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偏心是怎么个道理

终于等到我额头和身上细布拆了的日子,伤口结了一层红色的疤痕,太医开的祛疤痕的药开始用起来,我等到可以去园子摘枇杷吃的这天到来,欢喜雀跃不过半天,晏姑姑却要回老家含饴弄孙了。

晏姑姑要离府的事提上日程,我要在晏姑姑半月后离开之前,迅速熟理内宅管家婆子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

请了折家二郎折遵正和他家大娘子曾葶华来府上吃枇杷小宴,闲耍了一日才送别他们,我蔫蔫的倚在矮椅上,这场小宴是我闲散度日最后的欢乐了。

晚春暖沁,此时日暮烟波,芳草请蔺舒去了夷涂阁,摧琅轩冷清的只点着几盏灯烛,案几上白瓷的香炉里已不再散发合香的香味,我摇着碧桃图纨扇好像听见了蝉鸣,今年的夏天是不是来的早了些。

案几上除了芙蕖新上的茶盏,还有晏姑姑拿来的一沓人事单子,撑着下颌仔细理看起来,府里对奴婢主事不尽繁杂,除去签了死契的好说,签了明契的奴婢管束太过松散,晏姑姑此前都是靠手底下几个管家娘子的严督来回调度不足。

不说外头置的产业,单单将军府,上下七十多口人,打理起来定甚是乏累啊。

芙蕖在一旁研着墨,“人走茶凉,何况晏姑姑还没走,底下那些贱蹄子就想兴风翻浪了,今儿个主家和折将军在塘湖前的鹤亭里垂钓,送菓子热茶过去半晌没到,竟是有两个女使在廊上起了龃龉,在廊上骂骂咧咧的,闹了不小的阵仗,鹤亭侍候的女使送菓子热茶也搅和了进去,害的主家们连个消渴的茶水都没有。”

我灌了一口茶水,仔细问及细由,“闹事的为的是什么?”

晏姑姑接着话回我,“主君的书房一项是安排杜若和云实扫灰侍尘,杜若年纪到了被她爹娘接回家去,就空出了她的差事,那两个丫头都想顶这个差事,去书房领活。”

我轻轻哦了一声,转而视线对上芙蕖。

芙蕖是个灵慧的,直接点开我心中的疑惑,她略微沉声道,“自从有了荔枝的前车之鉴,府里的那些个女使娘子们再没生过那样的心思了。书房内都是大崖亲自打扫整理,没让旁人碰过,她们争的是书房外头庭院廊子的活儿,那庭院廊子三五日打扫一次,是丫头们躲懒的好美差。”

我正好在看奴婢籍契单子,直接问晏姑姑,“两个丫头叫什么?”

“屈草和上草,原是专务甬道和游廊的洒扫清理。”

晏姑姑点明她二人都是家生子,我将一叠家生子奴婢籍契单子分成三份,让她二人帮着细细筛选出那两个丫头的籍契。

屈草的母亲是管脂粉针线采买的祁娘子,她爹在外头铺子跑差运;上草是厨娘吴娘子的女儿,老子是郊山庄子上收粟谷的季管事。

我若有所思道,“季管事的女儿,想必是识字的。”

晏姑姑也点点头,我猜着了。

纨扇柄轻轻敲在这两张籍契单子上,我笑问芙蕖,“府里的下人是不是都认为我这个大娘子年轻不晓事,一天只晓得吃喝闲耍啊?”

芙蕖被我问得突然愣住,晏姑姑倒露出了笑容,“大娘子一向是有主张的。”

纨扇柄最后一声重重叩在单子上,我对晏姑姑道,“一个是管脂粉采买的,一个是管谷物采收的,那就都不要去围着书房转了,跟他们爹娘说一声。”

晏姑姑笑着点点头应下。

我在这府里三年,不说一草一木皆识,能叫出名字的仆役记住脸的也不少了,只是要耗费颇大一番心血才能解决人事满贯的问题,那些个赌钱吃酒的,公出吃扣的,躲懒推事的,都是些小事情,晏姑姑严小纵大,府里的管事娘子们才最令人耗神。

他们比我老练多了。

刚开始要熟悉的事情一项项没个完的,看着这些被我圈圈算算梳理好的府里各种人事安排开支及收录,烛火似乎在一圈圈散开来,按了按疼痛的太阳穴,好像有什么虫子从太阳穴钻进去,似是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和物,“泡一盏茯苓茶来,把这些收了罢,我看不下去了。”

