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章:第7章 你想同我和离吗
- 下一章:第9章 翻墙达人蔺三郎
绿荫盛笼庭院园林,舍梁四周悬挂着海棠香毬,凉舍香气四溢,我卧在竹榻上一边打扇袪热,一边看未白来的回信。
信中言及此前写给她的那封信,被她母亲瞧去晓得了,叫我珍重!
未白的母亲与我祖母是忘年之契,自然,我祖母肯定也晓得了我想和离的心思。
刚巧,娘家也递来话,祖母走水路回她西京母家看望舅祖父一家后,来东京给宋公府上的公老夫人拜七十五岁高寿,芜小姑姑和姑父也会从青州来东京,届时叫我带上蔺姑爷同回钟家,一家亲戚团聚一番。
祖父与宋公是表亲兄弟,自宋公过世之后,子孙鲜有争气的,靠着祖父他们老一辈的姻亲交情,宋公府上还在京中同父亲来往走亲戚……
蔺舒听说我祖母要进京来,轻轻冷笑几声,“钟家祖上与宋公有亲,到你这一辈,已经是四服了罢。”
我将未白的信压在平时注意不到的书案底下,转而替他斟了一碗凉茶,“公老夫人又不是整寿,我祖母同她这个表亲妯娌感情再好,这么大把年纪了,也犯不着跑这一趟。连芜小姑姑也进京来拜寿,想也不用想,定是与钟龄商脱不了干系。”
而我那想和离的心思,祖母也肯定是要敲我一拐杖的。
他端起茶盏,嘴角翘起一抹讥讽,“我派人在江宁你老家和青州你姑姑府上几处暗中监视寻那毒妇,没想到,她躲在你舅祖父家里,托你母亲悄悄将她接回京,缩在钟家这个金钟罩里。如今你祖母出手,那毒妇的小命是保住了,可谋害自家亲妹子和妹婿的罪孽也掩不住了。”
想起钟龄商过往做下的那些周遭填命的祸事,我迟疑道,“是不是……要对簿公堂了?”
他挑起眉头 ,对我伸出双手来,“后辈子孙犯下弑亲的大孽,这么大的事,你祖父为何没来,不觉着奇怪吗?”
将手放在他掌心之上,随后靠坐在他身前,对上他亲昵的双眸,思衬道,“夏至已过,祖父丢不开学院的学生,若是真进了京,咱们钟家的门槛说不定要被慕名祖父的学子门生给踏烂,所以,祖父不好轻易进京,是以让祖母借着给表亲妯娌拜寿的由头来京的。”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嗯,我家娘子有几分聪慧,那你观此事怎么了?”
凉舍内外没有旁人,我大着胆子将自己所思所想一股脑全说了出来,“我母家与佘家是世交亲戚,钟龄商又是佘家宗媳,为着两家颜面,所以佘家不会将她弑亲、谋杀朝廷命官,还有受人奸辱这桩桩件件给泄出去,否则佘家的官声、脸面、同我母家的交情便要一齐丢掉!说不定,佘家也没几个人晓得这些祸的丑的……豁不出去的,只会闭紧嘴巴!”
“佘家最不想被牵扯进来。”他深深看着我,眼里意味不明,“你瞧着你母家能豁出去吗?”
此话问得我心中似是泄气了一般,撇开他倒去竹榻上,望着竹舍高粱叹道,“她是我亲姐姐,钟家的嫡亲女儿,那些祸事关乎钟家全族的名声前途,最不想道外人知晓的便是我钟家。打草易惊蛇,祖父不出面,便是不想叫外人上门去拜他,人碎嘴杂恐家丑外扬,叫那好事的打听了去,拿住一星半点儿把柄,就有可能酿陷钟家大祸,所以叫祖母走这一趟,即有内宅妇人的交情由头作遮掩,又特地去了一趟西京舅祖父家里与你掂量……我舅祖父如今虽在野不在朝,但也并未真正退隐,官声只增不减……我怕祖母真豁了出去……我怕真要去南衙上公堂。”
心下突然慌得乱七八糟的,望向他去,他的脸色立刻沉下去,目光凌厉,“世间之事不过一个理字,就是天王老子也越不过去,我蔺家是苦主,真上了南衙公堂,证人证词都在我手上捏着,那毒妇怎样也逃不了弑杀至亲、谋害朝廷命官的大罪!”
四下感觉手脚都无处安放,对着他的方向侧卧着缩成一团,小心试探着问道,“那些劫财掠色的……假贼寇……也捏在你手上吗?”
他眉宇轩浩,直言道,“他们的尸体如今在世间都寻不着了,方今之势,上不上公堂,我说了算!”
如此,那钟龄商怕是只有他拿捏的份了。
“那毒妇留着就是无穷的祸端,要么上公堂,要么你祖母把人交出来!”
看着眼前人身上逐渐显现出阴戾之气,心里凉了大半……
祖母绝不会把钟龄商交给蔺舒的……
踌躇在竹榻上,海棠香毬随风摆动,恍惚了心头,蝉鸣声穿过窗帷慢慢变弱,门户瓦舍渐渐蔓生潮湿的青蔼和小绿苔,窗外山河灰暗,瞧着好像梅雨时节的轰雷即将来临。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祖母到京之日,我同娘家一家人到码头去迎接,河水随着船渐近荡起涛涛波澜,一众遮阳伞下,众人的眼睛都望去船上。不多时,一位头发花白身穿直领对襟黛螺绫卉四合如意的长褙子老妇人,由着晨妈妈扶下船,“到了到了,快瞧。”
瞧着那老妇人身子骨还算硬朗,下了船也并未显现疲倦。父亲上前接扶那老妇人,我随着娘家人上前拜见,问安声夹杂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
儿孙妇媳后簇前拥,见着我身后的几个护卫,脸上的慈爱喜悦笑容立刻消失,只对我道,“徵丫头你先回家去,过两日,再回娘家来拜我。”
母亲和娘家大嫂嫂见状低下头沉默寡言,其他人同我一样惊愕,但祖母既然都发了话,谁也不敢说什么。
三姐姐随我落步在众人身后,轻拍我的手意做安慰,再随着他们离去了。
蔺舒猜的果然没错,是母亲将祖母请上京来的,又想着用舅祖父来压他一头,且是瞒着父亲行事的,父亲和大哥哥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同钟龄商那些危机钟家安危的罪孽纠葛。
想来,公老夫人的寿诞日便是这几日,祖母这是要等着拜完了寿,再好好诘问我?
夏日喧热,出一趟门身上好像出了些汗,回府后擦了身子换好干净的衣衫,往书房去寻蔺舒说话,“………之前以为,祖母叫芜小姑姑和姑父进京是为给钟龄商找个逃脱的去处,待公老夫人寿诞过完,芜小姑姑和姑父将钟龄商混在他们一行人之中,悄悄带去青州,可……”
他盘腿坐着撑倚在书案前,审视着一副泾原军防部署地形图,轻描淡写接了我的话,“可你母亲想助那毒妇逃跑,何必接她回京。冤冤相报,请你祖母进京来,便是想同我们了断了这档子事儿。你祖母是何等人,只消看一眼你出门跟着的打手护卫,就能猜到我已经暗中派人把钟家围成了铁笼子,一天出了几趟门,套了几回车檐,去了哪处地方,我全晓得,那毒妇插翅也难逃。”
趴在书案前与他相对而席,偏偏着头,“不知祖母准备用什么法子对付你?”
一双大手突然扶正我的头,直视不知他深浅的心,向我轻声细语道,“你是我唯一的掣肘,你祖母只有拿住了你,才能保全那毒妇。所以,我的大娘子,你要警醒你祖母使苦肉计,若你轻易妥协了,才叫我难办。”
……此人带兵打仗熟读兵法,内宅妇人的伎俩也是门儿清啊!
我轻哼一声,“我妥协了又能如何,你不是惯会背地里使阴招吗?”
他立时松开了手将我从书案前推倒开,一脸不承认,“胡说,我乃正人君子也。”
压住他的地形图不让他看,“正人君子………扪心自问你是吗?”
“当然是!”
……
庭院树荫斜下,我伸出手去遮那荫面,书房安谧着让光阴凝聚我的惶惶不安,问出了这些天心里一直想问的话,“你真想要我二姐姐的命吗?”
他轻叹了一口气,眼中尽是坚定不决,“为害常因不察,致祸归于不忍。世事寡情,防人毋存幸念。她受了奸辱,依着她睚眦必报誓不罢休的性子,这梁子解不了,为了咱们家以后的安稳日子,绝不能放过她。”
祖母派人来叫我回娘家时,寺钟奏鸣,正是蔺舒起床去上朝的时辰。
晨风暄妍,祖母派的车架候在府门前,止不住的打呵欠坐上车架,车夫轻轻鞭犊,听着车轱辘缓缓向钟家驶去。
许久没有这么早起给人请过安了。
蔺舒骑着马在车架外叮嘱我,“这几日在朝堂上见着你父亲和你大哥哥,与我生疏了些,想来已是知道那几档子事儿了。近日朝中政务多,怕是午时后才能下朝,你祖母挑这个时辰叫你去,为的就是让你孤立无援,无论你祖母说什么,都先别应下,先拖住你祖母,如有大事就叫你身边的丫头去禁门外头找大崖,一下朝我就去接你。”
趴在车帷处郑重应下,心里谨记他的话,与他在朱雀门外分道扬镳。
车外,是入市的一天,我同汴河两岸的柳树一样迷离,靠在芙蕖肩上,“咱们府上,有娇滴滴的小娘子吗?”
突然发出疑问,芙蕖和木兰愣住,疑惑瞧着我。
木兰率先反应过来,“有啊,夷涂阁那位,虽是出生山野市井,可如今到了咱们府上,已经娇贵得很了,派头十足像个十指从不沾阳春水的高门士女。”
话里话外透着抱怨拈酸,我和芙蕖不禁相视而笑,芙蕖打趣她,“你啊,成天瞧不惯她,小心她向将军吹个枕边风,告你一状,叫你回家下田种地去。”
她过来挽住我的胳臂,“将军素来都在我们摧琅轩过夜,她就是想吹枕边风,也得将军去夷涂阁不是。”
推开她的手,“你别在将军面前这般就好。”
她赶紧推脱,“我自然不会,将军和大娘子好着呢,咱们摧琅轩犯不着同夷涂阁的闹事,不过大娘子怎么想起问这个?”
