉罢。”说罢,引她进了堂屋,坐在我对面挨着幔帘的圈椅上。

双目轻阖着用褥子做遮掩,开始细细打量她,脸上脂粉浓厚精致,身上浓浓有一股不知是什么香调的香味,闻着有点厌鼻,身旁两个的女使婷婷袅袅,不算同那美艳娘子一同进堂屋的两个,素屏后边还有六个女使并八个小厮侯着挤满了医馆,这排场,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娘子。

细绢搭在手腕寸口脉处,指力轻轻诊在手桡骨茎突处定关处,他细细叮嘱她,“身子恢复得不错,再要胎嗣不难,好好吃药就是。”说罢,去了铺子上配药。

枣茶悠悠絮烟,一时间,我这般跌头破衣的不堪模样与她在堂屋里两两相处,氛围略微寂静。

我不是有意知道你的私密内事的。

不过半盏茶的小刻,叶郎中利索的配好药,拿给了她身边的女使,美艳娘子谢了叶郎中,她身边的女使用银钱重重谢过,一行人乌泱乌泱的离开了。

我闭着眼狡黠道,“叶郎中也看妇人断绪之症呀。”

他笑呵呵摆了摆手,“为人医者,岂能因病避讳呢,娘子的头可还晕吗?”

睁开眼睛往向素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恍惚间,看见蔺舒了。

紫色圆领宽袖长公袍扣金御仙花鞓,腰间佩着紫金鱼袋,头上戴着黑色直脚硬幞头,紫色滚条乌皮靴,高硕的大身影直冲着软褥子这里来,我紧抓着褥子一时不敢动弹,这副狼狈伤态,又给他添麻烦了。

大崖递给他一件蓝缎妆花金彩云纹大氅,是他今晨离开时我在衣橱里找出来给他披在身上的。

他大步跨坐到我身旁把氅裘披在我身上,遮住了我一身狼狈,无视屋内众人的目光,眼睛只盯着我头上的伤看,微微咋舌,“怎么撞着头了,头晕吗?疼不疼?”

挺直的鼻翼透过门窗的射进来的白光在他脸颊上遮出一块小暗影,照出他眼眸里的丝丝关切,自己的心好像不知何为慌乱了。

我小米啄鸡似的点头抱住他,“晕,疼,浑身都疼。”

他看着我的腿,“还能走路吗?”

“我试试。”

我缓缓起身,好像下榻挪不动腿。他立即拦腰抱起我,吩咐大崖,“给这位郎中结医药钱。”

叶郎中连忙摆手道,“你家娘子已经结过了,再不用了。”

言谢郎中后,他抱着我出了医馆。阳光打在我身上有些刺眼,眯着眼睛去看,医馆外,还有许多人围立。

原来跟着蔺舒来的,还有中宫的人。

除去他自己的一堆随侍亲卫和府里的府卫,还有六个女内官,均鬓贴珠钿戴后垂幞头,身着青墨圆领长袍,腰间束红带金绔,脚上穿棕黄靴,其中四位女内官手里端着小红匣子,里头还夹杂一位戴硬幞头着圆领窄袖袍的老品官,肩上夸着一个黑漆木箱子,他气喘吁吁,用袖子擦抹额头的细汗,后边还有一乘大檐子,四周垂挂刺绣横额的珠帘,配以白色藤蔓点缀,匡箱之外两壁高出的栏槛,皆雕饰着金花和木人,抬竿子处列了两队十人,竿子上前后都饰有绿丝条,用金鱼钩子钩定。

这是宫里的檐子啊,我这模样不该张扬的,怎么这么大阵仗。

为首的中宫内人上前道,“我等奉官家和皇后的命,带了太医来为钟娘子诊治。”

那老品官就是太医罢,难怪他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受伤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他们就赶了来,不过我才从医馆出来,用不着太医了呀。

听蔺舒对那些女内官道,“先回府罢。”

我将头埋在蔺舒怀里,他抱着我进了一同进了大檐子,将我轻轻安放在檐内的软褥上,听见外头女内官喊起行,听着舆外浩浩荡荡的声势离开医馆。

舆内,他取下裹住我的氅裘,别挽发髻的簪子被他取下来,发丝如水泻淌在他手里,他拨开我的头发,似乎还再察看我的头伤。

我打断他,“已经让郎中看过了,就是头有些晕,身上很疼,其他都是皮外伤,就不用太医再看一遍了。”

他随手摸了一把我的脸,义正言辞说道,“那郎中不行,哪里能和官家身边随侍的太医相比,身上哪儿还疼,让我瞧瞧。”

我动了动肩背,“觉得背上很疼,像和人打了一场狠架似的。”