芙蕖扶我从厅事起身,“大娘子从前闺阁时学理账管家落下头痛目眩的毛病又犯了,已经亥时了,快服侍大娘子歇下。”

我嘱咐芙蕖,“对了,木兰呢。”

她扶我坐在照台前的矮蹾子上,替我卸钗放发,“大娘子让她跟着晏姑姑学习安排料理枇杷小宴,一忙完就回舍屋歇着去了。”她轻轻笑起来,“若让木兰跟着您一起理家立事,鸡鸣而起贼卧而睡的,她那脸恐怕要蜡黄了,您连鱼汤都不许她碰,可苦着她了。”

我笑着说道,“她那小脸不蜡黄的话,怎么能领月钱呀。”

她看向镜子里的我思索转瞬,灵动的眸子显露狡黠,“大娘子的意思是……让木兰扮苦给将军看,届时您好替她说情?”

屋子这会儿只有我和她,我缓缓点头,“这事儿还没个响头,先别道出去,免得下头有人怨我偏心旧仆。”透葵花铜镜看到她的明眸善睐,“你和她都是我陪嫁的贴身女使,再过两年,就要放你们出府去,我替你们打算了,你们嫁人的年纪已经被拖大了,手里积攒银钱都照看了家里的爹娘和兄弟姐妹,看样子是准备把你们一辈子都交待在这府里了。放心,我总是要替你们择个好夫家,给你二人置办一份厚嫁妆,像越桃一样让你们风风光光的出府。”

越桃,我从前的陪嫁女使之一,一年前已经出府嫁人了。

她手里放发的动作停了下来,我转过头去看她,鼻尖酸红一片,眼里顿时有泪花打转,似是梗住了咽喉说不出话来。

发梳被她在手里捏紧,突然直挺挺的跪在矮蹾子旁边,嫩眉下的明亮眼睛里泪花欲出不出,“家里穷困把我卖给主家,大娘子从小待我如同亲姊妹,我不嫁到外头去,求大娘子别把我嫁到外头去,我想一辈子陪在大娘子身边。”

我转过头仔细看她,红粉年纪,透着一股芳春桃李的气息,不该被耽误的。

我不知她有没有那个心,她亦晓得我不是个兜圈子的,直接问罢,“那……你可愿意做将军的填房?”

水灵灵的脸蛋立刻煞白起来,她连忙叩头说道,“求姐儿周全,芙蕖是老夫人安排从小侍候姐儿的,即使不给将军做填房,相信姐儿也能有法子留芙蕖在姐儿身边。”

我默不作声,望着妆奁匣子里那对只戴了一两回的金貔貅面纹镶羊脂白玉手镯,白净光润如同女子柔荑,在这小小妆奁匣子里做个冰冷的物拾,可惜了。

她倏然说道,“将军待姐儿这样好,姐儿何必放人进来,岂不是把将军从摧琅轩往外推了,芙蕖是不愿意的,姐儿要找就找木兰她们几个罢。”说罢,再向叩了一个头就气鼓鼓的出去了。

哎………这小妮子和我置上气了。

我不把他往外推,若届时和离,怕是很难割舍了。

和离,离心才是最难的。

盥室备好了热浴,解神的茯苓茶放在一旁的高台上,笼罩在略高的水温透出的淡淡热气,我喝了茶解神,宽掉衣裳后全身心浸泡在热浴里,丁香氤氲透骨,酥暖着每一寸肌肤。

石榴轻声进来禀我,“床褥铺好了。”

我闭眼享受这洗去疲倦的时刻,“嗯,退下去歇着罢。”

“……可要替将军留烛?”

想必,他今晚要宿在夷涂阁了。

“不用了,只留床盏的便好。”

关门的声音是屋子静谧下来的最后的声响,慢慢的,脑海里浮现木兰和芙蕖的脸。

还是要找外头有前途的殷实人家,总不能让她们做老姑娘啊。

我也想留她们在身边啊。

越桃,听说她年初诞下了个大胖小子呢。

时人知命,我即不敢把她们的命运全部同我绑在一起,也不敢让她们因我便将这一生都交待在将军府里。

和母亲闹得不欢而散,如是有一天,蔺家容不下我了……

“徵丫头你是高嫁,婆婆又是个郡主,将来若是在夫家受了委屈,祖母亦不好替你去出头,万事莫悔;你记住,最要紧的是笼络住丈夫的心……”