只是,突然想起来了而已。我笑着摇摇头,“随口问的。”
钟府门前,鲜妈妈,拉回我的思绪。
她是祖母身边伺候的老人了。
“恭候四姑娘归安。”随后引着我去往内院,“老夫人吩咐,四姑娘不必去给大娘子请安,直接去镇芳阁拜见她就是。”
点点头应下,一路上遇到不少钟府的仆人婆子,开始忙忙碌碌的一天。
走过穿堂游廊,穿过几处别院舍屋,钟府一处靠着小墅的偏院里,松树屹立在廊下石板路中,从左舍引进来的一条小溪,孕育着寄居在松树上生机勃律的女萝。
进入厅堂的台阶前,鲜妈妈对我身边的芙蕖说道,“老夫人现在梳妆,你跟我进去伺候。”
芙蕖一脸惊奇看了看鲜妈妈和我,我点点头,示意她跟鲜妈妈进去。
屋外剩看院门的两个婆子,和院内站着我、木兰还有一颗松君,她凑到我耳边小声道,“大娘子,待会儿鲜妈妈不会还叫我进去伺候老夫人用早膳罢?”
我忧心忡忡,“若真是叫了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罢。”
“大娘子放心,不过咱们忘记叮嘱芙蕖了,老夫人会不会……”会不会把我的婚后日子里里外外全扒干净了,尤其……是和他有关的事。
唉,大意了。
果然,不过半刻,木兰也被叫进去了,不过不是叫进去伺候用祖母早膳,而是说进去伺候穿衣。
夏阳从东方的院墙打光而来,我的额头出了不少细细密密的汗渍,踱步去松树底下躲阳,看院子里祖母从江宁带来京的仆人婆子杂事有序,见着我行个礼,若无其事的出出进进,来来往往。
在院子里站了小半个时辰,膳厨送早膳的进镇芳阁来,晨妈妈和鲜妈妈迎了我进去,说是,“四姑娘有孝心,今晨来的忒早,怕是还没用早饭,陪着老夫人一起用点儿罢。”
刚跨过厅堂的门槛,就听见院门口两个被女使婆子簇拥的妇人说道,“儿媳来给婆母请安。”
“女儿来给母亲请安。”
母亲和芜小姑姑被院门口两个威武的老婆子拦在门外,母亲伸长了头往里面,一对上我的眼睛,便蹙起眉头,失了言语。
晨妈妈叫鲜妈妈领着我进去,她独自一人去了那院门口。
我跟在鲜妈妈后面,慢慢去往厅堂里屋,后面听见晨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小,“老夫人这两日同公老夫人吃酒耍乐,有些累,今日贪时,还睡着,大娘子和小姑娘且回去罢,今日的请安免了……”
……原来,母亲早就知道我今日要归安了,拉着芜小姑姑来镇芳阁打探消息的,却被祖母挡回去了。
祖母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镇芳阁分正堂、偏堂和几房偏舍,进了仪门,直往正堂去,偏舍的瓦砾镀着一层金光,那边毫无声响,只舍屋外头两个扫地擦廊的小女使。
今日的早饭很是畅胃生津,桂花酥酪、笋燥齑、梅粥、漉梨浆……我看了一眼厅堂高几上放着的盘食,深吸了一口气,腰间系的束带要些紧……
半刻,祖母衣着一身天碧素罗窄袖直领长衫,后天跟着芙蕖木兰从寝屋一同来到厅堂,她二人向我正面走来,遮住了祖母的身影,我无声向她二人问道,“问了什么……”
她俩谨小慎微的轻轻摇头,站到我身后来,看去高堂,祖母已然安坐,只好恭恭敬敬的请安。
坐下后,我捧着粥碗调羹打碰轻响,趁祖母吃得正专心,悄悄问芙蕖和木兰,“祖母都问了什么?”
芙蕖微阖唇轻声道,“问了大娘子的衣食……”木兰补充道,“还问将军待娘子如何……”
“还有咱们府上几位娘子如何……”
……
“你们主仆嘀嘀咕咕什么呢?”祖母清冽的目光看过来,我们立时住了口。
“徵丫头,大半年不见,好像又胖了。”祖母打量着我,我笑道,“有祖母的福泽庇佑,龄徵的日子过得确实不错。”
祖母,不再进食,用帕子轻轻擦了嘴角,讽笑一声,“哪是我在庇佑你,分明是咱们家的三姑爷庇佑着你,若不是他,你能活着站在这里……”
心里咋舌,祖母是把我当初中毒时的境况也摸得一清二楚了……我回头看了眼木兰,她红着脸去看芙蕖,芙蕖却又看着她。
祖母直直看着我,声音带着些许冷意,“前几日你到码头来迎我,我叫你先回家去,你知道是为何吗?”
我放下粥碗,直白道,“许是……祖母爱护龄徵,叫我先别回娘家,免得撞见二姐姐,又同她起冲突。”
四下仆人皆面露惊微,尤其是我身边两个丫头,好像听见了她们心跳打鼓的声音。祖母身边的晨妈妈和鲜妈妈倒还好,未曾想过我这么直言直语,不过她们都是经过太多事的,倒也不是特别惊讶……坐于高堂之上的祖母却是神色自如,“行了,都退下罢。”
见话我起了身,却被祖母喊住,“你走什么,坐下,我有话同你讲。”说罢,又看着晨妈妈鲜妈妈,“你们退下。”
屋子里一众伺候的都被呵退了,厅堂大桌几上还放着未插在胆瓶的海棠剪枝,绿油吊窗半放不放,静寂肃寞之声由外至内。
“此前,你写信给未白,说你要同蔺三郎和离,怎么,出阁嫁人了,什么事都不同我这个祖母讲了?”
祖母语调冷讽,听她的诘问之声,我不敢接话,走向厅堂正中央扑通跪下,背着手揪紧手中的扇柄在背后转来转去,又听见她声音略微拔高,“你到今时才管着家,还要给夫君纳妾,打的主意也是纳完妾就和离,反正给他蔺舒迟连继妻都找好了,好啊,你如今主意是愈发大了,什么事情都不替娘家着想,和你那二姐姐一样,都是只顾着自己的私心!”
我嘟囔着一声,“他心里又没我……”
她从高堂上直起身子,厉声道,“我养你到出阁,教你持家理事,教你相夫教子,让你笼络住丈夫的心,你就是这么笼络的吗,原以为你母亲是个愚笨的,没想到你连她都不如,那蔺舒迟若不是因为你,何必同咱们家闹到这般地步,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梗着脖子顶着祖母的雷霆盛怒,“二姐姐非要同他过不去,他也不是我能左右的,闹到如今,祖母难道要把全部过错都推到我身上来吗?”
祖母叹气一声,“当初这桩婚事,是你们夫妻心甘情愿嫁娶的,龄商那丫头不能说什么,她罔顾亲伦是不该,可弄成如今这般受人奸辱,咱们钟家所有女眷的名声都跟着跳湖,那蔺舒迟做的实在太过欺辱人。你是他妻子,你们夫妇夫唱妇随,哼,还要闹和离,你这个蠢丫头啊,你真是……”祖母气似顺不上来,赶紧端起漉梨浆喝得一干二净。
我辩解起来,忙道,“祖母,我就是不想像母亲那般……我不愿过母亲那样的日子。”
她拍着榻几大怒,“放眼整个汴京,还有谁像你过得这般舒坦的正妻日子,他蔺舒迟能走到今天这样的高位,难道看不出你那点子心思,你既不是个贤惠的,又何必同他装,没得把那些不相干的扯进来,叫你们夫妻生嫌隙。你想和离,不成!”
突然,厅门突然被人推开,身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去,一抹熟烂心头的琥珀身影,眼里的怨恨如同炙热火光,手里拿着的一把像削果皮的短刀向我直勾勾的冲过来,“和离!贱人,你把我害惨了!”
刀光闪到眼前,我来不及反应,下意识的用手中的东西去挡,脑海不控意识猛然惊喊,“蔺舒!”
扇子被她戳中了,刀尖朝下戳中了右手后膀,还未叫痛,踉跄着赶来厅堂之上的女使婆子不及她手快,众人眼下,她狠厉朝我吼道,“贱人,我杀了你!”
赶紧躬住身子躲她。
第二刀,划在了背上。
“商儿,商儿,不要!”门阶前母亲被她身边林妈妈扶着,惊恐喊道。
背膀的疼痛叫我来不及逃离她,瘫躺在地上,眼里装着她的怒恨的模样,看她向我行出第三刀。
一时迅快,祖母用装漉梨浆的瓷碗打中了她握刀的手腕,短刀掉在地上的声音和瓷碗摔碎声搅在一起,无数碎瓷碎落一地,溅伤了我和钟龄商的近处,只听祖母道,“摁住她!”
女使婆子上前赶紧按住了她拉去一旁,木兰芙蕖拂去溅到我身上的烂碎瓷块,赶紧扶起我离那疯妇远远的。
晨妈妈鲜妈妈和方才看院门的两个粗壮婆子围押着桀骜不驯的钟龄商,听她负隅顽抗,“放开我!放开!贱人!我杀了你!母亲!母亲救我啊!放开!”
母亲慌了神三步并作两步到我跟前,看着我右肩一大片鲜血覆湿了衣裳,眼泪迅速撩花了她满脸,朝林妈妈喊道,“快去请郎中!”
“不行,”祖母喝止住林妈妈,“此事干系太大,外头的郎中不可靠!”
母亲立即对林妈妈道,“拿官人的帖子,马上去太医院请我娘家的舅亲,离楼离太医来府,再去大内,快些请主君和大哥儿向文德殿告假,赶紧回家,就说……就说……”
祖母镇定接声,稳住慌了神的母亲,“就说我老婆子突然病了,请小姑爷去接他二人赶紧回府,还有,叫你儿媳去请三姑娘回娘家来,也叫我小姑娘过来到镇芳阁,吩咐下去,严守镇芳阁,若今日厅堂上的事情传出去,叫他们没有一个能活着出钟家!”
母亲连连答应,对林妈妈勤道,“快去!”
林妈妈点了点头,快步急跑着出了镇芳阁。
身上出了许多热汗,鲜血和汗渍打成一片,眼泪不知何时早已挂满脸上,躲在祖母身边,祖母瞧了我身上几处血伤一眼,蹙着眉对晨妈妈心灰道,“去找绳子将那忤逆不孝的东西捆起来!”
晨妈妈赶紧应了去,厅堂上钟龄商还在向母亲求喊呼救,“母亲,快替我向祖母求情啊母亲,快啊,都是那个贱人害得!母亲我不要被绑,快啊,快向……”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惊响厅堂,我身边的木兰和芙蕖被吓得不轻,连我也觉得猝不及防,只祖母冷眼瞧着那跪在地上被母亲一巴掌打傻的钟龄商,她愣愣的看着母亲,深深不敢相信……
母亲怕是从来没动手打骂过她……
半晌,母亲心痛看着钟龄徵,终究是不忍心,抱着她在厅堂上大声痛哭起来。
冷眼看这一幕,好一副舐犊的场景。
祖母恨声,“她好好的在偏舍,是谁告诉她今日徵丫头回府的?”
母亲跪坐地上哽咽道,“母亲……母亲对不起,是我告诉商儿的,我没想到……她竟……她竟当着您的面,对徵儿行杀心啊。”
祖母声音带着疲倦,“她对徵丫头夫妇恨得咬牙切齿,你又不是不知道,唉!这是叫咱们钟家,终究要舍弃一个女儿啊!”