他宽掉我的上衣,手摸上我的腰腹的解下腹围,亵衣也松掉,上身露出一大片胸膛肩背,他挪动身子坐到我身后,我背靠着他,让他替我查看背后的伤。

“起了一大片淤青,没什么大事,几天就散了。”说罢将我靠在他怀里,手探到胸前来回揉握我的胸脯。

抬眼看着他,下颚唇舌离我咫尺,脸上笑的不怀好意,我面无表情的的说道,“外头可有很多人呢。”

这话起了作用,他拿衣衫遮住我的胸脯,将氅裘披在身前,手伸进氅裘衣衫内搁在我胸娈上紧紧握住,端正脸色说道,“没什么,就是淤青,过几天就好了。”

我撇撇嘴,“可是很疼啊。”

“那……回了府为夫替娘子揉揉。”正经不过一瞬,他便又坏笑起来。

……你替我揉,那还是不用了。

从崇明门出来赶回将军府,蔺舒用氅裘裹抱着我下了雕舆,一行女内官和齐太医随着进了府,至摧琅轩内,一干外人等在厅事里,石榴和兰芽儿受命一一奉上茶盏菓子,蔺舒将我放在床上,扯过衾褥盖住我,让木兰和芙蕖先替我宽了不整的外袍,着好衣装再行诊治。

“内子方才在医馆让郎中包扎了身上的皮外伤,但始觉头晕,还请齐太医好生瞧瞧拙荆头上的伤。”

素面座屏内,老太医将肩上的黑漆木箱子放在一旁,近坐床边揭下我额头的细布瞧了伤口,再拨开我的眼皮子仔细察切,双手轻轻晃动我的头,沉吟片刻,回了蔺舒,要用银针在我头上诸穴施以针灸,缓解脑震晕晃。

黑漆木箱子打开是密密麻麻的瓶瓶罐罐和许多短细精致的银具,从中取出一裹细布,摆出排排银针备着。

午日正阳,银针施于头上诸穴,最后一抹入眼的景色,是窗外的庭院里的芭蕉攒光而向阳。

醒来时,帐前燃的安神香断了一截,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

芙蕖吩咐屋里守床的青蘋和石榴,“大娘子醒了,将军吩咐,大娘子醒后便备膳,快去。”

整日没吃东西,确实饿了,不过,“将军呢?”

“将军陪着娘子午睡过后,被陈折二位将军叫出去吃酒了。”

陪我午睡,是逃金明池的酬宴罢。

木兰端来了热茶水,一一禀我睡着后的杂事。

“银针施过后,我就复述了医馆郎中的医嘱,抓的药也让那位齐太医瞧了,他诊完了伤均说无碍,青蘋本来是想带他下去吃茶用膳,可他当时推辞了。”

我喝了芙蕖拿来的热茶漱口,慢慢穿好常衣鞋履,让木兰和芙蕖扶着我坐到妆合照台前,望向窗外,已经未日西斜了。

“那为首的内人见给大娘子诊伤已毕,留下了她们手里的小红匣子,便带齐太医回去给皇后回话。”

想起来了,今日在医馆门口看见她们手里确实捧了个小红匣子,我问芙蕖,“小红匣子?里头是什么?”

芙蕖去了床屏后,打开后边的橱柜拿出了那小红匣子,打开厦盖,里面是两颗乌黑黑的丸子,“那位内人说是皇后平日所服的补气血的,宫里用珍贵药材所制的药丸,一共四匣,一匣两丸,一名为凝玉丸,一名为沉夏丸。”

我拿起盒子闻了药丸,像是混了许多药材在里面,味道杂冲,却也有一股淡淡秋菊的味道,不解道,“我这是跌打损伤,用不着补气血啊。”

木兰笑着说,“将军也是这么说的,只先嘱咐我们收起来,待日后再说。将军给她们送了吃茶钱后,晏姑姑正要送他们离府,夷涂阁的那位就来了。”

“阮婵娟?她来做什么?”我把厦盖子盖好,递给芙蕖让她安放回原位。

木兰拿起沉木梳替我梳头,面色骤变,“宫里头的人是奉旨来给大娘子诊病的,她哪里有资格让齐太医为她诊胎,且府上请郎中每隔十日来给她诊安胎脉,若她有个什么病痛的,都是立刻叫榆钱儿再去请郎中的,府里也向来都是好吃好用的供着夷涂阁,从没有怠慢过她,这次当着宫中内人们的面败了尊卑规矩,将军当众沉了脸训斥了一番,赶她回夷涂阁了。”

我看着葵花铜镜里的自己,头上裹了不渗血的新细布,发髻简单的挽个髻,“我猜,她来的时候,是不是看起来哭过。”