“上京另居,也好,小两口倒好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

祖母当初言明了这桩姻亲的难处,若在夫家受了委屈,母亲不会替我来出头,她更没法跑去蔺家要说法。

成婚三载,蔺舒从没在哪里难为过我委屈过我,芙蕖说得很对,他待我很好,或者说,他待作为妻妇的我很好。

若有朝一日他不再这样待我好了……

筋骨越发疏散软乏,水温慢慢变的温和,从热浴里起来,用帕子擦了身上的水渍,随便裹上寝衣出了盥室,去照台前拿了祛疤的药在床头前抹上后,便胡乱歇下。

本以为洗了热浴能睡个好觉,现下却睡不着了。锦衾同我一起在床上随着身子翻来覆去,闭上眼又是那些胡思乱想。

钟龄徵,你现在已经活得很任性舒心了,远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想那么多做什么。

听外头传来打更声,夜已未央了。

鸦雀无声的屋子,突然听见门轻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隔着素屏看不真切,那人走到屋子里开始宽衣丟履,“守夜的丫头说你亥时就熄烛了,原以为你已经睡了。”

幽若的烛火照清那人的脸,我一脸诧异,“我以为官人今晚宿在夷涂阁,便早早熄烛了,官人怎么又来我这里了?”

他细长的眸子虚看着我,不停手上宽衣的动作,“我不来这里,还能去哪?”

……你大可以在夷涂阁歇下啊。

我翻个身对着帐顶叹道,“我睡不着,晏姑姑要走,许多事要忙呢。”

锦衾被他宽大的身子揽去一半,躯体间露出透风的缝隙,淡淡问我,“怎么睡不好了?”

我揽着花枕头蜷缩着,“晏姑姑要走,许多家事压过来……你还是要去外头寻个会管家的管事进来,这段时间我只是暂时替你管家。”

“嗯,好。”

“要是越桃还在多好,这样我就能轻松许多了。”

他微微一愣,“越桃?她不在府里了吗?”粗大的眉微挑,好似在思索什么,“……你这屋子里的几个陪嫁丫头好像是少了一个。”

我惊愕了……他现在才意识到越桃已经离府了吗?

“……你现在才发现这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吗?越桃在你出征了半年的时候已经嫁出府去了。她是我祖母一手□□出来的,御下理事很是好的,她之前可是这屋子里一众丫头的主心骨啊。”

这屋子七八个女使的长相没记全过,我胖了还是瘦了他倒是一眼能瞧出来……

那人什么话也不接,伸手夺了我怀里的软枕,将我搂住压在他身上,我看着他眼睛已经合上,许是倦了。

他也不是日日都在府里的,在府里时白天也鲜少见着他人,前些时候一连好几日人都在马军司和京郊大营,也难怪了。

我凑近他,手指带着冰冰凉凉的触感试探着伸出去抚他下颌,小心翼翼问道,“自打您的阮娘子进了府,您也不怎么去她那里,可是……不待见她吗?”

似是搅了他的舒意,手被他抓住压在他的腋下,脸上看不出波澜,“我方才不是去了吗。”

阮婵娟做梦也想蔺舒日日去看她,今日去了她那里,又怎么肯放他半夜回来摧琅轩,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皎皎的月色透过窗棂纸照在屋内地面,他的心好像那地上的月色,我与他隔着的又岂是那一层窗棂纸。

耳边的鬓丝窝在他的颈里,我继续问道,“官人心欢什么样的小娘子,我替官人寻来,给府里增添些新人。”

他突然睁眼看着我,深邃的眼眸劫掠去月色的朦胧,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疑惑,“娘子是想给我纳妾?”

你来,我怕;你不来,我也怕。

索性主动推开你罢。

掩住内心的不舍,我镇定的回复,“我想得个贤惠的名声啊。”

一双眼眸深不见底,隐隐透出灼热,直勾勾注视着我,看得我心里慌乱起来。

“……观之可亲,处之性柔,丰肌冰骨,嗅香新荔……这样的小娘子甚是心欢。”

每一个字都入了耳,我推开他翻身盖住锦衾,“好,我记下了。”

妏姐儿的亲娘,他心尖上的人,便是这样一位女子吗。

观之可亲,处之性柔,丰肌冰骨,嗅香新荔………

这便是能得他心慕的女子吗。

世间倾城何其多,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要出远门一趟,走之前可要我陪你先回娘家一趟,去瞧瞧岳母大人?”