母亲背后一凉,瘫坐地上喃喃,“怎么会……”
钟龄商的双手上被瓷片刮伤,献血浸染捆住她手的麻绳,她愈发大笑,“听见没啊母亲,祖母只疼那贱人,终究是要舍弃我啊,哈哈哈哈哈……”
祖母哀声对两个粗壮婆子吩咐,“把她关到偏舍,看好她,待我儿孙回府后,再作处置。”
婆子们应下,押着大笑不止的钟龄商去厅堂偏舍,祖母又对木兰和芙蕖吩咐,“扶着你们大娘子去我房里。”
木兰和芙蕖谨小道,“是……”
兰香熏染堂阁内一间明雅容风的寝屋,我正着身子背对众人半褪衣衫,坐在竹榻上将右腿侧放,看着挂在床后墙壁上一副临摹徐熙的雪竹图企图分神,让身后遮住清阳的舅亲太医替我细细检伤。
祖母和父亲在此,再疼也不能大呼小叫。
屋内的人都屏气凝神,只听见祖母冷着声音,“看看你女儿行的好事。”
方才父亲领着离楼进来,身上的公服还未脱换,瞧见屋子众人一脸难色,走过来瞧了我右肩后背鲜血漓淋,脸色愈发难看,祖母将钟龄商向我行凶的短刀给父亲瞧,上头还沾着我的血迹。他看了看刀,又看了看我这副伤势颇重的模样,气得七窍生烟,“那逆子呢?在哪儿?”
祖母缄默,屋内众人无人接话,我听见父亲传来短刀重重撂在黑木托盘的声音,心痛叹气一声,“唉!”
后背膀上的伤用热水洗净,离楼替我敷上止血的药粉,裹上厚厚的麻纱,又欲将我右腿小腿外侧扎进的一手指尖大小的小瓷碎砾轻轻取出来,那一刻,我握着三姐姐的手,额头和身上的热汗明显又生了许多,芙蕖递给三姐姐一卷丝帕子,将我额头脖颈热汗缓缓擦去。
“不要碰到伤口。”离楼对三姐姐谨慎叮嘱道,“龄徵表妹背上和后膀上两道伤处不好凝血,轻微触碰,就叫她疼痛难忍。”
三姐姐应了声,我看着她,清秀的面庞惶惶不安,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
父亲说道,“我来。”说罢,他拿过三姐姐手里的丝帕子扶起宽袖准备替我擦拭。
我望向他,这张与我骨肉相连的脸庞,满布皱纹的眉间多是疲软,眼里些许心疼素累,几络胡子也比前些天白了不少,我鼻子一酸,眼眶生红,眼泪立即泄下。
他伸出手本是替我擦汗,手却停在我额前,转而替我拭泪,“别哭,为父一定替你做主。”
帕子沾染咸涩的眼泪,我轻轻哽咽着发出声音,“嗯。”
好像,此生遭遇的所有不公不平,都倒尽了几滴泪里。
所谓心头肉,便是如此吗。
离楼盯着那小碎瓷仔细看了看,半滴血红覆染了原本的瓷青,对祖母和母亲道,“小碎瓷扎得不深,敷上止血的药便可无碍,各位且请安心。”
三姐姐抱握着我的手开心安抚,被大嫂嫂扶着的母亲心中舒了一口大气,嘴脸念叨着,“老天保佑……”祖母撑着楠木拐杖,念了句佛,“多谢表孙侄儿了,表孙侄儿如今在太医院就医,佘家有你这门亲戚,是我们之大幸。”
离楼手上不停替我小腿上药包扎,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手上的动作缓缓慢下来……屋子里做女使的紧闭口言,母亲、大嫂嫂和芜小姑姑卸下一口喘气喜出望外,祖母和父亲脸色静若深谭,他沉思一会儿,“老夫人和舅父且心安,表妹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伤,不碍事。我虽与舅母并非嫡亲,但也明白,佘家与钟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请老夫人放心。”
祖母深叹一口气,“表孙侄儿明白就好。”向晨妈妈使了个眼色,晨妈妈上前对离楼道,“表舅爷替我家姑娘看诊多劳,不如先到偏舍休息吃盅茶,开方抓药的事儿,一应交代老奴就成。”
离楼看了看祖母和父亲,“也好,请妈妈带路。”
母亲收拾好泪脸,赶紧跟上晨妈妈,“表侄儿辛苦,我也去叫膳厨的人,替侄儿备午膳。”
祖母轻点了点头,说着,离楼拿起他的药箱,随鲜妈妈去从子门去往隔舍了。
外头,大哥哥同小姑爷在镇芳阁正堂上候多时了,鲜妈妈来传话,堂上问我伤势如何。
父亲将帕子递还给三姐姐,眼底情绪晦暗不明的看着祖母,祖母静静道,“到了这般地步,也不用气了,你是一家之主,两个都是你女儿,如今该叫你这个作父亲的断一断公堂。”
祖母同父亲和小姑姑离屋去往正厅堂,吩咐大嫂嫂和三姐姐留下,找来干净宽松的替我衣衫换上,又叫晨妈妈把屋内红橱里一件极薄的鸭卵青烟纱避风裘留下,出去厅堂时披上,“仔细着点儿,别捱着她伤口。”
心忧看着木兰和芙蕖,如今镇芳阁严进严出,她二人同拘在这院子里,没法跑去外头给蔺舒报信。想来,蔺舒一看我父亲和大哥哥突然告假,应该猜到钟家今日不甚安稳。
木兰和芙蕖早已是泪两行,反过来安慰我道,“大娘子别担心,我们没事。”
突然,我看着她们,她们也看着我,一时无话,厅堂上的事席卷我们脑海,不禁开始后怕,我与她们哭作一团,“别怕,都别怕,这叫劫后余生呢。”
大嫂嫂见状,对三姐姐道,“四妹妹活过来了。”
我突然笑出了声,薄靡清阳曜映屋内尘埃,竹帘遮光,挎去一身污浊。
“你们夫妻来做什么?回你小娘那里去。”镇芳阁厅堂门窗外人半里不见一个仆人婆子,除了厅堂上叫嚣着父亲的烦恼,镇芳阁还似往日朗天盛明。
几缕插在胆瓶的海棠剪枝影遮住了父亲的脸庞,祖母被芜小姑姑扶着坐在厅堂上首,微微敲杖,“走什么,他们难道不是钟家的子孙吗。大孙媳,你母亲今日走不开这堂上,偌大的宅子,外头不能没个盯事儿的,今日这院子外头便由你做主,记着,钟家要像往日一样有条不紊。”
“是。”大嫂嫂雨蓝绫卉白梅折枝花纹长褙子的身影虔敬应下,后又听祖母对龄羽身旁的妇人吩咐道,“还有你,龄羽孙媳,去叫上你母亲身边的林妈妈,一起去帮着你大嫂子协理家宅。”
转过廊屏跨侧门进了堂上,四把双开的交椅尾侧,大嫂嫂同龄羽媳妇儿应了声出门去,龄羽同一年级相仿的男子恭恭敬敬站在堂下一角,他瞧见我来,青眉微惊,“四姐姐……”
堂上众人的目光被他的声音吸引,离侧门最近,与父亲身形并朗的中年男子坐在厅堂下首第一把梨木交椅上,两步上前来,“徵丫头,赶紧来坐下 ,受了伤得轻点儿,别扯着伤口疼。 ”
木兰和夫妻扶着我微蹲身子,见礼于厅堂之上,“方才事急且乱,龄徵一时忘了礼数,望姑父和姑姑不要见怪。礼孝在前,龄徵见过各位亲长。”
父亲已经换下公服,怅然坐在祖母一旁,皱起眉头,“行了,你别乱动了,听你姑父的话,赶紧坐下。”他看着我身旁的木兰和芙蕖,焦躁起来,“你们两个是吃干饭的吗,赶紧着扶你们大娘子坐下。”
木兰和芙蕖应下,姑父将我扶到他的位子上坐下,随后对坐在我对面安坐,与之下首,大哥哥不苟言笑率先开口,“瞧着四妹妹伤势还算稳当,父亲,不如赶紧叫了二妹妹来,断了这些个混账事。”
父亲立时沉声对着鲜妈妈道,“去把那逆子唤来,快去。”
同芜小姑姑和三姐姐惴惴不安的同坐一边,自我镇定听着祖母对着姑父说道,“本是想着,咱们一家子在京能小聚几日,不曾想家族出了大祸,别把小外孙给吓着了。”
姑父敬重道,“岳母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孩子,这小子皮实,哪里就吓着了。”说罢,同龄羽年纪相仿的男子站立向高堂拱手,“外祖母,孙儿头次进京没见过世面,但孙儿乖巧,绝不给外祖母惹乱子,让家里蒙羞。”
祖母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对着父亲道,“你听听,连远儿都晓得以家族为重,你却不知,迟早要给钟家引来大祸。”
远儿,是芜小姑姑和姑父最小的儿郎,这次进京,听说是来同郑家议亲的。
父亲惊惧不已,立刻跪于堂下,一时间,众人皆起身,大哥哥、三姐姐还有龄羽,一同跪下。
我欲起身,被芜小姑姑示意坐下,只听远儿表弟径自劝言,“外祖母,自家姊妹间吵架拌嘴是常事,孙儿瞧着龄徵表姐也是无大碍的,不如咱们赶紧送她回蔺家去,再把龄商表姐拘得远远儿的,别叫这两姊妹见面,不就掐不着架了吗……”
“住口!少插嘴长辈的事儿!”小姑父低吼一声,吓得远儿再不敢言语。
屋内无人接话,远儿表弟讪讪低下头,祖母接着对父亲训话,“咱们商量着,可如今你辞官也没用了,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现下都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露刀子杀害亲妹妹,已经全然没了同根手足的骨肉之情,她横竖绝了心要徵丫头去死,咱们拿什么去给她填命。”
不时闻声,“呀,远儿表弟也来看我笑话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抹悉烂心海的琥珀身影被晨妈妈和鲜妈妈狹拘着进了厅堂,右手同我的后膀一样,缠满了麻纱。
方才晨妈妈和母亲带着离楼便是去给她裹伤的罢,祖母准确无误砸中钟龄商拿着短刀向我刺过来的手,不仅有碎瓷扎进我的小腿,也伤了她的手。
远儿表弟面色难掩讪然,走去小姑父身后站着。
晨妈妈和鲜妈妈押着她跪在父亲身后,母亲同跟在她身后进来,默默跪在父亲身边。父亲瞧见钟龄商来脸上突显大怒,正要伸手捆掌她,忽停住了手,“你的脸怎么回事?”
钟龄商跪坐于地冷笑着,窕秀的一张脸倔强道,“母亲打的,怎么,爹爹如今也要对女儿动手了吗?”
