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家的擒哥儿来,素屏堂前露出点点蟹青的衣袖,昂藏身形弯下腰来,不喜不怒的温和声音,“给婶婶请安。”
让芙蕖倒茶,我出去堂前见他。“擒哥儿来了,你母亲的风寒可好些了?”
“不曾有什么事,只是养病得闲,闷在屋子里不曾有的话说,这几日见好了些。前儿江宁家里二叔着人给咱们送来了新鲜的湖蟹,还是活的,母亲叫我把给婶婶和三叔的这份送来。”说罢,他着手让外头的小厮抬进来两个沉甸甸的大竹篾框。
我瞧去,拳头那么大的螃蟹用草绳绑着一只只摞在框里,不少的还吐着泡泡。屏风后的人影凑来前前的,不少人心生欢喜,我问道,“这一筐有多少个?”
“走水路总共送来了三百只,路上耗了几个,到家时,母亲对着分了几筐,每筐约三十只,只送去几家近亲友,婶婶和三叔家送两筐。”
听他言惊诧了,忙问他,“别家送多少?”
“家里在京的堂亲表亲都叫送了的,还有祖母家汾阳王府那边,都是一家一筐,婶婶家得两筐,有送给亲家外爷那边的一筐。”
“难为你们年年想着我娘家,倒是叫我不好意思了。”
“亲家外爷是咱们蔺家亲亲家,婶婶又是自家人,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母亲说,这厢送来螃蟹,还请婶婶过府去聊话吃茶。”
“既如此,一筐拿到厨房,放在水槽里养着,云管事派人送一筐到春来巷去。”
云管事利落应下,我打发了娘子们回屋去,本叫芙蕖跟着我过府去,芙蕖囔着手上的活,叫木兰去唤了妏姐儿来一并过府去。
天凉了,喧嚣的汴京,中秋时节更盛一层,掩盖了凉凉涟漪的秋绪,秋风沁爽,街桥热闹,木兰悄悄问我,螃蟹何时开吃。
妏姐儿径直去找了娞姐儿房室,擒哥儿将我带到他母亲房里便告了退去读书,床上大嫂子披薄衣坐在案椅前瞧画,略清的面容笑道,“螃蟹可不是白送给亲家公爷的,你今儿好好陪我说话解闷儿。快去倒个好茶来。”
屋子里伺候的女使应下,她又道,“叫小丫头们端些菓子去给她们姊妹,只一样,叫她们别太闹腾。”
说罢,她拉着我去瞧她手里的画,“你瞧,这画中人如何?”
原是个小娘子的画像,蛾眉螓首,袅袅婷婷,问道,“这是哪家小娘子?莫不是大嫂嫂看上了要给擒哥儿娶作媳妇儿?”
她轻呼,“正是呢,前些日子昌邑候府的严大娘子请我过府听戏时,有严大娘子的堂亲妯娌,夫妇从江陵府进京来走亲戚,说与我听,鄂州华家,家主是江陵府府判华祀凛,家中有女,都是温婉有仪,温恭自虚的好女子,严大娘子的堂亲妯娌送来了这副画像,这画像中就是华家嫡出的三小娘子,我瞧着倒是个好人儿,与你大哥哥商议,先去看了人家,若是真不错,到时候再说媒,体体面面过了明面。”
我忍不住流露出喜色,“这是好事啊,既如此,可要恭喜大嫂嫂了。”
她喜上眉梢,“确是一桩好事,给江宁老家递了消息,那边也说好,只是有一样难处……”
瞧她神色,心下了然,直言道,“大嫂嫂方才还说螃蟹不是白送的,不知大嫂嫂有何吩咐?”