青蘋端来了莓子果盘,芙蕖接过果盘放在我跟前,“是呀,大娘子真是神算子,阮娘子来的时候,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明白了,拿起莓子慢条斯理吃起来,“请太医为她诊胎,这是想告诉外头的人,我这个钟大娘子待府里婢妾刻薄,有谋害她胎儿的嫌隙,给她请的诊胎的郎中是信不过的,所以在众人面前向太医求治,不管胎儿有恙无恙,我都给人留下了刻薄妒人的印象。唉,早先说过了,这些粗浅的手段,你们将军自然瞧得出来,像她那般小心眼子算计人的法子,不过给府里平添热闹罢了。”

芙蕖垮下脸埋怨起来,“成日里一副柔柔戚戚的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我们府里怎么着了她呢。”

我笑着安抚她道,“你们的大娘子是个怎样的为人,你们将军心里很是清楚,摧琅轩气度磊落,容得下人。”

回到床上歇着,石榴和兰芽儿端来了食几,服过药吃了饭后,看起了文靖公传。

这还真是打发闲时的好东西呀。

子初,中亱,我收了书,瞌睡终于来了。门外细细碎碎的响起一阵脚步声,我斜靠在床头,盯着素面坐屏后形动的影子看。

酒气和他撞进我怀里,慢慢从袖肩抖落出一个小瓷瓶子,放在帐前桌几和茶盏书本子一起,“和一众同僚在长庆楼吃了些酒,回来前已经吐得干净了。”

随手脱扔玉鞓黛紫锦袍,靴子横七竖八的甩躺在地上,吩咐青蘋和香蒲热茶热水伺候洗漱,盥室传出他的声音,“头还晕不晕啊。”

我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被窝,“还好,我还能看书呢。”

热瓷壶并菓子香蒲一并搁放在小几上,迅速收拾了地上凌乱的衣靴便都关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熏着淡淡紫藤萝花香,望着盥室三折屏风征征发呆,烛火显映出他的身形从盥室出来,身上的寝衣半穿未穿,胸怀畅露来到床上解了我的亵衣,趴在他怀里,背上一大片淤青露在他跟前,他拿起那个小瓷瓶子,似乎在我背上抹什么膏泥。

一股寒凉之意从背上侵入体内,我不禁打了寒颤,“好凉。”

他静静说道,“这是军营里凝血消淤青的药膏,比外头郎中开的什么散服药好使多了。”

想起今日在医馆门前那般阵仗,我蹙起眉头来,“依着官人今日今时的品阶,宫中贵人随侍的太医和出降的雕舆,是官家的恩典吗?”

他抹完膏泥,用帕子擦了擦手,“嗯,军巡铺上报你出事的时候,朝臣们正陪着官家在临水殿开宴赏戏,殿上的人倶都知晓了。”

此刻我动身困难,想喝茶难得,他了然于心,拿起茶碗放到我唇前喂我喝下。

“那…那估计……明日遍东京都晓得我被恶马惊伤坠车了。”茶水慢慢进入咽喉,喝完有些呛气,“我…我又不是断手断脚了,我自己喝。”从他手中拿过茶碗慢慢喝了一盅,再接着细细揣说,“司衙的都是一干机巧的人,肇事主都是些王公爵贵府上的公子哥,想必平日那些公子哥扰街乱市的恶状司衙是无可奈何的,他们今日将那些公子哥街市纵马伤人的事儿传到御前,正好借我这桩伤案找那些公子哥追责,官人你说是不是?”

手里的茶碗被他放回桌几上,宽厚的肩膀靠在床头,“今日太医向官家和皇后回禀你的伤情之后,官家发话了,说你的伤情很是严重,那些肇事的子弟得吃些黄莲了。”

借题发挥,这是要……

他静静的续说,“朝廷推行新政变法周折不断,新旧两系大臣整日在文德殿上互喷唾沫星子,官家心里一直忧虑恼郁,你这一摔,他们刚好落入官家眼里。明日会有人上门来拜府探病,我有公干在身,只能你自己在家陪客了。”

“你是说今日撞我的那些公子哥里的家府?”我恍然大悟过来,怎么忘了这茬,不过……“应该不止,你高名在外,也会有其他人打着探病的名头来结交咱们家的,那我岂不是要接见很多的贵妇名眷。”我用衾褥裹住全身,瘫在他怀里,“官家不是说我伤的很严重吗,那还是装重病不见人罢。”转念一想,“也不行,不能避着都不见,不晓得的还以为咱们家恣睢怙权,我仗着是苦主傲气得很,这样怕是会给你在朝廷树敌。”

更深人静,屋子里只我和他,我强自按捺下心里的不安,“官家是要抬举你发难于那些旧爵贵吗,你会不会有危险啊?”