父亲去看身边母亲脸上的心酸默泪,堂上一时间野雀无声,对着祖母恨叹,“儿子无能,生养出这般不孝不睦不慈的女儿,还冲撞了母亲,儿子实在无颜去面对列祖列宗。”
祖母沉着声道,“冲撞了我不打紧,这两个都是你们夫妻亲生的,如今萁豆相煎结下血仇,你们自己做个取舍吧。”
此话一出,堂上具是惊愕,父亲的瞳孔忽的放大看着祖母,细汗爬满后颈额头,“得母亲指点,本是为钟家着想打算辞官,倚仗父亲的声名好保全商儿,没成想到现在她还不肯悔改……求母亲垂怜,两个都是您的亲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叫我如何取舍啊。”
远儿表弟闻言也不由得一怔,愣愣的瞧着厅堂上的你死我活。
母亲回过神来,对祖母悲痛哀嚎,“母亲,求你,求你救救商儿罢,商儿她是一时头脑不清醒,这才犯下错来,方才我已说过她了,叫她给妹妹赔礼认错,回头我定将她严拘着,好好教养,绝不让徵丫头再受委屈。”
祖母冷哼一声,“快别来求我,你们怕是忘了蔺舒迟那个瘟魔了罢,商丫头向徵丫头行凶,咱们自家关起门来处置容易,可她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和那瘟魔过不去,打发几个亡命徒去招惹那瘟魔,他从小在军中一身的杀伐屠戮,岂是好惹的,今日徵丫头这身伤叫他晓得了,你以为他还能放过商丫头?”
母亲见言,立刻用帕子抹了泪,忙道,“不会的,总归徵儿是咱们钟家的女儿,他好歹看在徵儿的面子上……”
“………哈哈哈哈………母亲,你还不知道罢,四妹妹要同那混球和离呢,哈哈哈哈哈……”钟龄商犹如疯癫发笑,母亲立刻跑到我跟前来,拽住我的手,急声道,“徵儿,你为什么要和离啊,你,你不能和离啊,不能啊,你若和离,那商儿……徵儿,看在骨肉血亲的份上,你原谅你姐姐好不好,啊?母亲求你。”
大哥哥扶起母亲,洒脱气概道,“母亲,四妹妹同那狠人和离了有什么不好,咱们家和蔺家摘了干净,他蔺舒迟叫人辱我妹妹清白,辱我钟家女眷的清誉,咱们就和他斗到底,大不了我也辞官就是……”
“糊涂!”母亲推开大哥哥斥责道,“你父亲辞官,是为怕官声终受你妹妹所累,以证清白,好保全钟家后辈仕途,你辞官是蠢!那蔺舒迟是朝廷三品大员,得官家青睐的心腹宠臣,更何惶谋杀朝廷命官是死罪,徵儿若和离了,那蔺舒迟便没了牵挂,人证物证都在他手上,到时候,商儿被下狱,那咱们钟家也落一个纵女杀害命官的名声,……啊,徵儿,你不能和离,听母亲的话好不好……”母亲又拉着我的手低声下气。
漠然看着大哥哥,“为了二姐姐,父亲要辞官,大哥哥也要辞官……”鼻头酸溜溜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沦陷,我艰难推开母亲的手,“如今这地步,母亲不如去求二姐姐,如今,不是我们不肯放过她,是她不肯放过我们。”
“放过你们……当初,我等了他三年,他连个信儿都没有……”钟龄商的脸被泪水挠花,静静道,“爹爹,母亲,当初你们硬要我嫁到舅父家里,说什么佘同琋定能高中三甲,结果呢,入贡院两次,连榜都没上,却是个声色犬马之徒,你们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吗,我每天,每天都看着他浑身胭粉酒气一身回我屋子里,不读书不上进,成天自怨自艾,说是娶了我才落了榜,被他嫌弃被他冷落,我在佘家吃的苦……那就是个魔窟!”说罢,哽咽恨道,“都怪你们,只差两年,两年,如今四妹妹的位置便是我的,今后能荣封诰命的人也该是我,而不是她,她哪里比得过我,我才是钟家的最尊贵的女儿,我才是该嫁到蔺家的女儿!”
钟龄商愈发尖厉吼叫,母亲揽过她哭道,“你………怨我啊怨我,女儿啊,是母亲的错,母亲不该强逼着你嫁给琋儿,你收手好不好,她是你亲妹妹啊!”
钟龄商右手已经有细微的鲜血渗透了些在麻纱表面,她脸上潮红,“收手?哈哈哈哈哈,反正她都要同蔺舒迟和离了,和离后,蔺舒迟他能放过我?我就是要和蔺舒迟鱼死网破,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同我悔亲的后果!”
所以,她才毫不犹豫拿刀刺向了我吗……
祖母重重跺了一杖,高声道,“离经叛道,罔顾亲伦的混账东西,自古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初你没与蔺舒迟过礼相亲定下婚约,是你自己非要苦等他,怨得着谁,是你的姻亲,就是你的姻亲,谁也抢不了,不是你的,你就是害人害己,也抢不来。犯错就要挨打,钟越,我问你,蓄害至亲,按刑统律,该是什么罪罚?”
钟越,字龄宫,小名宫哥儿,我家大哥哥的名儿,而他,默不作声……
祖母恨恨地捶自己的腿,痛声道,“连佘家的旁支孙儿都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们却还不明白,非要拉着整个钟家给她陪葬吗,来人,给我动家法,打死她作数!”
钟龄商闻言反抗着起了身,凄厉的壮烈道,“不用祖母大义凛然,今日我自己撞死在这厅堂上,好叫父亲和大哥哥省心!”说着便要奔向厅堂窗边一处高台的台角冲向去。
眼看着钟龄商要去寻死,姑父还有大哥哥和大哥哥龄羽立刻上前去拉她,远儿表弟隔开高台,钟龄商依旧不肯罢休,嘴里叫嚣着要去死,厅声推推囔囔着作成一团,娘子们都退避三舍,父亲漠然跪在堂上。
瞧着这堂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乱作一团,心中凉了大半截,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什么整个钟家要给她陪葬,祖母哪是说给父亲他们听的啊,分明是说给我听的啊。
我不保钟龄商,便是不保钟家。
既然你们推三阻四,那我也就当仁不让了。
“别拉她。”我高声道,他们忽的停了寻死觅活那一套,都瞧着我,我对中间被围作一团的钟龄商讥道,“二姐姐,你死了倒干净,别祸害父亲和大哥哥了,你死了,以后钟家就只有我一个嫡亲女儿,我自会替你好好孝顺父亲母亲的,你赶紧去死罢!”
那琥珀身影像是被激怒的猛兽般,又发狠要向我扑过来,满眼仇恨,“贱人,我绝不如了你的意!”
大哥哥双臂围堵住她,小姑父拦截在我身前,急声道,“二侄女疯魔了。”
木兰和芙蕖急忙护住我,堂上进来了几个粗壮婆子,赶忙将她摁押跪于厅堂无法动弹,姑父这才送了口气,坐在椅子上,“舅兄,快些发落了罢。”
父亲隐忍不发,外头龄羽媳妇儿闯进来,见屋内形势冷冽,迟疑道,“三姑爷和四姑爷来了,正在前厅坐着呢。”
祖母深沉的叹了声气,微阖着眼睛,向姑父说道,“小婿,你舅兄现下不得空,劳烦小婿你带着小外孙,替他到前厅陪客罢。”
姑父赶紧应下,掳了掳胡须,整好衣衫,收拾好脸上的轻微喘态,带着远儿表弟出了厅堂。
祖母顺了几口气,又对父亲道,“人已经在前厅坐着了,你给个决断罢。”
三姐姐轻轻扯我袖子,我看去她,娟慧的脸庞似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一直给我递眼神,“快离开,去找妹夫。”
我不去。
我坐着纹丝不动,半响,等来父亲心灰道,“蓄害至亲,乃恶逆之罪,为常赦所不原……”
父亲仍是不忍,落寞不已,祖母皱眉接话,“打死在这厅上,免得出去败坏家风,坏了你的官声!”
钟龄商呆呆的看着父亲,随后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父亲,父亲你要舍弃我了吗,父亲,当初我的婚事都是你和母亲做主的啊,要不是你们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吗,父亲…啊!父亲…”婆子们已经开始动手,而她嘴里不停的叫喊,“母亲,母亲救我啊,父亲啊,我是您的商儿啊……”钟龄商去扯父亲的下袍,父亲脸上的眼泪愈发多了起来,又听见钟龄商嘴里叫喊着我的名字,“钟龄徵你好心机,明明是你抢了我的姻缘,到头来祖母帮着你,爹爹母亲也帮着你,你凭什么屈居在我之上,我才是是钟家的最尊贵的女儿,你不过是个乡下的野丫头,你…………我绝不认……绝不!母亲………商儿好疼………”
母亲抱着父亲的肩头哭的更加厉害,“官人,你救救商儿,蔺舒迟那个瘟神啊,把我们商儿害惨了,把我们钟家女眷的清白都毁了啊官人,官人你不能舍弃商儿……官人你想想办法……商儿你就服软悔改罢……”
鲜血从钟龄商的整片后背渗出来,染黑了她的琥珀色衣裳,嘴里噙满鲜血不停的咒骂我,不停的怨怪父亲母亲,不停的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要我服软………”
凭什么………从小,她便是钟家最尊贵体面的小娘子,跟着父母在各地任上见识世面,眼界格局自视甚高,轻视自己一母所出的亲妹,也因最受父母兄长宠爱,习惯在一众姊妹间争胜要强,也从来没挨过母亲父亲的责骂罚打,这样的侍宠娇惯的女儿,有父亲母亲做强有力的倚仗,在外头闯了多大的祸事,都有亲长给兜着,好像,从不知忍让为何物,何为甘心,何为认命………
从我与蔺舒定亲时,她便捆了我一巴掌,到后来蔺舒愈发加官晋勋,她每每见我都依势发难,再到后来蔺舒出征回来后位高宠厚,她再也按耐不住了,怨恨从一开始像一滴砚墨一样蔓延在她心头,直至墨积覆了她整颗心,淬生出仇恨的剧毒。
我偏着脸不去看她背上满是血污,不去看父亲满脸心痛无可奈何,不去看母亲伏在父亲身边心如刀绞般哭求。祖母对着父亲母亲冷讥道,“确是你们夫妻亲生的,两个女儿主意一个比一个大,性子也一个比一个烈。”
大哥哥怒气起身欲冲出去,被祖母喊住,“回来!”