这一说,她脸上便立刻来了精神,“你也明白,旁人说得再好也不如咱们亲眼瞧过,可是巧了,听你大哥哥说,前儿朝中谏三弟去江陵府巡检荆湖军务,我想着,让你们夫妇帮我去华府走一遭,一来是瞧瞧华家的门第,二来是瞧瞧他家的娘子们,如此若是真好,叫了昌邑候府大娘子去说媒,我也安心些。”
我惊讶了,长这么大,我就给自己相看过人家,哪里会替别人相娘子?“这……我年岁太低,哪里会看人家,且三爷他去是公干,我再跟着去……斐哥儿离不开人呀……”
她拉过我手,忙道,“三弟那儿,自有你大哥哥去说,只叫三弟瞧瞧他家爷们儿秉性,内宅后院还需得你和严大娘子,斐哥儿你自交与我,保管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就是。”
……合着您把什么都盘算好了,这我还能再插什么嘴。
我面露为难,“大嫂嫂你行事雷霆,却叫我没个准备呀,家里一大摊子都撂给你,两头跑来恐是给你再累病了。”
“好妹妹,我知你是热心肠的,愿意替我走这一遭,这还不到年下,家里也没个婚丧喜宴,只照常管着,你留些个知根知底的管事娘子,累不着我,且安心去,你府上只管交与我。”
看着她这般热情恳切,想来平日待我也好,也是自家侄儿,倒也是份内之事,不该不去,便应了下来,“我且回家与三爷商议,家里作个安排,回头叫人来与你作帮手。”
交待云云,便离开了。着人去寻蔺舒,他身边人来告知,晚些时候着家。
自上回同他说了那话,便再没同他正经言语过了。
晚膳时将他人等来,同他说了这事和我心中顾虑,他轻笑,“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去了都有我呢,家里给大嫂嫂交待好便是。”
我便给他添菜便说,“还有三个小的呢,给擒哥儿看媳妇儿,给娞姐儿和妏姐儿看嫂子,他们都得去呀。往外说你是去公干,但带着他们谁不知道咱们是去看人家的。”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华家本来就是要给女儿寻人家才让人带着画像进京。”
“你说得不无道理,可我没瞧过人家,平日里又嘴笨,怕要给大嫂嫂搞砸了,她还不得拉着我去跳汴河呀,我今日瞧她那欢喜样子,想着咱们瞧不瞧大嫂嫂也打定主意是华家了。”
“华家……”他细细嚼着饭菜,筷子轻轻敲在碗口上,“我曾权知荆湖东路马步都总管时,与华祀凛有过几次往来,此人做事并不出挑,但却也做了许久的府判,是个老成规矩的,想来他家也是老实的规矩人家,大嫂是个精明人,既有意叫咱们去瞧瞧,咱们便好生瞧着,能入她眼的媳妇儿,必得温顺恭谨,不然,那宅子里以后不是东风压倒西方,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新鲜的蟹黄味溢于唇齿,他要了汤匙,慢条斯理的盛了一碗蟹黄汤,放在我面前,“喝汤。”
我愣愣瞧着他,“竟没想到你对内宅妇人之见的事也能看得这么明白,佩服。”
夸他一句,他便得意了,“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我母亲与大嫂都是要强的人,往年间一家人还住在那边府上,母亲统管全家,大嫂从旁协助,与母亲不遑多让,不过大嫂总归是晚辈,这些年来被母亲压着,如今到了她要做婆婆的时候,自然得找个听话顺心的好儿媳。”
头一回从他嘴里听见婆媳不和这些事,话语间皆是云淡风轻,时不时还给我夹个菜,我忍不住笑出来,“原来三爷是见得多了,识人断心这么厉害,那三爷不如瞧瞧我,我这个儿媳如何?”
我卖着乖,他上下打量了我,“装得挺好,不过气性上来了就露馅了。”
………
蔺舒的巡检旨意下来了,出门在即,大嫂嫂身边的金娘子来接斐哥儿过那边府上,阮婵娟跑来跪在我面前,“求大娘子可怜,斐哥儿离不得我,他才出世不久,不能离了亲娘。”
金娘子把越桃和斐哥儿护在身后,朝我行了礼,便要退出去往那边府上了,阮婵娟又要拦,木兰赶紧使话,“还不扶着阮娘子瞧做些什么?”屋里几个婢女挟着她在我跟前,眼看着金娘子他们离去,对着我又哭又求嘶声裂肺。
我瞧她一身素衣薄衫并未梳妆,哭声嚷遍了催琅轩里里外外,心里着实不耐烦,“别嚎了。”
一嗓子下去,她立刻吓得消了声,抽抽噎噎跪坐在地上,我懒得瞧她这番作派,起身去了屋外。秋风穿廊,吹动了廊上挂着的纸灯笼,来回摇摆,廊外婆子小厮不时经过,忙碌着手里的活计,我缩了缩肩膀,靠在廊下栏杆坐着,芙蕖取了软褥子披在我腹间,木兰奉上热茶,我攥在手里感受茶杯的温度,冷眼瞧着阮婵娟跑跪到廊下来,她眼圈红红的,脸上泪痕未干,新泪又出,嘴里来来回回还是那些话。
大抵是瞧她这模样太多次,生不得怜惜出来,直接道,“阮娘子,将军这会子不在家,瞧不见你的柔弱姿态,眼下也无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要斐哥儿作将军的庶长子,还是将军的嫡长子?”