莲青细纱帐帘卸下,锦衾盖住抱我入怀,他拨动我遮眉的碎发,幽幽说道,“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的,这场伤祸又不是你上赶着撞上去,放心,跟着你官人混绝对有肉吃。”

有肉吃,我不求有肉吃,我求你平安。

伸手抚上他的下颚,突然想起来,“对了,你去医馆接我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一位美艳娘子。”

亵衣被他松垮在床头一侧,他伸手握住我胸前的肉蒲,“什么美艳娘子,没看见啊。”

直视着他满脸真真切切,狐疑起来,“她前脚走出医馆,你后脚就进了来,怎么会没碰上。”

“是见到了有人从医馆出来,不过没见到什么美艳娘子啊?”他双眉斜飞,神色戏谑起来,“有多美艳,比之娘子如何?”

我神色一顿,回想起今日见她的模样,“那位甄娘子光艳逼人,我半个也比之不及,穿戴、打扮、排场都像是大户人家里的,可能是你哪位同僚家的娘子,官人你没机缘了。”

“不要紧,得汝为妇,平生足矣。”

字字清楚的在耳边回旋,对上他的眼波璀璨,突然面红耳赤,我挣脱开他的手,“我身上有伤,官人不如去晷景斋或者夷涂阁罢,你许久没去看邡娘子和阮娘子了。”

他不肯罢手,硕重的臂膀连同锦衾一起抱住我,宽厚英挺的脸笑的温柔热腻,“不去,懒得去。来,为夫给娘子揉揉背。”厚热的大手伸进锦衾,根根指骨贴着我的后背肌肤,一圈一圈发力,似是要把瘀疼从背上撵走。

唇舌的酒气淡淡入了心喉,一响贪欢,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怎么还似刚成亲时那般容易娇羞脸热?”

随口胡诌了个理由,“是屋子太热了罢。”

他的眼睛半眯半睁,戏笑我拙劣的遮掩。

是的,屋子里一点也不热。

衾褥滑落于地,身子不耐凉,脊骨顿时冰颤,膝盖上缠的细布此刻显得夺目,担心起来,“我这副跌打模样得何时能好啊?”

“六七日罢。”

我推开他,摆梭着双腿,□□的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哀叹一声,“唉,我本来和大嫂嫂约好了去观琼林宴呢。”

“你们妇人家去凑那个热闹做什么。”

脑海里开始幻想琼林苑锡宴的美好景象,我不自觉的生了欢喜,“听说这次登科的天子门生,有许多都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他眉间神色一敛,眼疾手快的扣住我的脚,双腿被他推高枕在他两边肩上,“可惜娘子错过了。”

晨间,窗外淅淅沥沥,听芭蕉打雨声缓缓醒来,纱帐内浓热香糜酥软了身骨,缩在褐黄花绫锦衾里温裹□□的身子,伸手去摸软枕的另一边,那里还剩些微余温。

他去上常朝了。

凝望帐顶,放空脑海里,慢慢回想起昨夜问他的话,当初提亲时为何提出要见我一面。

“当初你们家对这桩亲事有些顾虑,打铁要趁热,你若同意了,你祖父祖母自然也不会反对。”

他稳重威严的大脸带着松快舒逸的笑容,我点点头接着问,“然后呢。”

热茶轻轻啜了一口后,他直视着我,眼眸里溢笑出热腻,“嗯,好可人的小娘子,看着像受了惊的兔子似的。”

受了惊的兔子,我第一次见他时很露怯吗。

心里起了微秒,好像有什么不对,“什么叫打铁要趁热?你这般着急和我家结亲?汴京里那么多待嫁的名门贵女,你也不必非要和我家趁热打铁。”

他轻叹了一口气,悠悠说道,“和你家结亲是母亲决意的。”

婆母康阳郡主?衾褥随着身子扭扭捏捏在床上搅动,忽然心头一动,狐疑看着眼前的男人,“难道我们家是婆母早就……当初二姐姐……”

原来婆母早就打算好了要与钟家结亲,耽误了与二姐姐的亲事便是我来顶上,我惊张口结舌的看着他,“那你当初是听说我在同人议亲了,才找上门来的?”

他将我的头轻轻托放到软枕上,身子被他规规矩矩的掖好衾褥,“你祖父门下那么多前途光明的学生,你的议亲也不顺利,想来当初你自己也没想明白想嫁一个怎样的夫君,那可不就得为夫来吗。”薄唇迅速亲吻了我,极有份量的双臂锁住我的身子,“睡罢,乖。”

真是大言不惭,哄谁呢。

议亲不顺利,当初为何不那么顺利呢。

当初祖父祖母的择亲议选,从祖父的学生里择一个嫁了,嫁一个像父亲那般人生轨迹的人,科考出仕做官,沉浮宦海,陪他奔奔忙忙经营家业;亦或是嫁到靠家里祖上世赏恩荫的门楣,有寄禄官阶的子弟,夫婿不说前程远大,至少稳固安定,这些不都挺好的吗,过日子不就是图个安稳省心吗,那当初在犹豫什么呢。