大哥哥咬了咬牙,不得不又跪了下来,龄羽吓得气都不敢大出,父亲看着钟龄商身上已经血迹斑斑快要昏死过去,忍不住对祖母沉声叩首,“子不教,父之过,子女的责罚,理应有我这个父亲来担,儿子愿替这逆子担受责罚,求母亲成全。”
祖母连忙挺起身子,顺势推舟,“你这身子骨禁得住几棒,难不成还叫我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父子三人将剩下的棍子都担了罢。”
行杖的婆子停了下来,擦了一下额头的汗,听祖母对大哥哥和龄羽道,“你们父亲年事渐高,少担些棍子,你们作儿子的年轻力壮,多担些棍子。”说罢,晨妈妈叫外头又进来几个镇芳阁的心腹人手听命掌刑,笞杖在手,在堂上搬开占地的空椅子和空几台,腾出一大片空地,掠开架势,准备开始对父亲、大哥哥还有龄羽行杖。
大哥哥立时揽了大半的杖数,龄羽始终一言不发,默默接受杖刑。
杖挞脊背声起伏不断,无一人出声叫疼,祖母字字铿锵有力,“今日,便是要叫你们明白一个道理,家族荣辱与共,有福同享,有罚同当,若有大厦将倾的一日,你们谁都跑不掉!”
姑姑立刻跪下听训,母亲已经呜咽得没力气了,只靠姑姑扶着。三姐姐还是正直了身子跪着,漠然看着厅堂上的杀鸡儆猴。
任由脸上的泪胡乱滑落在胸膛,脑袋嗡嗡地看去祖母,祖母也正威严地看着我,嘴角两边拈须的皱纹重重叠叠,说出的话重如泰山压在我身上,那一刻,心里不得不确信了,钟家要舍弃的那个女儿,是我。
坐在椅子上寒心痴看着祖母的手段,蔺舒是真的小看我祖母了。
午后,镇芳阁的厅堂满是疲累,在惴惴不安的人心里冲击交织。笞杖上沾满了血亲的鲜血,我麻木看着眼前浓浓的骨肉至亲跪倒一片,皆起于那个已经晕过去的琥珀身影和坐在椅子上快撑不住的我。
“回老夫人,杖刑毕了,该叫离小太医给主家和几位哥儿姐儿瞧瞧。”晨妈妈又替祖母斟了碗凉茶。
祖母叹了口气,点点头,掌刑的收了手里的笞杖,慢扶拘于着后背的父亲他们起身。祖母对鲜妈妈道,“去请两位姑爷来。”
沧桑像射进厅堂里的阳光照在父亲倔强的身影上,“儿子教女不严,但求母亲也一定要为我女儿做主,向蔺三郎讨个公道。”
祖母正欲饮茶,听父亲言后重重扔出茶碗,厉声道,“到现在还护犊子,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做的丑事把柄都攥在别人手里,还想要个公道,叫外人说一句也是活该。”
茶碗落地的一阵咣当声随着祖母的训斥声戛然而止,满屋子没半个声响,一旁的晨妈妈向父亲递眼色,轻声招呼着母亲赶紧扶着父亲他们出去,父亲面露沉痛,想走又停了下来。
祖母突然蹙眉,怒不可遏对父亲吼道,“你是打量着谁不敢和你撕破脸呢,都赶紧滚下去养伤,别再来碍我的眼。”恰逢此刻,小姑父带着蔺舒和三姐夫来到厅堂门阶,惊讶这场连坐杖罚后的狼狈。
比接这场杖罚,镇芳阁差点硝烟又起,小姑父和远儿表弟赶紧解了父亲的围扶起芜小姑姑,母亲一心在晕死过去的钟龄商身上,陪着她先行离去治伤,小姑父和芜小姑姑推搡哀沉着一张脸的父亲赶紧去偏舍,“哥哥放心,母亲自会替徵儿和商儿做打算,赶紧下去养伤罢。”
三姐夫见势,扶起早就跪软了腿的三姐姐,护在身边向祖母问安,“朝堂上闻师母病了,特意同舒迟过来瞧瞧,师母身体可还安好………这是………?”
大哥哥后背早已羸弱仍想挺着脊膀,与那穿紫公服的人擦肩而过,刺喇喇的眼神直击我心中的愧疚与不忿。
身边两个丫头像看到救星似的喜悦,看着蔺舒走到我面前环住我的腰,架我起身,厚挺胸膛护我在他怀里。熟悉的枕边味道酸了我干涩的眼睛,呆呆望着他,不过半日未见,渡了一场烟波浩渺的未卜之劫,一见着他心突然就软了。
终于不用装强硬了。
一只大手反复擦掉我脸上涌出的泪,轻轻问道,“别怕,伤哪了?”
看来,小姑父在前厅陪着他和三姐夫时,就告知了晨间的事。
我撩起薄裘给他看了一眼缠着麻纱的厚实后膀,忽的,他眼里起了微微戾光,直望向高堂,悄悄在我耳边说,“别怕,我来了。”
一只大手伸进薄裘里,紧紧揽住我的腰身,心突然安了许多,哽咽发出细声,“嗯。”
紧紧十指相扣他另一只手,泪水滑落进胸膛,痒痒的。
鲜妈妈替祖母顺了顺气后,面色微霁,道,“不过是师母老了,如今什么人都能气我生一场病,不得已整肃家风,叫你们媳妇儿听了我半日唠叨,连口茶水也没喝上,孙婿快接她们下去好好歇着罢。”
蔺舒脸上看不出波澜,在我耳边说了句,“走。”准备同三姐姐和三姐夫一样,护着我离开这镇芳阁惊心之地。
“孙婿。”
蔺舒和三姐夫一同站住脚回头看去祖母,却见祖母的目光微微朝着我和蔺舒,我和蔺舒又同三姐姐他们对视一眼,四下明了,祖母唤的是蔺舒。
三姐夫带着三姐姐先行离开,鲜妈妈轻悄悄带着木兰芙蕖两个丫头离开,狼藉的厅堂上只剩祖母、我和蔺舒,还有远处插在胆瓶里的海棠剪枝静静伫立,好绿好绿,透着与晨时一样的静寂萧冷。
祖母缓缓道,“自三年前,我把龄徵交给孙婿你,到如今,折在自家人手里不是个全须全尾的,也与孙婿脱不了干系,我已经处置了那混账,孙婿不如叫外头盯梢的都撤了,带龄徵回家去,莫再挂念岳家家事了。”
看去祖母,皱纹爬满了她的脸,今日坐在那里未挪动半分巍巍身子,便叫家里两代人都心惧胆战,俨然不是看上去那么慈祥和蔼……不由得后退半步,正正踩在蔺舒的靴头上。
身后人并未叫疼,依旧紧紧揽护着我,若有所思的打量了我后,神情冷峻,“老夫人您晓得龄徵她仁慈心软,岳父大人和舅兄弟们为着她姐姐给她赔罪,难免叫她为难,但此事传出去,岳父大人的官声还不知怎样呢。”
祖母露了微笑,“传出去,哼,自家姊妹吵架拌嘴伤了骨肉亲情,做父亲的自该担责,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此事就此揭过,若钟家女眷的清誉丢了,你媳妇儿怕是也没脸见人了。”祖母深深看了我一眼,“孙婿,咱们两家都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官场上留有余地,咱们两家的体面,莫要亲家变成仇家啊。”
祖母这话是在提醒蔺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再对着二姐姐穷追猛打,上南衙公堂也并非不可,我告你辱人清白,你告我谋杀朝廷命官,输赢无妨,横竖二姐姐如何都保不住,不如连我也搭进去,叫蔺家和钟家满门体面都先丢尽了。
分明是在拿我做赌,我在蔺舒心里有多少份量啊,祖母就不怕有个万一,他真要追究二姐姐买凶杀他这件丑事吗。
蔺舒正色道,“老夫人厚此薄彼,不免让您一手带大的亲孙女心寒,只消老夫人将二姨姐儿彻底处置了,咱们两家自然都好过上安心日子。”
祖母不急不忙的起身,“都是我钟家的亲孙女,我自然都该疼爱……我乏了……”她欲离开厅堂,脸上带着淡淡的平静,“许久不见徵丫头,今晚留她在娘家陪我好好说会体己话,孙婿……自便罢。”
树欲静而风不止,蔺舒和祖母谈崩了。
祖母一走,蔺舒就面露痛苦,随即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摇按靴头,我才意识到,许是方才我不小心踩得狠了,心里急起来,“如何,痛得厉害吗?”
他摆摆手,“无妨,过会儿就好了。”他牵起我的手,“吓着你了?”
“………我的腿也受伤了。”
他提起我的裙摆,往里面看去,“哪里,我看看。”说着,堂屏后进来了几个丫鬟小厮,手里提着水桶,还拿着抹布掸子,蔺舒立刻站起来,在我耳边道,“先出去,过会儿再瞧。”
同他跛着走出从厅堂,鲜妈妈同芙蕖和木兰在镇芳阁院子候着,引我和蔺舒安置去了客舍,“姑娘今日陪着老夫人和大娘子她们说话,午饭都还没用上,小膳房做了些清淡解暑的饭菜,马上就给姑娘您送来。”
雅致寂静的屋子鸦雀无声,木兰倒茶,芙蕖奉上一个小鸦墨瓷腰瓶,“方才在院子里等姑娘时,鲜妈妈交与我的,说是治刀伤有奇效,好得快。”
蔺舒接过药,闻了闻味道,用手拭了点,道,“让我看看你的伤。”说着,拉我去床榻前结下我身上的薄裘,厚厚的麻纱突兀着后膀,他扒开领子打量了几眼,又道,“腿伤哪里了?”
裙摆撩至膝盖,一圈圈麻纱裹着右腿小腿肚子处,四下屋子再无外人,鼻子又酸了,眼眶湿润着看向他,他轻轻皱起眉头,问芙蕖和木兰,“当时到底个什么境况?”
她俩立即跪下,芙蕖惊惧着一张小脸先答道,“当时,老夫人和大娘子说话,我们都被老夫人撵出了厅,在外头廊上站着,也不知道二姑娘是从哪儿窜进堂上的,晨妈妈和鲜妈妈听见厅里的动静不对,我们冲进堂上时看见老夫人眼疾手快救了大娘子,后来夫人也来了,老夫人立刻圈住镇芳阁叫我们出不去,没法给外头将军您的人报信儿。”
屋子外头轻轻索索的溪水声在此刻显得突兀,冷冷颤打着我的心绪,“不怪她们,谁都没想到二姐姐敢在祖母眼皮子对我动刀子,当时祖母叫小姑父去找父亲和大哥哥,我就想着,你应该能猜到是出了事。多亏了祖母,不然……你可就要成鳏夫了。”
他伸手抹掉我的眼泪,轻轻抚我背,“后来呢?”
“后来,祖母就把她给打了半死,说……”
有女使提着食盒过来,木兰和芙蕖起身去招呼布置饭菜,我叫住她二人,“你们陪着我折腾了半日,也还没吃口茶水,赶紧下去歇会儿。”
她俩人看了眼我,又看了看蔺舒,便应下出去,食盒放在屋子的桌案前,蔺舒起身去动手布置饭菜,轻静的舍屋飘荡着淡淡饭菜香和他的声音,“有你爱吃的杏酪鹅和蜜渍豆腐,快来。”
后膀的伤痕牵动了心头,空空望着他巍峨的身影,用尽全部勇气,“将军,我们和离罢。”
他愣了一下身子,停了手看住我,像是没听清楚,“什么?”