这一次,轮到我没有接话,好像这一夜的安虞在此刻被打破了。

闭上眼,脑海的回忆匣子慢慢打开。

那年,留在正堂窗子上的小泥脚印被我胡乱擦掉,从祖母的白鹭堂慌慌乱乱逃出来,不知该往哪里去。

跑热的息汗又燥热起来,冬日的风冷冽打在脸上,强鞭着眼泪不许在路过的仆役小厮面前留下来,脚步时快时慢,我只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没人发现能大肆哭泣的地方。

擒绿湖,是祖父悉心打理出来,祖母豢养那两只大白鹭的栖息之地,见不着那两只大白鹭的踪影,现下四处落目无人,泪花模糊了眼睛,再也忍不住了。

阴云遮日,擒绿湖的湖水是冷的,流淌在脸上的眼泪中暖了一瞬,湖面铺面而来的冷风,泪水立刻成为了擒绿湖中的一滴湖水。

很小的时候,身边有祖父,有祖母,有木兰、越桃,有白鹭堂的晨妈妈,有祖父身边的福大叔爷,有家里其他经年的老仆,再后来有芙蕖。

父亲要抱我,祖父亦叫我去他怀里,我认生,拉着晨妈妈的衣角死也不肯松手。

母亲在家里的日子甚少,她从不陪我睡觉,她只陪二姐姐睡觉。

二姐姐总是在喝郎中开的药汤,她不仅要喝那些苦渍渍的药汤,她还有很多蜜渍渍的菓子吃,父亲和母亲总是围着她。

父亲的周小娘没有母亲芙蓉如面,可父亲总是宿在周小娘的院子里。

周小娘生了五弟弟龄羽,我比他早几日从母亲肚子里出来,母亲当初笃定我是个男儿郎,可惜我是个女儿身。

脑子里乱如麻,连近处来了人也没发现。

是二姐姐,她看起来就像祖母的大白鹭,居高临下看着我,“本来是想来看祖母养的大白鹭,偏偏遇见你在这儿哭得难听又难看,大白鹭肯定都被你吓跑了,真烦人。”

她是父亲母亲极看重的二姐姐,我从来没和她大争大闹过什么,唯独那刻。

心里好像滋生了怨气怒气,让我扑向她,推倒她。

后来小女使急忙叫来了母亲,叫女使将扑打在一起的我俩分开。我永远都忘不了,忘不了母亲只牵着二姐姐的手离开擒绿湖,将我留在原地,不管不顾。

大雪好像又下起来了。

枕边人拉回我的思绪,“武姜当年生长子寤生时难产,生少子共叔段时顺产,所以武姜不喜长子寤生;天下的母亲多有偏心也是说个究竟的,你母亲偏心你可知道究竟?”

眼泪淹没在夜色中,我缓缓打出呼吸,静静说道,“当初我父亲想家里再多个儿郎,育成像我大哥哥那般争气的,母亲和家里的周小娘同时有孕,但是那时我母亲的身子已经不适合再孕,可外头有个庵婆子说我母亲怀的是男儿郎,周小娘怀的是女娃娃;父亲和母亲很信那庵婆子说的话,抱了极大的殷切期待。母亲悉心养胎,拼了命生育下我,却发现我是个女娃娃;没过几日,周小娘生下了我五弟龄羽。”泪水滑落在耳鬓边,我轻轻抹去,笑问他,“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夜色变的无比凝重,眼泪肆意妄为的打湿了软枕,我继续笑着道,“大抵我的出生太令父亲母亲失望了罢。”

厚重的臂膀压在身上,微重的鼻息声钻入耳朵,“自古家宅里多是有妻妾争宠争的头破血流,子嗣也作那争宠的手段,这不是你的过。”一只温热大手胡乱抹去我脸上的眼泪,“别想那些了,睡罢。”

我转身钻入厚实宽大的怀抱里,心里的不安像寻找到栖身之所,愈发紧抱着他。

那些过往沉下心底的深渊,挤上心头的,是眼前人。

床前高几的烛火静静燃烧它的残躯,照见了他眼里的温柔,一抹柔软的东西触碰了我的额头,随即一路往下,从湿泪的眼睛到发热的脸颊,再覆上我的唇。

那抹月光愈发皎白,我听见了心怦怦然,是他的,还是我的。

木兰说我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家中官人才出了远门,我就丢了魂儿似的。

不害臊的小妮子,她哪里晓得我心事重重。

蔺舒走了后,我还是抽了个空回娘家一趟。

我是不愿回娘家的,可到底是我生身母亲,倘若真的缠绵病榻,京中现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于情于理,我都该回去一趟。