是犹豫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吗,那如今呢,如今还是这样的日子吗。

从前,那时赏歌姬丝竹,他学曲子里的词样问我,愿意和他一起携手白头吗,我毫不犹豫的答了不愿,如今呢。

闭眼是他,睁眼想他。

好像已经不能干净撇开他无忧无虑过自己的懒日子了。

伸个懒腰罢,不去想了。

哎,他昨夜拿回来的药膏药效甚好,伸着腰好似也感觉不到疼了。

唤了芙蕖服侍我起床梳洗,热水擦了身子,换上干净的亵衣和里衣。

梳洗过后,窗户打开,轻轻凉风散了屋子里焚的意合香浓燥热,芙蕖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凫靥裘替我披上,在床上吃了早饭,正看着账簿,晏姑姑来禀,刘大嫂嫂和折家曾大娘子来了。

将簿子笔墨收置一旁,吩咐芙蕖和木兰设茶。

蔷薇花香的馨烈伴着一身褐罗山茶花宽袖长褙子的韵秀端庄的妇人从素面坐屏后方传进来,还有一位娇俏的曾大娘子,褐黄绫镶狮子戏球花边的宽袖直领长褙子外披褐色帛巾,露出下身高旋裙摆,头上梳着盘福髻插白角梳和两只银发钗,素雅的檀晕妆晕染着她面颊微红,见着我额头和手上的伤大吃一惊,“昨日听说龄徵在大街上摔下犊车了,”

我欲起身向她们见礼,被刘大嫂嫂截住,她坐在床沿处,“我瞧瞧,这额头,还有左手,还有哪儿伤着了?怎么膝盖也伤了,这都没法下床了,竟摔得这样厉害,那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瞧完了外伤接着又问,“身上还有哪儿伤着没?”

看她脸上关切甚深,我道了身上还有些淤青。

她解了我披在身上的凫靥裘,手掀了里衣领子,胸前亵衣没遮及的肌肤和肩胛被她瞧了个精光。

不止些许淤痕,还有昨晚蔺舒在胸上嘬咬的红印子全被刘大嫂嫂瞟见了,她转眼递给一旁的曾大娘子颇有深意的眼神,曾大娘子心领神会,用绢子掩起嘴角憋住娇笑瞧我。

好难为情啊,耳朵涮的滚烫起来,我迅速整理好衣衫,用凫靥裘笼裹自己,不露一丝里衣出来,继续听她着关切挂心,“头可晕痛吗?太医说这多久能好啊?可要用什么难得的药,打发人去我那儿取。”

一通长长短短的问候,对上她俩别有深意的笑容,我强捺住屋子一股不自然的氛围,不疾不徐的回答,“头伤太医已经针治过了,剩下的都是跌打损伤,过一旬二旬便好,大嫂嫂且安心,不需什么名药。”

木兰拿了朱漆木圆凳给她二人,坐于三屏床榻近处,我呆呆的坐在床榻上,听她们见昨日金明池宴上的所见所闻。

刘大嫂嫂身上的蔷薇花香犹透心,远山黛眉弯弯,笑的意趣浓厚,“三弟妹昨日没去观成琼林宴射,新登科的状元和探花真是英俊,昨日在席上,观文殿大学士钱大人家一眼相中了那探花,立时就要去说亲,皇后的侄女也看上了探花,皇后和钱大人当场抢起亲来了,那席上可真是热闹。”

想想琼林宴上那些英俊才郎,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可惜了,我没有亲眼瞧见,那状元呢,被哪家大人瞧上了?”

刘大嫂嫂和曾大娘子面面相视一笑,曾大娘子开口答道,“昨儿个在席上,官家有意让新袭爵的濮国公家与状元结亲。”

我发出感叹,轻轻啊了一声,“天子赐婚,荣耀甚高啊。”

她脸上似有些无奈,目光却炯炯有神,“昨日撞了你的那群小子里面,有濮国公家的堂侄,昨日晚上官家又将这场赐婚取消了,濮国公他堂弟一家子狠狠将那小子打了板子,现在下不了床呢。”

我摸着额头,略笑了笑,望向妆合照台左边,天青汝窑壶里插放着新鲜的棠棣香木,旁边搁置着方才看的账簿笔墨。

老濮国公刚过世,后代子孙却声色犬马闯出祸来,官家难怪震怒,拿濮国公家发出信号,台谏一呼百应,今日朝上参旧世爵贵的札子估计想来不比我这一摞子账簿少。

她兴致盎然接着又道,脸上堆起坏坏的笑,“不止呢,新登科的进士们许多都是一表人才,当场还有许多抢亲的品官家眷,眼看着马球会也开了,蔺家大哥和三哥打马球可是好手,京都里待字闺中的高门士女一睹蔺家兄长们的英姿风范,怕有些个动了闺心的,刘大嫂子和龄徵岂不是有得头疼了。”