眼眶愈发酸红,任由眼泪在我脸上驰骋,“我们和离罢,和离了,二姐姐你想怎样处置,就不用碍着我的面了。”
他轻叹一口气,扯了圆凳子大气坐下来,神情肃穆注视着我,“你就是这么想的?”
眼眶时时盈满泪水,我抹了一把泪,“我能怎么想,祖母杖脊二姐姐,连带着父亲、大哥哥还有龄羽一起,芜小姑姑、三姐姐、我都在场亲眼看着这场连坐杖脊,除了警醒在场所有的人,更是在提醒我,就算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我还是姓钟,我一出生就是钟家的女儿,同钟家福祸相依,二姐姐犯错连累一家人又如何,祖母依旧要保她,我受了天大的委屈要讨公道,可这公道便是,若你不放过二姐姐,爹爹和大哥哥便会为了二姐姐丢掉仕途,祖父一辈子教书育人的名声俱毁,周小娘的两个儿郎,龄羽和龄闰,仕途还没开始便断了,受牵连的,说不定我姑父的小儿郎,远儿表弟说亲也说不到好人家的小娘子,若因此家道垮落……我没法……”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噙在嘴角,他起身倒了一杯茶水,走到我跟前递给我,“你祖母威胁你了?”
我接过来慢慢饮下,再将茶杯递给他,他放置一旁后挨着我坐下,一只大手轻抱着我,另一只大手拂去我脸上的泪珠,“别怕,慢慢说。”
轻按住胸口,“她没有威胁我……可是她说,家族荣辱与共,有福同享,有罚同当,若钟家有祸事,大厦将倾,我们谁都跑不掉,她说完我便知道了,她是要舍弃我保全二姐姐,什么公道不公道做主不做主,什么笞杖一百打死她作数,都是做给我看的,为的就是要让我明白,我也是钟家的女儿,二姐姐犯下的错足以把钟家的家道根基全填进去,我更不能独善其身置身事外,祖母是叫我认了这些伤,你若是追究,祖母便推我挡在你前面,逼你放过二姐姐,我不想被祖母裹挟,我也没法眼睁睁看着钟家祖辈累之家业垮落……”
他慢慢转了眸子,神色愈发内敛,“瞧你祖母今日这架势,是拿整个钟家来栓住你,若我不松口,你祖母真能豁出去?”
“………我不知道………是我豁不出去………要是当初我不嫁你,你不娶我,你也不会受那疯子的嫉害,只要我们和离摘了干净,你想如何对付那疯子,祖母都没法子阻止你了,且等你纳了文家小娘子进门作妾之后,将她扶正也好,以后想再与文家结亲娶家室好的嫡女作继妻,也能好说话些……文家,也不差………”
凝神贯注,期待着什么。
通风的门台进来忽悠悠一阵软风,吹乱了屋子外树叶,摇摇曳曳一片落在门庭阶前。
他笑出了声,“你这是把什么都打算好了………你觉着,你同我和离了,回到娘家,你祖父祖母,你父亲母亲,你大哥哥还能容得下你吗?说到底,他们是因为你才同我闹翻结仇的,若再保下那疯妇,就不怕以后再遭她毒手?”
擦掉眼泪,脑海里回忆起今日她拿着刀子刺向我的场面,不觉后怕……怔怔看着他,“那我就去跳汴河自尽了了。”
突然,他眼里尽是笑,“你也太过怯耎了,不想妥协咱们就不妥协,一刀一刀还回去,她伤了你哪一处,咱们就还她哪一处,连着上回下毒暗害,一并还了她。”
………膛目瞧着他一副说笑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着,一双深眸凝视着我,身上好像显现了肃杀之气,他说的这话是儿戏还是………
“怎么,害怕了,下不去手?”
自然是啊!
心惊着摇了摇头,表示否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轻拍了一下我腿,“既然下不去手,那你想怎么了?”
屋子里静默几瞬,“我想要一个理字。”
鼻子酸楚着,怨忿的声音冷冷贯穿着屋子,“同样都是一个爹娘生的,凭什么父亲疼她,母亲爱她,大哥哥也更照拂她,凭什么她闯了祸母亲从来都替她遮掩,凭什么她迫害我连累亲长,亲长却依然要保她,凭什么父亲母亲从小就偏心她,如今连祖母也偏心她,你说,凭什么啊。”泪水糊了满面,快看不清他的脸。
温热的身子贴上来,将我的头埋进了一个宽厚的腰身,一双大手安抚着后背,我止不住眼泪,“我知道,这些并非一个理字能言,可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后膀真的好疼好疼啊,我忍了一天了。”
皮肉上钻心的疼痛,细渍的汗湿了后背,冷凉冷凉,把心也冷颤了。
良久,我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温和的眼睛,无言注视着,深眸里光芒熄灭,有雾遮了星辰。
用帕子抹了泪,“我哭脏你的衣裳,失了礼数。”
他轻轻替我理好头上散开的碎发,“无妨,娘子替我浆洗了就是。”
“可是,如今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如何替你浆洗衣裳,我………我………”我想不出来现下这副模样如何替他浆洗衣裳。
忽的,他轻轻笑起来,如云彻雾卷,瓦解冰消。
“好了,先吃饭。”眼前人替我理好衣裳,拉我去桌几前坐着,“你吃了饭,歇一觉,剩下的,为夫来。”
日暮西山,窗外雀鸟在园子里扑腾不停,红霞韵染了眼前的几碟饭菜,他对坐于旁,余晖照了他半侧脸,周身也好似焕发出金光,好像,他本该如此熠熠生辉,是我拖累他了。
床榻前的高几处放着冰扇,旁边有人坐在床榻前摇着冰扇,闭上眼睛侧躺于床榻,冰扇带来的丝丝凉风沁爽后膀的牵扯着心头的疼痛,眼睛像是泉眼,时时刻刻都在涌泪,手里握紧另一只大手,不知何时抽了出去,我不敢睁眼去看,好像度日如年。
“什么时辰了?”
“亥时,已经迎阳献祭了。”
我缓缓睁眼,模模糊糊看见是木兰在替我摇扇,她将软枕垫在我身后,扶起我递上冰帕子,“大娘子,哭多了对眼睛不好。”
半靠在床头用冰帕子敷眼,无气问道,“将军呢?”
“大娘子睡下后没多久,将军去了一趟老夫人房里,之后才离开的,芙蕖已经跟着他回府去了。”
我点点头,将帕子交与她, “家里不能没个管事儿的,这些天,就看芙蕖的了。”
她替我倒了茶水,“大娘子,今早老夫人叫芙蕖和我进去伺候梳妆,问了很多将军和大娘子的事儿呢。”
“你仔细说,祖母都问了些什么?”
她撑起下巴,随心摇着冰扇,“问将军和大娘子有没有生过什么嫌隙,闹过什么不合,问了妏姐儿同大娘子相处如何,还问咱们府里两位娘子的事儿,尤其是夷涂阁那位,问将军待阮娘子如何,也问蔺家的亲戚,知道这些日子是大娘子管着家,就问大娘子管的家如何,问将军产业多少,平日爱去哪里吃酒,连咱们去长庆楼的事儿都问了,还有……”突然,她羞红了脸,黄昏时的红霞好似跑去了她脸上。
我紧紧追问,“还有什么?”
她停了摇冰扇,替我放好茶盅,支支吾吾道,“问……将军同大娘子………几日……行一次房事………”
蓦的起身,扯动了伤口,痛的我龇牙咧嘴,“祖母问这个做什么,还问的这么仔细,你都说什么了?”
她立马慌了,拿起旁边一把纨扇遮住嘴巴,“我能怎么说啊,将军素日公务多繁,有时宿在司衙,有时宿在书房,不常常来摧琅轩。 ”
唉,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
门前开始起风,香炉的薄烟四下飞走,她替我披上裘衣,明澈的眼神充满疑问,“………将军待大娘子这般好,大娘子为何………还要同将军和离呢?”
“你瞧着,将军好吗?”
“好啊。”她毫不犹豫答道,“不说外头别人怎么看,我跟在你身边,看着将军待你的情分真心,除了外头的事儿,内宅的凡事都紧着大娘子你,也从来没见他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冷过一次脸,经常抱着大娘子你不放,总拉着你睡懒觉,大娘子你就是被将军带坏的。”
他的真心,好像转瞬即逝………
“睡懒觉……你没告诉祖母罢。”我有点心虚。
夜弄风暗,藉着月光,屋外头灯火闪闪躲躲,雀鸟叽叽喳喳的声音愈发轻巧………“汴府无不知晓,咱们府上公婆不在京,将军出征,从前大娘子你又不管家,你的懒名头,早就人人皆知了,老夫人只有骂的,说将军不是什么好夫君,烂习成性,纵着你过神仙日子,都把你娇惯坏了。”
………
“祖母是这么说的?”我心虚的很。
她庄重点点头,“自打出了阁嫁给将军,大娘子你在府上的的确确过着神仙日子,就是……总瞧着你在顾忌什么,上次你同妏姐儿说的那话,不知你心里在想什么。”
抿起嘴仔细回忆,我同妏姐儿说什么了………
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军确实很好……只是……”
只是,我不曾入了他的心。
……这丫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垂下眼睑,“是不是祖母让你来问我的。”
她努努嘴,“大娘子生性也太多疑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着撇过脸去,“我这么为主排忧的好丫头跟着你,真是可惜,赶明儿把我撵出去罢,别在跟前碍你的眼好了。”
敲她一栗子,“你还跟我使上性子了,王婆卖瓜,回头我就去给你找婆家。”
她撇开我的手仰天翻着白眼,“你以前可不这样,看来将军真是把你娇惯坏了,老夫人那边顾着大人和夫人他们都来不及呢,哪有空叫我来问话。”
钟府在汴府偏僻一角,市井人烟半熏半染,炊烟数家连巷,这个时辰本是该添几分热闹的,现在却安静过了头,杳无往日的繁夜盛闹,连窗外的竹梢好像都收敛了几分劲节,孤零零与台前几株红蓼自赏芬芳。
“祖母那边如何?”