打定主意时,粟米粥才吃了两口,我就撂碗了,带上皇后赐我的那些药丸去瞧她。

有时候我想,心狠一点,是不是生命中的安康顺遂,会多一点。

如果不是在母亲的寝阁里瞧见了二姐姐。

手里才奉上那些补气养血的凝玉丸和沉夏丸给母亲,一抹嵌绿的窈窕身影,手执绘了杜鹃啼花图的团扇,款款而来。

当真是晴天霹雳啊。

眼前这个瑰艳丽质的嫡亲姐姐,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宛如清丽的阳光,洒落屋子一地金尘,看出了我的始料未及,嘴角噙着笑打量装着药丸的小红匣子,“四妹妹真是有心了,中宫赏赐给四妹妹的珍药,母亲吃了,想着明日就能有个好精神,不如我和大嫂明日陪母亲到淳府去串门子。”

暖阳逼走了屋子里的清冷,后颈胛骨间起了细细清汗,手心陡然生冷,对上她,我有些心慌后怕。

坐在跟前的大嫂唤人看坐上了茶来与她。三青绫直领对襟宽袖长褙子微显她的细腰身材,与褙子相称色的帛巾披在身上,头上梳着鸾髻饰以一枝水晶双莲,眼波沁水盈盈,脸颊红润,符合着钟龄商的话,“那倒好,淳夫人不是递了帖子给婆母,邀母亲明日去鸿福寺礼佛,四妹妹不如也同我们一起去?”

母亲披着黄栌罗薄裳倚在软榻上,拉过我的手谆谆叮嘱与我,“四丫头会疼人了,难为你今天有空回来看看我,你夫君请的那个管家婆子要走,府中管家之事全权落到你身上,现如今才刚开个头,且得上心。”

钟龄商端起茶碗,似用非用,腰间的沉玉鸾紫穗子散漫光滑,玉质般的生气环绕着她,一双眼睛自进了屋子便在我身上来回转悠,“四妹妹可是得祖母亲教的,如何不会管家,母亲不必太担心了。”

我看着眼前的至亲骨肉,独那双眼睛,与我的全然不像,眉眼间熠熠光明磊落,好像那恶毒之事她不曾做过,亦不曾晓得。

我定了定心,那起祸事是她算计谋划的,证人证词都捏在手里,我慌什么。

母亲的手心暖热,我双手握住,笑的亲和,在屋子里一众下人面前,俨然一副母慈子祥的景象,“二姐夫同佘家舅父一起外放出京的,二姐姐回娘家,莫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在母亲这里,回来取的?”

母亲神色一敛,松开了我的手。钟龄商略做愁苦脸来,“我们家的琗儿,要嫁给江宁冉家长房次孙,你二姐夫去送亲,等送完亲再回京接我一起去任上。这些日子能陪着爹爹母亲是女儿的福气,若一去了任上不返,不知何时才能与娘家人团聚上。”

我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一股怨恨的眼神伴随着感伤凄然向我袭来,我知道,那是钟龄商。

大嫂突然唤奶妈子抱来了应哥儿,送到母亲跟前,“应哥儿说他想祖母了,夫人不如抱抱他?”

母亲从奶妈子手里接过还在襁褓中的应哥儿,樱桃小嘴嘟囔起来,伸出软乎乎的手去抓母亲额头的胭脂锦缎抹额,母亲又嗔又爱,对奶婆子说道,“胡说,这么小个娃娃懂什么,你们尽来哄我!”

钟龄商见应哥儿抢去母亲的心思,不免收了脸上的伤感,轻易不作声。

我看着应哥儿那惹人爱的模样,眉眼太似眼前的大嫂,又看了一眼大嫂,大哥哥娶的娘子,聪慧灵敏,不是个由着人撒泼的。

我顿了顿,笑道,“二姐姐不必太伤心,不是还有你妹妹我吗,我自会常常回来侍孝父亲母亲的。”

院子淌水的惊竹醒客耳,任她骨肉亲情,没拿我作妹妹,我何必敬她怕她。

她轻笑着,面容如同煦风拂过水面,“对了,听说四妹夫去熙州了?莫不是又有战事了?”

我冷冷瞧着她,“咱们的父兄都在朝廷做官,有没有战事,不如等父亲和大哥哥下了常朝回来,二姐姐一问他们便知。”

“若没有战事那自然好,当初我们可都盼着四妹夫出征平安归来,莫让四妹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住口。”母亲冷着语气呵住钟龄商,但又怕惊着应哥儿,缓和了声音,“都是相夫教子的人了,姊妹间还在拌嘴,往日教诲你们姊妹友爱,全然都忘了吗?”话音一转,有对着钟龄商教诲,“她是你亲妹妹,你自该盼着她千好万好,怎能说些晦气话。”

钟龄商得意的笑着,“是是是,希望四妹夫平安归来。”

这个人,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哪里都让我生厌。

不对……她说……平安归来……

上次,她在席面上祝我,身体安康,万事如意……

心气陡然提到了嗓子眼,这个疯妇什么意思?