我笑不作声,已经有动了闺心的小娘子找上门了。

大嫂嫂连忙打住施大娘子的话,“你蔺大哥胡子长得能打结了,谁还能看得上他呀。”一双淡褶的亮条眼睛转到我身上,“该是三弟妹头疼,三弟正值英年,又功高居伟,多少高门士女前仆后继往上扑哟。”

笑不出来了,眼前这位端庄可亲的韵妇人还是我大嫂嫂吗。

都只拿我闹趣儿,漏了她的夫婿。

“曾……”她比我大四岁,只因跟着她家官人一起尊我家官人兄长,她即唤我本字,我叫她一声施娘子,不免生疏,唤她本字罢。

“葶华说笑了,遵正只比官人小三四岁,且与官人都是行伍出身,一同出征西夏得功,一样封官加禄,不比官人差呀。不过……也比不得琼林宴上的天子门生呀。”说罢,我们三个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曾葶华娇笑得开怀,腰间的玉坠子随着身子摇曳,“那状元的亲事没有着落了,马球会上更是相看的好场面呢。”

刘大嫂嫂捂着胸口喝了口银毫茶,顺顺快笑岔的气,“对了,这次新登科的进士里,有几个是你家祖父的学生呢,你祖父的学生有真才实学的不少,娞姐儿和妏姐儿的教书先生也曾是茅山书院出来的。”

我抿住嘴唇思衬,欣然看着她二人,转眼慢慢笑说,“我祖父一介布衣,受故人之邀在茅山书院教学,这天下哪家书院的学生,不是官家的学生呀。”

曾家世代簪缨,门风清约自持,祖辈们大都荣登进士第,曾葶华的祖父更是配享庙庭,我祖父不过是个教书的匠人,怎能在她面前倨傲自尊,这话传出去别人也找出不错来。

大嫂嫂轻连点头,扫了扫我和曾葶华的面庞,轻声说道,“倒都是没有订亲的好男儿,若是能的话,想替我娞姐儿订下一门。”

曾葶华摆了摆绢子,热切说道,“娞姐儿还早,等三年后下一次的春闱,我替刘大嫂子在放榜的时候去抢亲。”

我跟着起哄接道,“我也去帮忙,盯紧那些高中进士的英俊才郎,葶华便多带点人手下场去抢亲,咱们抢到一个是一个。”

我和葶华笑的前俯后仰,满脸通红,她直拿绢子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刘大嫂嫂作势要打我和她,“你们两个真是越说越浑了。”

摧琅轩笑闹不断,放晴快到晌午,这个时辰,约莫常朝结束,各家都有官人要下朝回府了。

我家自然也有官人要回府了。

一如往昔,这个时辰备午膳。

她们离去后撤了圆凳,香几新放上热茶盏,没过多久蔺舒便回来了。

他一进屋子便将头上的幞头扔在芙蕖手里,开始脱身上的紫公服,吩咐下头摆午膳。

行云流水般换上一套鸦青窄袖细绫袍,神色健气如常,一边净手一边眼睛转到照台上的账簿笔墨,用帕子擦过手上的水渍后,随手拿起账簿翻了一下,“这么多账簿,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头伤了就不要看了,交给账房看罢。”

“昨日那位齐太医医术很好,已经不头晕了,眼里过个数,看看也无碍。”我立正上半截身子,直探着头殷切问他,“今日你们朝堂可议了那些人家子弟跃马踏人,得了个什么处置?”

他撩下账簿转而来到床上,倚在床栏上等候午膳的到来,一双大长腿横七八竖压住了我身上披的凫靥裘,我用力挪开他的大腿到空闲处,越过他的身子去拿香几上的茶盏,乖巧奉上热茶于他,等他开口。

他悠悠然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喝过后,细细开口说及,“按照宋刑统律,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徒一年。官家让各家肇事的子弟都先去南衙领五十板子,再斩其马足以谢所伤,至于徒一年,各家府上的家长说了,愿意以脊杖二十折罪。”

我顿时身躯一震,惊愕的看着他,“五十个板子,再加脊杖二十,那不得把人给打废了。”

他欲将茶盏放回香几,我连忙替他放回去,继续听他说由,“那总比去做一年苦役的好,虽说都是爵贵子弟,能用银钱打点地方,但是把他们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整日游手好闲的东京闲少在那种苦地方圈着,三五日就要哀嚎闹事了,不如狠狠打了,至少也过把月才能出府闲溜达。”