“佘家那位太医哥儿还在府上呢,镇芳阁已经收拾客舍给他住下了,给几位哥儿姐儿还有大人治板子伤,明天也会过来给你换药。今晚大大小小的门栓看得着紧,下头的也绝了吃喝闲耍那一套,嘴巴也算紧实,有那多嘴的,说的也是,两位姑娘吵架拌嘴伤了和气,老夫人这回大怒,责怪亲长教养无方,这才都挨了打。”
我讥冷道,“为着体面,小小的姊妹间吵架拌嘴,就能让亲长背责挨好一顿板子,大哥哥和父亲连朝都不能上了,传到外头去,恐怕都说我祖母治家严谨,钟家家教出来的,定是知书达礼的人家。”
她闷着脸嚼我的话,“………上次大娘子你死里逃生,将军只处置了荔枝和梅香那两个吃里扒外的,梅香活活打死,荔枝去衣杖脊后去做最下等的营妓,看在大娘子和大人的面儿上放过二姑娘一马,没想到今日又是一次,都是拜二姑娘所赐,将军肯定不会罢休的。”
望向屋顶舍梁,痴痴想着………不会罢休吗,那如何收场呢。
茉莉合香在屋子四处熏点了整夜,木兰取下胧沙帐避蚊,我躺在床上纨扇遮面,泪水浸湿软枕,直到木兰睡着了,才敢抽噎出声。
床榻正对着一扇半月窗,白昼缓缓入屋,随即带来一阵晨雨,淅淅沥沥拍打舍瓦荫园。冰帕子敷了又敷,起身见着明光的那一刻,眼睛格外的疼,看不清木兰抱着竹夫人是睡是醒。
傻丫头,睡个觉还蹙着眉头。
披上薄衣坐在窗下,雨露乖脆冲洗走昨日的疲哀,这个天儿阴阴郁郁,看着园子竹嫩溪清,却也凉爽。忽的想起,遇见他那天,云疏天寡,杏花同风起时,他刚好耀了我眼。
祖母说,我比母亲还蠢笨,好歹正妻的位子没有抛却,我……是怎么了。
本就没想同他主持中馈,衍嗣兴家,到如今,好像愈发割舍不了了。
昨日说的和离,他是应了,还是没应。
“大娘子可是又头疼了?”地席上的丫头懵晃着问我,说罢就起身理了衣裳去摸桌上的龟茶壶,“茯苓茶凉的透透的,大娘子等着,我这就去重新泡一壶来。”
我轻轻点了头,她似是清醒了来,拧着眉道,“大娘子昨夜又是一夜没睡罢,您怎么不叫醒我啊。”
我笑了笑,“你昨日也被吓着了,该睡个踏实觉的。”
眼睛肿的厉害,一笑就涩疼涩疼的。
“踏实什么啊,我做噩梦梦见二姑娘了,梦里她比夜叉还可怕。”她惊惧一张小脸,“大娘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总觉着这里不安全。”
“我也不知呢。”
我实是不知道,祖母留我下来有什么用,是为再敲打敲打我吗。
实在有些头重脚轻,眼里木兰的身影模糊出了屋子,瓦隙还滴着雨渍,一滴一滴打在石阶上,青苔羞涩于阶下,落叶起舞,身上的薄衣也跟着滑落。
什么时候,夏风也凉得刺心了。
抚着纨扇上绣的绿萼梅,湿润润的针绣裹着泪珠,绕着扇面转来转去,好似浑然天成的水晶珠子,一点一点化开,失于无形。
“怎么坐在风口?”
我抬头看去,姜黄素绮对襟短袖长褙子的身影从园子里进来,木兰跟在那身影后面,手里拿着龟茶壶和食盒子,一同进了屋子。
是三姐姐,她一大早来我这儿,吓了我一跳,许是她昨日没有回家,宿在周弄清那边。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家大娘子还没梳洗弄妆,不是在那风口坐了一夜罢。”
木兰苦着一张脸不说话,三姐姐过来拉起我,“你这眼睛………”她顿住口,又不说了,拉着我去照台前坐着,“你自己看看罢,你现在是个什么脸儿。”
铜镜里,一张煞白的脸挂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瞳孔已经失去光亮,空空看见身后半边脸色不错的三姐姐,她替我放下挽髻,“父亲母亲现下无心理家,全靠大嫂嫂和龄羽媳妇儿撑着,咱们都是嫁出去的女儿,不好再在娘家指手画脚了。”
她这话的意思是,她帮不了我什么。
“我以为,昨日三姐夫接三姐姐回家去了呢。”
她停了梳子,在我耳边抱怨道,“若是能走,我是立刻就想走的,只是龄羽被打得那样狠,我小娘心疼死了,我得留下来照看着。”木兰和她身边的女使去备盥洗,她叹了口气,“你这副憔悴模样,如何能见人,快些梳洗了,吃了早饭,理好精气神,和咱们家尊贵的二姑娘,再大战一百回合。”
我立时黑了脸,撇开她,“三姐姐你小时候也受了二姐姐不少委屈,现在想来借我这把刀踩她一脚,看来祖母昨日教训我们的话,三姐姐第二天就全给忘了。”
她收起嬉皮笑脸撂了梳子,“她害得亲长都跟着受杖受训,一家子人都被她连累了,我自然厌她,做姐姐的这是在勉励你,从小我俩就是一条船上的,何时这般亲疏,你性子如此直爽,也不知咱们家的四妹夫受不受得了,”她扯过凳子来坐下,“你可知,你家三郎又去找祖母了?”
我不冷不热,“知道啊。”
她一脸神秘的凑过来,“那你可知,祖母和你家三郎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看着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三姐姐是听祖母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吗?”
她悠悠叹息,“祖母身边的人,我怎么可能打听到,嘴巴紧着呢,不过………”说着,木兰备好热水,开始替我净水洗面,正正经经替我梳洗弄妆。
三姐姐,摇着纨扇坐去一旁,开了食盒子,“我给你带了我小娘腌的甜虾,配着五味粥、藕酢和莼菜笋,还有………”
我打断她,“没有食胃。”
纱屏隔开外室,木兰手里拿着一套雪青缎的衣裙给我换上,“方才晨妈妈叫住我,说叫大娘子你且在屋里坐着,离小太医过会儿便来给你换药。”
我点点头应下,三姐姐打发她下去吃口茶水,扯着我坐在桌前,端起粥碗舀了一勺送到我嘴边,“如今一家子伤患招眼得很,离家表哥也不能在咱们府上多住着,是以昨日父亲、大哥哥还有龄羽,都在镇芳阁齐齐治了伤,才叫下人们抬回各自屋里的。”
眼睛突然来了光亮,吃下这勺粥食,听她继续道,“龄羽昨日挨的板子也不少,好在他年轻力壮,被人扶着出去上恭时,看见你家三郎进了祖母房里,他一时好奇,跟了过去,看见祖母把下人都打发了出来,唯独不见晨妈妈和鲜妈妈。”
我不假思索,“晨妈妈和鲜妈妈是祖母跟前的心腹,许是在房里伺候茶水。”
“怪就怪在这里。”她眼珠一转,夹了甜虾喂我,“龄羽趴在窗台偷看到,祖母提及了二姐姐的两个孩儿,后来祖母给你家三郎看了一封信,你家三郎走后,晨妈妈立刻叫人套了车,去递铺寄信了。”
吃下甜虾,恍然想着,祖母下的哪一步棋。
“龄羽还说,本来你家三郎要对二姐姐赶尽杀绝,可看了那封信之后,你家三郎就转脸了。”
心里咯噔一声,祖母如此就把蔺舒给打发了?
雨渍早早的被下人们清干净,府内四处石路行廊不见泥尘,雪青的水皱裙角微微提起,跛腿从园子里慢慢走过细石路,蔷薇子的绿藤粗蔓爬进窄巷青墙,留悬的雨滴弹落,孕生了墙边大片草芽,娇热的盛夏也一并进镇芳阁,厅上桌椅有序,胆瓶换了一束新柔的海棠插着,地上也已不复昨日的凌乱血迹,去到静室,祖母和芜小姑姑坐在凉榻上,桌几上茶水果子一一备着。
免了礼节,坐在不远不近的椅子上,左手端着茶碗,胜雪茶香悠远飘窗,我拨开茶雾,轻轻嘬了一口,好烫。
“你身子现下如何?”
榻上传来话音,我愣了一下,向后膀的伤处望了一眼,现下还得忍着疼来镇芳阁……
一声茶盏叠放在榻几上的声音,祖母半垂着眼,“罢了,你都这么大了,当初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防着枕边人,恐是早就等着同他和离罢。”
祖母是在说什么。
心头恍惚着………原先被二姐姐下毒的事被祖母知晓了,那祖母说的是………那免作胎的汤药。
以前,那药行房后喝了只免作胎,若是想要孩子,停了那药养着身子便能要的,可若不是钟龄商换了我的药,我也不会落个难孕的境地。
木已成舟,我低下头不在言语,静静听外头又起了小雨,风吹偏雨调,熄灭屋内不明不暗的怒火。
“你不是不知他心里到底有没有你吗?”
好奇转头望去,芜小姑姑用帕掩住鼻唇,脸上微腼,似是祖母说的太不避人,有点突兀。
鲜妈妈拿了一些瓶瓶罐罐过来,放在祖母跟前,祖母拿起其中一瓶,打开盖子闻了闻,道,“怎么,还傻乎乎的不明白?”
攒眉摇了摇头,确实不明白。
“你觉着,在他心里,是你这个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重要,还是只同他定过贴、嫉恨他的二姨姐儿重要?”
那自然是………我不猜,二姐姐买凶杀他,生死攸关的事儿,我猜不准,只一个我能猜着,“祖母果是拿我逼他对二姐姐松口了。”
她轻笑一声,“你不是要同他和离吗?同你和离了,他还揪着商丫头不放,是白给他自己惹一身臊,孰轻孰重,他比你拎得太清。”
确实有此可能,我同他都和离了,他也不必再对二姐姐赶尽杀绝了。
“那………母亲之前说,我若和离,他必定不放过二姐姐,也是祖母左右谋划?”
这番谋划,一来唬住二姐姐回头,可惜最终她还是想要我死………二来,是叫我掂量,动摇钟家根基的后果。
“你嫁的官人性情洒脱,不拘小节,但若是上了心的,我确实拿不准,莫如,你。”祖母深意的看了我一眼。
手里绞着纨扇柄的银丝如意穗子,心里的秤砣不知往哪边偏。
祖母从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捡捡挑挑,挑了三四个青花瓷瓶,交给鲜妈妈,“这些你送去给离小太医瞧瞧好坏,坏了就丢掉,若是能再用的,就留着。”
鲜妈妈点点头,拿着几个青花瓷瓶出去了,祖母拿起扇子,轻轻摇着,“徵丫头今天跟个闷葫芦似的,倒不如昨天牙尖嘴利,挑着商丫头要死要活添一把柴。”
捻了一颗樱桃往嘴里送,“那是她非要寻死,我自不拦着她,祖母不妨直说,二姐姐这事儿怎么了。”
祖母迷起眼睛,道,“你的性子是个沉不住气的,昨日,你就同蔺三郎提出和离了罢,不然他也不会急着昨日就来找我。”
心里倒吸一口气,脸上挂起假笑,“原来祖母不是拿不准他,而是拿得准我,”
“我把你养大,自然晓得你什么性子,和离的主意你就别打了,你二姐姐我自有处置,碍不着你以后过平安日子,再过几日我便启程离京,那时你就回家去罢。”
祖母的硬气让静室内一时肃静,心里愈发忿忿不平,“祖母拿什么保我过平安日子,二姐姐恨我恨得疯魔,难道仅凭一纸书信,就能让我们三人之间的恩怨都平了吗?”