母亲和大嫂的的心思都在应哥儿身上,屋子里一众丫鬟婆子也都在,说她想谋害蔺舒我亦无凭无据,此时不好发作。

蔺舒,他走了两日了。

他说会快去快回的。

我递了木兰一个眼色,木兰立即明了,在我身边用着不大但又全屋子的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大娘子,晏姑姑今早说有南方送来的利支簿子,还有从江宁赶过来的几个管事,他们还等着见您呢。”

我瞧了瞧母亲,立时就要告辞,大嫂劝住我,“公爹和官人上常朝快回来了,你再多耍一会儿,留下来一家人吃了午饭再走。”

母亲苍老的看了我一眼,应了我离去。

她怀里的应哥儿,着实让人挪不开眼。

匆匆推辞别了她们,出了钟府,叫人去仔细打听佘家嫁女的细事。

立刻坐犊车去折府。

他身边只几个心腹军将兵士,若是钟龄商□□朝着他去,他们的身手我自是不担心,可就怕……

倘若真有个好歹……

钟龄商那个毒妇,发了疯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我一时心绪不宁,折府中人的话听了个囫囵,越国公府的文家大娘子,邀他家两位大娘子去白矾楼吃酒赏戏去了。

于是我又立刻转道去白矾楼,到了那里,才发现高堂宾客满座,丝竹声不断。

从东楼进去,这会子不是晚上,灯烛未晃耀人的眼睛,明明暗暗间,转过几座庭院,上到三层楼里,歌舞百戏,雅致清庭里混淆着人间惆怅。

一处雅阁里寻到了她们。

小厮引着我过去,几位娘子见我来,拉着我坐下,戏台子上正到精彩时候,四下皆目不转睛,一时间,不好因我一点的莫名担心扰了她们兴致。

珍珠庭帘撩起,红脸杏花的春女子们细挑額眉,琥珀般的瞳仁醉心于唱词中,纤细的手执拨动筝弦发出鸣玉般的悠声,惹得宾客们皆痴赏痴品。

不知是谁点的湘夫人,熟烂于心的戏段子了,才唱了个开头。

我轻轻靠近曾葶华附在她耳边小声问她,“若是想赏歌舞丝竹,将人请到府上去不就好了,怎么还亲来这里呢?”

她脸上的檀粉粉饰着鹅脂般细腻的肌肤,香气入鼻,手中的团扇轻轻摇扇,一边醉心于曲中,一边答我,“文大娘子将我们拉来的,正好有空闲便来了。你瞧着,她们唱得如何?”

“矾楼的歌舞丝竹,虽然不比大内,但也算是东京里数一数二的,自然是好,只是在樊楼这样的地方听这曲子,未免少了点清愁。”

“就是要少点清愁,取个乐作罢,别像那些识个几个字的会作几首诗的,醉心其中,耍一场风流。”

我愣愣的看着她们……几位好歹都是名门闺秀出身,更别说葶华了,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啊,这么说读书人真的好吗?

首座的文大娘子,湖褐素绫镶银丝边宽袖褙子,内家髻饰以琉璃翠花钿,薄傅红粉的脸庞愁绪不减,手中的湖绫帕子微遮眼角的泪花,怕是不想让旁人瞧见。怕是听了什么才子佳人的话本子,才来这里赏湘夫人的。

可惜我真的没什么心思品这戏,黑漆雕花腿圆凳子如坐针毡,台子上的文戏唱这般久也不见完。

突然,这层楼阁,突然来了一位女子,惹了在座不少眼睛去瞧她,台子上戏的风头也被她抢了去。

绯色素缎窄袖褙子,头上梳着小盘髻,髻斜珠饰,插金累丝簪,浅文殊眉下一双丹凤眼,浮波盈盈,红妆面容,身形艳丽,看起来约莫三十的年纪。

好生眼熟……

是她,上次在医馆的那位甄娘子。

她打量了一圈座宾,一众瞩目中,对上我的眼睛,然后直直的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踏过锦绣门楣,介绍道,“麦秸巷甄氏,打扰了。此间宾客满座,不知可否同几位娘子们一起赏戏?”