说的也是,这些府上也不缺名贵药材治伤,长徒不如短痛。

他接着道,“官家下旨申饬了各家爵府,夺了各家府上今年封邑食禄,罚均摊赔付沿街获伤毁损的商贩市民,娘子是官眷,咱们家得赔银三百两。”

三百两啊,我咋舌了一声,心里开始默默算账,平摊后每家只出银三十多两算给我伤赔医药费,我治伤时叶郎中那儿收了不足五钱银子,齐太医是官家派来的,分文不收,且皇后还赐了我几枚药丸子,治背后淤伤用的是蔺舒的药膏,除去驾车的小厮得了点擦伤还有我后续换药的花销,此事还有哪里的开销呢。

青蘋和香蒲来回话摆好膳了,蔺舒抱着我去往外堂,将我轻轻放在餐几的圆座墩儿上,随后忙不迭的夹起菜来吃。

我整理裘衣调整好舒适的坐姿,见他吃的快,晃悠着左手,慢吞吞用右手给他盛了一碗盘游饭,“官人早上没用早饭就去上常朝了吗?”

“今晨起得迟了些,在街市摊随口吃了点白肉胡饼,方才在朝堂上便饿了。”他看了看我,“娘子怎么不动筷子啊?”

望着这一桌子有些大补的菜肴,明白花销在哪儿了,晏姑姑心思周到得宜啊。

我眼巴巴的望着蔺舒,“我想吃枇杷。园子里的枇杷树结的枇杷都熟的不多,过些天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摘枇杷好不好呀。”

他夹了一片烧乳羊喂到我嘴前,“好,先吃饭。”

我吃下后慢慢细嚼,他又喂了我一勺盘游饭,“还想吃什么?”

我指了指那道鱼辣羹,他盛了一碗给我,这时大崖进来回话,“爷,公文已经取回来放在书房了。”

僵硬的左手和右手一起捧着汤碗,“官人要在家公干?”

他点点头,“下朝时,你父亲和大哥还有你三姐夫与我说了,下午过来瞧瞧你的伤,我得在家,不能让你一个人陪娘家人。”

他要在家和我一起陪娘家人,他这么好吗。

我若有所思轻声冒出一句,“我们要扮演恩爱夫妻吗?”

他被我问的一怔,顿了一下手上夹菜的动作,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我们不恩爱吗?昨夜和娘子不就狠狠的恩爱了一番吗。”

……想起来了………昨夜……

眼前这个人眼里笑意叵测,一道蜜渍豆腐喂到我嘴前,“尝尝,甜吗?”

他昨夜吻我许久,意犹未尽道,“好甜啊。”

突然羞臊面热,吃下喂到嘴边的蜜渍豆腐……此人坏啊。

午后,懒洋洋仰在榻褥上,摸着圆圆的肚皮,让芙蕖拿来了棋盘,准备和她们大杀四方。

木兰伸长了脖子望着黑白棋子来回起起落落,惦记着园子里那些熟了几颗的枇杷,不禁犯起了嘀咕,“用不着将军和大娘子,我就能给摘回来啊,再晚几天那枇杷该熟的落地了。”

芙蕖一边思衬落子何处一边打趣我,“你摘的怎么比之将军摘的,咱们将军摘的枇杷大娘子才吃着甜啊。”

看她俩会心一笑,我点点头,“那木兰就去摘罢,摘回来我给你俩做个枇杷宴。”

这话一出,她二人倒吸一口凉气,芙蕖赶紧提醒木兰,“大娘子未出阁时,和老夫人学看账理家的本事学的是青出于蓝,写字会棋也是好的,只厨艺……大娘子就别祸害灶上了,上次您说要做桃花糕,幸亏夫人来了……”

幸亏母亲来了,那桃花糕没心思做了。

她吐了吐舌头,知道提起母亲让我想起上次不痛快的事儿了。

手里的棋子一时间不知该落在何处……对着芙蕖说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罚你这局输了的话就不许吃枇杷。”

一盘棋局正下到了秒时候,晏姑姑来奉上片子,我打开一看,那些肇事的混账子弟的老母给我下拜帖了。

先是濮国公府的帖子,接二连三的襄国公府、忠怀侯府、忠勇候府二房三家的帖子。

接下来几日,我有见不完的贵妇官眷了。

上半日是刘大嫂嫂和曾葶华,下班日,是爹爹、大哥大嫂和三姐姐、三姐夫。

摧琅轩听见门外头父亲唤蔺舒。

“你岳母染了春寒,我就没让她来,免得把寒气儿再过给龄徵。贤婿啊,等龄徵的伤好了,你带着她多回家看看她母亲。”