她陡然变了脸色,“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转而看着一旁侍立的晨妈妈。
晨妈妈轻轻摇头,表示不知。
我又捻起一颗樱桃喂进嘴里,冷道,“祖母不用看晨妈妈,只说那信里写了什么罢。”
“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端起茶碗,温而不凉,刚好。
“写了什么,不妨等你回家问你官人去,我再叮嘱你一句,”清目一双望去,她微沉脸色,“文家,可莫自作聪明。”
喝了一口茶,突然,祖母身边的小女使哭哭啼啼跑进来,晨妈妈见状立刻上去解惑,不一会儿,晨妈妈到祖母面前禀,“二姑娘那边儿闹起来了。”
祖母紧拧眉头不言语,芜小姑姑面露为难,“咱们家的二姑娘,性子实在是倔,我们的话,她如何能听进去。”
瞧着坐在凉榻上的两位尊长愁眉不展,想来,此前怕是吃了二姐姐不少脾气。
心里一横,放下茶碗,“我去瞧瞧她。”
祖母惊诧瞧着我,手扶着桌角开始磨旋,似是开始思量我。芜小姑姑握住祖母的手,递出意味深长的眼神,祖母缓缓道,“也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对着晨妈妈叮嘱,“你跟着她一同去,看着她们俩。”
晨妈妈答应下,抿着笑看我,“倒是四姑娘,不是吃人的。”
祖母愣了一下,微屈嘴角,不再言语。
偏舍的吼叫声,刚出正堂就能听见一点了,看来动静是真不小的。
木兰慢慢扶着我跛腿走去,转过一条廊道到了偏舍外头,看门栓的两个婆子站得肃穆,正巧一个小女使被里面尖利的吼声吓跑出了雅厅,她站在厅门槛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见着晨妈妈来,立刻跑到我们跟前抱怨,“汤药不肯喝,饭也不肯吃,二姑娘实在难伺候。”
进了雅厅,听见里面道,“贱蹄子你向谁告我的状呢,你过来,看我不拧了你的耳朵。”尖利的声音一阵一阵,她一脸为难盯着晨妈妈。
我道,“行了,我来。”
晨妈妈挽住我,换下木兰,“我陪姑娘一同进去,你们在厅外头等着。”
穿过雅厅,左拐进了一间内室,一件雅屏后方喊道,“是谁来了?我要见父亲,我要见大哥哥,母亲。”
绕过雅屏,床榻上,钟龄商趴俯身子卧着,身上架着秋缎薄褥披盖,胸前枕着竹枕,那张窕秀的脸儿煞白煞白,看见我惊讶不已,“怎么是你?母亲呢?”
床前散乱着碎瓷烂渣和饭菜汤水,一旁的几案上剩了半碗黑乎乎的汤,散发的药味落在屋子四处,晨妈妈替我搬了个圆腿凳子落于雅屏前,离床榻四五步远,钟龄商艰难半撑身子,“晨妈妈,祖母怎么说啊,那蔺舒迟叫人辱我清白,决不能罢休!”
我坐下后,微伸脖子打量了下几案上的半碗汤药,“二姐姐昨日挨了十多个板子,就晕过去了,亏的是喝了参汤,现下才有力气大吼大叫罢。”
她冷哼一声,眼里尽是不屑,“你不过是来看我笑话的,我告诉你,只要爹爹母亲他们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忍下蔺舒迟欺辱我,你别高兴得太早。”
轻轻扶上后膀,慢慢转动手肘摇起纨扇,“父亲和大哥哥还有龄羽,为着你挨了剩下的杖脊,你以为他们现在还能顾上你?”
她娇横下脸儿,替自己辩解,“爹爹和大哥哥疼惜我,为我挨了板子也是应该的,关龄羽何干,他该是为了父亲和大哥哥承受板子。”
“那我们之间把账算算罢。”我冷冷道。
“算账,哼,怎么,那个混球撇下你自己走了,我就知道,他从前可就是这么对付我的。”她直盯着我,眼里的怨毒显露无遗,眼泪充盈满她的眼眶。
我看了晨妈妈一眼,她会心退了几步,雅屏完全遮住了她身影。钟龄商咬着牙轻轻挪动了身子,似是要离我近些,继续道,“你居然同他生了和离的心思,没用的蠢材,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以武将入中枢,将来位极人臣是迟早的,殊荣显贵你说不要就不要,去便宜文家,祖母怎能容忍,你以为你能和离?我也不会如了你的意,我定要将你们夫妇踩在脚下。”
看她神色愈发恼恨,一张嘴厉害得很,怎样才能降住她………忽的想起,蔺舒曾对我说,若要和离,眼前这个失了心疯的女子绝计留不得………若他说的是真的呢。
唬住她也是好的。
定了定心,毫不畏惧,以胜者之姿道,“落水狗之势,吼得再厉害也没用,二姐姐,他曾对我说,我若同他和离,他绝计是要你的命,不如你求我啊,我让他手下留情。”
忽然,她嚣张笑起来,“说你蠢,你是真的蠢,他蔺舒迟娶谁不是娶,谁嫁他不是嫁,你真以为你在他心里占了几亩地,还不是想倚着咱们钟家这颗壮树,祖母又不让你和离,现在□□难下的,怕是你自己罢,哈哈哈哈…………”
一颗心悬起,我的所思所想,全叫她给盘算出来了。
于他而言,于祖母而言,我想不想和离,有什么要紧的,重要的是,钟家同他蔺家是否断交。
那纸早早备好的和离书,真如我□□难下的凭据。
是我错来这屋子了,她趴在床上动都不能动,也能叫我心里难受。冷静,冷静,快想想,有什么能压制住她的嚣张气焰………
龄羽趴在窗子下偷看到,祖母同蔺舒提及了二姐姐两个孩儿………
深吸一口气,凉凉道,“二姐姐明知父亲母亲视你为掌上明珠,才能纵你为祸闹到如今这般场面,可二姐姐该是忘了,你还有两个孩儿。”
方才还将我一军的她,脸色突然变得和屋外的天儿一样,乌云密布,她沉着声道,“你想拿我两个孩儿逼我向你低头?”
“不是我,是祖母。”
钟龄商失去理智,“晨妈妈,是不是真的,我的孩儿呢,祖母想把他们如何,晨妈妈你说话啊,晨妈妈!”
身后的晨妈妈想上前说话,我看向她,转而目光停在桌上的茶盏,她装着话去替我倒了茶水,奉给我时欲言又止,默默看了钟龄商一眼,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钟龄商目露凶狠,“你胡说,祖母是慈悲心肠,怎么会对我两个年幼的孩儿下手,蔺舒迟不想护着你,你少来吓唬我。”
慢条斯理喝了口茶,道,“父母母亲心疼你要保你,祖母心疼父亲母亲,不得已也要保你,父母爱子,这个道理在你身上,也是一样的,二姐姐,你是父亲母亲的心头肉,那自然,你的两个孩儿,便是你的心头肉,你的心头肉,就是你的软肋,我官人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对无辜稚子动念头,可祖母为了管教约束你,就不一定了。”
她额头青筋爆起,大怒吼骂,“钟龄商你个贱人!晨妈妈,晨妈妈,我要见祖母,祖母,祖母,我要见你,祖母,我的两个孩儿,祖母………”嘶厉的尖吼声从我眼前一遍遍发出,响彻整个屋子,屋里屋外毫无别的动静,“………为什么,为什么爹爹母亲不曾同我讲,为什么祖母不来,为什么是你来,晨妈妈,晨妈妈你说话啊晨妈妈………”
她哭着喊着叫着,我看去晨妈妈紧锁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念了句佛,一脸不忍心的出了内室雅厅。
看来,祖母下的这步棋,我猜着了。
屋子里只剩下钟龄商的抽泣声,她的眼泪流淌落于床沿地上,嘀嗒嘀嗒嘀嗒。
我不为所动,静静道,“当初,二姐夫的文才,祖父是考究过的,同大哥哥不相上下,二姐姐你不就是知晓这个,才肯答应嫁他的吗。”
她愤然挑着眉,大叫,“祖父骗我,佘同琋金絮其外,败絮其中,骨子里就是一滩烂泥,若不是爹爹母亲哄我嫁给他,说什么他同宋公一样,乡试会试殿试必是无人同出其左右,将来点翰林入中枢,结果呢,都是哄话,他连进士榜都没上,只得了个后补的荐官儿,连我被那些贼人侮辱时,他也只是眼睁睁看着………都在哄我,当初我不想嫁,我是一心等着那个混球的,如今你的位子,该是我的,你抢了我的位置,你早就不是我妹妹了。”
眼泪夺眶而出,“九岁那年,元月初五,你看中了祖母给我的一禀如意,跟父亲说将来你要拿它做你的陪嫁,父亲叫我让给你,我不肯,后来,你推我摔进了后山的假山石缝里,不管不顾,也不让叫人来寻我,让我卡在石缝里三四个时辰,受了许久的寒风,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你没拿我作你妹妹。”
此刻,她一动身上便疼痛难忍,像只困兽般怨瞪我,“你一出生就害母亲被爹爹冷落了两年,给了周弄清那个贱人可乘之机,当初你在襁褓之时,我就恨不得想掐死你,如今我倒是后悔得很。”
心间愈发寒凉,捏紧手里的帕子和扇柄,强硬着听她继续困苦道,“要不是有我和大哥哥,爹爹还能顾着些母亲,她的日子为着你如何过,钟龄徵,你就是母亲的灾星,母亲疼爱你才怪。”
咒怨声终是激怒了我,嚯地站起来身来,准备出去这屋子,可看着她此时疯癫不成人样,忍不住道,“二姐姐你与二姐夫不睦,一有不如意就跑回娘家,每次都是他上门来哄你回去,顾着佘钟两家是表亲的颜面,二姐夫从不在人前作厌你,也疼爱同你生的两个孩儿,二姐姐不如好好想想,当初你若一心跟着他,做个贤惠的妻子,劝勉他读书谦进,惕厉自视甚高,如今中进士入翰林得官家赏识器重的,自该有他一份。”
说罢,我立时就走。
身后一阵静默,片刻,细微的一时哭噎一时痴笑徘徊悠远。
用帕子擦了眼泪。这屋子,我不该逞勇来的。
木兰见我又红了眼睛从雅厅出来,紧忙上前关心,“大娘子,她又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用纨扇半遮脸,“不过是梁子越结越深了而已,晨妈妈,祖母何时离京啊?”
晨妈妈望了眼雅厅左边,抿唇道,“口下不留情,旧仇添新恨,姑娘这是何必呢,老夫人离京还得十日之后呢。”
“我一天都不想留在这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