文大娘子收拾好脸上不可语的愁容,瞧了瞧她,又瞧了瞧我,曾葶华和折家长房游大娘子也瞧着我,许是以为我晓得她。

我略微摇头,从眼睛里诉说,我不认识她。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甄娘子已经进来自顾自的坐在我旁边的一把空椅子上了。

文大娘子和游大娘子并不言语甄娘子,又继续赏戏了。曾葶华惊疑瞧着我,似乎以为我是甄娘子的好友,我凑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有话想问你。”

她不解瞧着我,我道,“熙州。”

熙河路羌、蕃部族趁着大军一班师回朝,便开始反叛,更想捣毁了通远军自置的市易司。

熙州州军瞧他们来势汹汹,便请求相援,离通远军邻近且兵民丰厚的州县且州军不少,但各路州军相谐需要一个带头的州军之将。

这事怎样也落不到一个刚从边关出征回来的将领头上。官家让本道马步都总管和秦凤经略安抚使去借调协用,可架不住王老将军在朝堂上的颇多言语,官家不耐烦,为了河湟六州的安定,便让蔺舒亲去协助。

劳碌一趟也无妨,调兵谐将。蔺舒才出征得胜归来,大揽军心,此时去相谐各州军,正好振奋我军士气,羌、蕃一看援军到了反叛自然会一哄而散,本就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可热栗子架不住火烤,什么新贵宠臣,分明是拿人作……”

拿人作牲口使,这话我还没吐出来,便被曾葶华用团扇捂住了我的嘴。

湘夫人的戏一落场,我拉着曾葶华立时别了剩下的三位娘子,出了樊楼。犊车缓缓往蔺府驶去,团扇扇散犊车内安放的君子合香,香味四散,同她身上的淡淡妆香搅和在了一起,她轻笑两声,“你即知道个中原委,还问什么,难不成是让我来听你抱怨的?往日蔺三哥出征时,没瞧你这么紧张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抿着唇,思衬起来,若将钟龄商曾所做所言之事告知与她,叫她晓得了我担心的原因,钟家、佘家和蔺家三家的脸面名声可就……

唉,还是接着小家子气罢……

“通远军知军难担军任,我家那位说是去协助,实是去收拾烂摊子。朝中哪位将军去不好,偏偏害我家那位跑了这一遭劳累。王老将军他自己怎么不请旨亲去,河湟六州可是他竭力拓边回来的。”

她懒懒的倚坐车内,缓缓道,“你果是来向我抱怨的。舒国公一走,王老将军今后定是要被贬的。蔺三哥新权枢密直学士,中枢那帮文臣不可能让他镇守河湟六州,此次再为率臣是让他去笼络军心,造声势,像你说的,热栗子正好架在火上烤。官家授命去熙州的,还有王老将军的老部下刘家将军……”

我知道,镇守河湟六州怎么也轮不到蔺舒。祖宗之时,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率臣主兵柄,各有分守,所以维持军政,万世不易之法。蔺舒以武臣入枢密,今后进官有掌兵籍、虎符的可能也说不准,但若还作率臣即主兵权,朝廷不会不戒。正是如此,他今后多会任居在大内朝堂,鲜少会外驭兵权了。

但钟龄商……她真是个祸害!

“……你在担心什么?”

车外喧嚣热闹,车内,正对上一双通透的眼睛,心里打起了鼓,“我怕……我怕有歹人……”

她似松了一口气,神色悠闲,“他们都是战场上杀伐惯了的,怕是歹人害怕遇见他们罢……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说我娘家姐姐要谋害自家妹夫……这般麻烦牵扯又太过复杂私密。说白了,只是我自家家务事……

手心里不知不觉冒了太多汗,我用帕子擦了又擦,生是擦不完似的。她伸手按住我的手,“我叫我家官人在营里寻些身手好的快马追去,给你省个平安,可好?”

不问缘由了吗?我欣喜万分,赶紧道谢,“那就多谢你夫妇二人了。”

她轻拍拍我的手,微微笑道,“哎,钟大娘子客气了,才和蔺三哥分开两日,又是不舍又是担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有成人之美。可要写封信,一并让人带去给蔺三哥?”