原来,父亲是来劝我给母亲低头的。

佘家要离京了。

佘家舅父被谏官弹劾之前在陈州为官时,纵家人贷公使钱数千缗,常会饮于广厦,生活作风奢靡过度。

佘家舅父又被谏官弹劾结交内侍。

佘家舅父还被谏官弹劾涉嫌恶贸田产,已不可处在京之位。

佘家舅父为人务实又不善钻研,在陈州为官多年仕途停滞,总补不了京官的空缺,舅母着急舅父仕途,便替舅父钻研结交,时常在家宴请和馈送过往官员,但次数多了,总有走账的。

舅母平常爱交际多游宴,认识了永国公的奶妈子清河郡夫人潘氏,两个人久而久之就亲如姊妹了。前些年佘家进京后,由潘氏牵头舅母结交了永国公的母妃贤妃宫里的人,往后时常同他们来往,前不久还一起在外头恶意买卖铺子田产,有人家去南衙报官司了。

佘家舅父被舅母连累,瞒着舅父同潘氏干的这些勾当。

佘家舅父被贬黜外放到雷州,二姐夫在马军司的差事也变更跟着去了,雷州离京千里之遥,且雷州民生实在不比京都繁华,二姐姐从小跟在母亲身边金娇玉贵的养大,去了那地方,难怪母亲要生病了。

蔺舒连连答应后,一众人进了屋子,我起了上半身连连见礼问候,下半身细布缠裹得膝盖走路都不利索,叫芙蕖取了一套葵口的十二先生。

娘家大嫂子的点茶功夫了得,我有口福了。

我乖顺讨好的望着她,海棠花罗生色绰子配高旋裙,头上梳着垂螺髻饰以琉璃翠,身形高挑,细腰可人,我眼馋啊。

寒暄问候,一番杂事闲谈,也提到了佘家。

把佘家撂到官家面前的背后推手正是蔺舒,他一个武将,除了强兵的法干,鲜少和中枢的人搅和吵变法,公干之余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很是方便。

三姐夫唤道,“舒迟啊,你瞧着相州三劫盗案那起官司的涉案官员们最后会如何?”

舒迟,蔺舒的表字。

蔺舒品着大嫂子作的茶,微微一笑,“许是不会法外开罪罢。”

父亲和大哥哥言及佘家甚是叹息,而他和三姐夫一本正经的扯东京官贵们的闲话,两个人做贼很是不心虚。

周弄清与爹爹是青梅竹马,身为爹爹的妾室也很会笼络爹爹的心,祖母因为母亲虽然不怎么待见她,可她也很会花心思讨好我祖父祖母,当初替三姐姐议亲时,择了祖父科考看好的学生,当然那位学生也不负周弄清的殷切希望登了进士第,如今在御史台当职,钟家在朝谏上有了一位自己人。

弹劾佘家舅父的札子正是三姐夫从中密助蔺舒,三姐夫那里自然少不了才德相宜三姐姐的意思,三姐姐自然又晓得她母亲周弄清在钟家为妾的处境,我母亲的母家离京,周弄清现下心里不知有多得意。

母亲奔走亲朋之间周旋佘家离京这件事的余地,想让祖父在朝的学生为佘家说句话,什么佘家舅父为官多年政绩勤勉,酌情原职留察。

可弹劾皆是属实,没有一星半点的抹黑。

父亲他们走后,我坐在书房的矮褥上做香,书房内外戒严,冷清的只听见风吹打廊亭下的干枝清叶。

“你母亲还写信求到了你祖父跟前,想让你祖父出面找他在朝的学生替佘家舅父说句话,我提前给你老家去了信,把你二姐姐下毒、佘家塞女进府的事儿都告知了后,你祖父祖母在给你母亲的回信里狠狠骂了她一顿,如何,娘子可解气否?”

我急急的喊道隔着纸屏坐在书案前矮椅子上的那人,“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怎么能把二姐姐和舅母的那些事告诉祖父祖母呢?这下好了,还要两个古稀之年的老人家担心挂念着我。”

“唉,事情不都解决了吗,两个老人家知道你有我护着,甚是安心。”

“我祖父鲜少与朝廷的事情沾染,从前未出阁时见有人上门想借我祖父的颜面向别人讨个人情,被我祖母拿大棍子给打出去了,但这次是佘家出事,我祖母向来护着母亲,说不定祖母真的会让祖父出面。”

不过,蔺舒何时与三姐夫这般交好的呢?

那做贼不心虚的人道,平淡如水,不尚虚华,乃贤者之交谊。

……我怎么瞧着像是臭味相投呢。

一炉合香做好后置在书房内的小几上,氤氲着纸屏内堂,我坐去小几处单手镇纸,沾了墨的笔不知落在纸上何物,侧头看像书桌的那人抿着唇处理公文,何时这样静谧无声的。

有了。

纸上寥寥数笔,开始勾勒他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