她一听这话,眼神收敛了几分怯弱,直盯着我,打量我的话,“大娘子这话倒是叫妾身不知何意了,论不论嫡庶,斐哥儿都是将军的长子,自古……承家继业,护佑姊妹兄弟,都是长子的担子。”
我冷笑一声,“素日里你装得蠢笨,我便以为你是真蠢笨,没想到这才两句话,你便露了马脚。你向来以出身乡野,没什么大见识自容,但宗祧礼法,却也是心里盘算的明白,斐哥儿的确是将军的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可嫡庶的规矩大过长幼,阮娘子当真算无遗漏?”
她轻笑一声,擦了一把泪,“大娘子近日身子可大好了?”
“你既然执意要亲养斐哥儿,那我也不强拦你,只是斐哥儿以后作为庶长子长大,没有我这个嫡母的扶持,没有我母家的依靠,单凭着将军庶长子的身份,无论是承家继业还是娶妻生子,都要比嫡子落下一截,你别忘了,梳楼里住着个才进门的文娘子,以后,这府上娘子,恐怕只会越来越多,将军的子嗣,也只会越来越昌盛,可我,永远是嫡母。”
一通话说完,她脸色愈发难看,“你……”她瞳眸黯淡无光,“我全家皆为将军身死,孑然一来到东京,入府以来,你们里里外外虽厚待于我,可我也瞧得出来,你只当我是贵客相待,将军也是,从不肯亲近我半分,这东京城里我无亲无故,只有斐哥儿,是我真正的亲血骨肉,是我唯一的依靠,我绝不让与。”
“阮娘子这便是想不开了,即入了府,这里便是你下半辈子的家,来日方长,你将养好身子侍奉将军,又何愁斐哥儿这一个骨肉?话说得有今日没来日的,好没意思。”
“大娘子有容人的雅量,妾身望尘莫及,只是大娘子也说了,今后将军的妾室只会越来越多,妾一蠢笨的旧人,以后怕再无机会为将军添嗣了。”
我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是如何爬上将军的床,你知道,将军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是个蠢物,将军也非薄情之人。”随后又说,“你是将军的恩人,将来若你能再为将军诞下子嗣,我必然留在你身边由你自己扶养长大,全了你的母子之情。”
她谨慎的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我会同她说着些话,“大娘子的话,可是当真?”
“怎么,不信?莫忘了,将军的子女再多,养育在哪处,我都是嫡母。”
良久,她道,“妾,会好好保重自己身子的。”
秋风瑟瑟,庭前暮日微光,我盯着阮婵娟离去的素净背影,目光所至,皆显薄凉。
阮婵娟走后,芙蕖蹙着眉,“大娘子说这些,不是让她跟大娘子争将军嘛。”
我嗤笑,“我会跟人争男人?”