……又拿我打趣儿。信,写些什么,告知他我的担忧吗。

无用的话。

我掀起车窗帷帘,同她一起往犊车外木兰身后不远不近处一个男子看去,“替我带个人去罢。”

是蔺舒去熙州前,留在府里的贴身心腹之一,乌葛。

乌葛这两日白天像个门神似的站在摧琅轩门口,夜晚便在门廊下打地铺,我若是外出,他也跟着。

从白矾楼回到蔺府,唤他一起进了摧琅轩,交待他赶紧去熙州找他主子去。

半青的衣衫与庭院芭蕉艳绿融合,壮实高猛的身影和屋子几个女使站在一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他抱拳行礼,眉浓大眼暗透着刚沉毅毅,“大娘子,将军让我在他出远门的这些日子里,都跟着大娘子,保护大娘子安危。将军还说,晏姑姑即刻要离府,将军怕大娘子理家管宅遇到为难之处,有乌葛在身边,也有个人替大娘子分忧一二。将军的吩咐,乌葛不敢违背。”

为难之处………我抚了抚发髻,问芙蕖木兰,“我看起来很好说话吗?”

她二人齐刷刷点头,又齐刷刷摇头。

即不会看账簿打算盘,也不会帮我安排南方来的几个管事上报几个产业的利支,蔺舒留他下来做什么……

“你是靠身手和拳头吃饭的,要效命也是去战场上效命,家里这些杂拉活儿你一概不通,不能替我分忧。且这是东京,也是我自家府里,我有什么不安危。若是你主子有个什么安危,我在家好与不好,你也没处复命去。”

原本死板严肃的脸在听到了他主子有个什么安危的时候,立刻更加严肃了。

他行礼请命,“何时出发?”

我看着坐在紫檀木椅上轻轻摇扇的曾葶华,慢慢向我道,“回去我就和我家那位说,选好了人便向你这里递信儿。”

我起身正正行了谢礼,“龄徵欠葶华一个人情。”

她立即起身扶起我,“咱们两家不说这些虚的,你前些日子还请我们吃了枇杷小宴,俗话说,吃人家嘴短……真是受不了你们夫妇,你担心我来我担心你去,今日我可晓得了,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蔺三哥自出征带回了一爱妾,已与龄徵你貌合神离,竟都是假的。”

貌合神离吗……倒也有几分真的在里面罢。

送她至府门口,“多谢曾大娘子,哪天曾大娘子想去白矾楼吃酒了,叫上我。”

她爽朗的回应,“那我可不同你客气,定要你出回大血。”

我应诺。正欲目送她上犊车,她却停了下来,问我,“方才在白矾楼突然来的那位甄娘子,是你的好友?”

我实事答她,“和她在医馆有过一面之缘,并不相识。怎么了?”

“那便好。我听文大娘子说,那位甄娘子与汴府一位公贵的甚有交情,原是彩楼欢门的行首出身。”

彩楼欢门,那不是……

“方才文大娘子怕是误会你了,以为你与那妇人相交。咱们这样的人家,鲜少出入外头的市楼瓦肆,巧遇罢了,你可莫要与她有沾染。”

我点点头,想起她的通身做派,曾为女乐,倒没瞧出来。

她用团扇扇回我的思绪,“好了,进去罢,晚些我便叫人来给你信儿。”

目送犊车向街道另一方向驶去,直到消失在街道人群的熙熙攘攘里。

不时,候在府里,芙蕖来禀佘琗儿的亲事。

佘家自清明后开始同姚家议亲,三书六礼很快就过了,送亲的吉日在佘家舅父舅母离京之后,那时蔺舒去熙州的旨意还未下达。佘家老仆说,姚家娶亲聘礼攥在了钟龄商手里,如此,她手里是有大把银钱的。从官家授命蔺舒去熙州,到蔺舒启程离京至今时,短短几日,钟龄商就是“招兵买马”也没那么快,更别说招恶买凶了,想来蔺舒的去程是平安的,只是到了熙州之后……

不会的,他人所在之处是州府军衙,再嚣张的恶徒也不会在官府和有数万官兵之处作敌。

防着些好,她心思沉蛰歹毒,总是要万事小心。

晚间,折家二郎亲自领着三个排头兵来了。

才和那人分离两日,想来没什么话带给他,平安二字最为紧要,可还是写了几个字在信笺上。

一封薄薄的信交于乌葛,叮嘱他谨防有恶徒歹人伤他主子性命。封了每人五十两纹银作盘缠,看着他们四人牵着坐骑,赶在城门关闭前,向西方官道快马驶去。

我抬起头,天阴暗过半,已有一抹淡淡弯月高高挂在天上。此时此刻,他那里是否还可看落日余晖?

哎呀,忘记向乌葛打听蔺舒当初和阮婵娟相识的事情了。这两日这么好的机会,我竟没想起来。

唉,我的好奇心啊,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