“大娘子就是不肯跟她们争,所以才和将军闹龃龉的。”
木兰叹了口气,抿着唇,“连我都瞧出来大娘子的意思了,芙蕖妹妹平日里一个脑袋顶我俩,今日怎么不开瓢了呢,大娘子那番话的意思是让阮娘子去和梳楼里那位争,多多为将军诞下子嗣,且再说,咱们催琅轩何时需要费心思去争将军的心了,素日里哪回将军不是看见大娘子,就走不动道了,还用得着争,咱们大娘子往将军跟前一站,大将军眼里可就看不见旁人了。”
我看着木兰,“胡乱说什么,我是给人来当正室娘子的,不是和旁人争风吃醋的,执掌中馈延绵子嗣才是我的活计,你要是出去乱说坏了钟家女眷名声,我打死你。芙蕖,今晚不许给木兰吃蟹黄汤包。”
走时,让芙蕖留在府里,木兰与我随同,又与大房府上来的管事娘子嘱咐云云,才赶着去与严大娘子在码头汇合。
两条客船正欲向东而下,却叫人唤住了,”两位娘子且等一等,我与你们一同南下。“
远远的来人,正是豫王,还有他那美艳外室,甄娘子。
严大娘子用帕子挥了挥眼前浊尘,皱起眉头同我私语,“寿国公要进京了,豫王这是躲老丈人呢。”
我恍然一悟,”私养外室,欺辱正妻,闹得汴府人尽皆知,寿国公不得进宫大闹一场呀。“
”唉,太后这么疼爱这个弟弟,又要顾着官家脸面,现在不让豫王离京,到时真让寿国公拿住了他,真不知又得闹出什么大笑话来。“
正说着,豫王便急忙忙赶上了来,吩咐小厮仆人往一旁的客船搬装行李箱笼,笑呵呵的对我们道,“官家命我与蔺三郎同押公差,蔺三郎还有些公事,叫我与二位娘子一同先行,他迟两日就来,二位娘子,一路上多多照应啊。”说完便向我们作揖。
严大娘子面无表情,“既如此,那王爷请自便罢。”又吩咐船家,“快起杆罢,免得寿国公府的人追来了。”
此话一出,我差点没憋住笑,瞧去那豫王,发束玉冠,一身宝蓝锦服尽显风流倜傥,脸上却讪讪的,带着他身旁的甄娘子上一旁的客船去了。
向来坐不惯车撵船舶,不止我,两个丫头刚上船时也觉着新鲜,后来同我一起吐酸水,一直没停下来过。中途停泊休船,严大娘子为着我们娘仨又改走陆路,妏姐儿和娞姐儿交与擒哥儿看着,我靠在车沿怀里动也不想动,“下回谁再要叫我跋山涉水去相亲,我定要一口回绝。”
车驾里熏着丁香,一路昏睡,愈发寡淡无趣。恹恹想其出行前还曾问过蔺舒,在荆州时可曾见过那华家家眷。他那时手里捧着不知名的俗谈怪志,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回的答我“不曾。”
行罢,还是去问严大娘子罢。
换了马车,与严大娘子闲话起来,她似无事,精气神十足的好,从华家调货郎到华祀凛年轻时考上进士娶到如花美眷都一一说来,“......也是正经营生,到了华祀凛这一代,他老娘可是个坚韧的老太太,拿出嫁妆给华祀凛请了教书先生,自幼开始读书,也确实家底薄,便与一商户之女结亲,支撑着他考取功名,华家嘛也说话算数,华祀凛考中进士后便娶了那商户之女,只是,到底是读了书做了官,身上多了那文人自视清高的心气儿,嫌亲家是商贾粗鄙,日子过得也不甚美满,后来生下两个孩儿后,不多时便去了,如今的华家主母,是前荆州郡守小女,为华祀凛生育三个孩儿,连带着先夫人的两个孩儿都给抚育大了,先夫人的两个孩儿都已成家出嫁,如今咱们去看的,是现华夫人的二生女,排着辈来便是华家三小娘子。我今儿年初清明在金明池,还曾见过华夫人一家,几个女儿家知书达理,模样都不错。”
“清明……那不就是琼林宴前后吗,想来华府判随知府进京述职,真是无巧不成书。”
严大娘子扇子半遮颜,和我一同笑了起来,鬓边的桂枝步摇不住的乱颤,“可惜了你当时没瞧见,那琼林宴上多少如狼似虎抢郎胥的官妇女眷,她华夫人待嫁三女,忙得过来吗。不过,她家二女儿已经与一琼林进士订了亲,倒也了了一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家擒哥儿可还不到考进士的时候呢,也不知华夫人等不等得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掀开车帘,往前看去,秋阳高高照起一身碧绿衣衫的擒哥儿,身形高挑修长,端骑在驴子上缓缓前行,”你家擒哥儿俊朗,将来定有锦绣前程,那华家小娘瞧了,怕是要高兴得三天三夜呢。“
我见她瞧得高兴,心生趣味,“都瞧入迷了,想当初,严大娘子可也是这样盼着夫婿的吗?”
她一听便急了脸,作势要拿扇子打我,“你个不知羞的,嫁了人便猖狂起来了,我比你大十几岁呢,也是你好笑话的,我回头替你告诉蔺三郎,你当初是如何盼得他的罢。”
心下一急,赶忙求饶,”好姐姐我错了,是我的不是,不该与你开的这样玩笑。“
她笑得开怀,绯红的褙子衬得她面颊红润,轻轻打我一下,“即是玩笑,我又怎么去问呢,且再说我老脸不要了啊,你晓得我厉害就好。“
......真是姜还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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