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月隐

作者有诗云:

【春暖画堂叙天伦玲珑窗内语谆谆】

【最怜软玉情颠倒月隐薄幸笑风尘】

“宫里那位想知道,你家老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王夫人充楞。

“少来。”她嫂子翻了个白眼,“到底是要让人丢官呀还是丧命呀还是家破人亡?”

“这我还真不知道,你以为这等事情夫君会说给我听?男人家的要紧事,他从来不在家里谈。”

“男人家的要紧事。”她嫂子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学了一句,“可拉倒吧,一群在外头充大尾巴狼的男人,总以为自己干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到底还不就是斗来斗去的那点子破事?比我们女人家的鸡毛蒜皮高贵到哪里去啦?还总不屑说给女人听,哪天把自己玩死了才叫该呢。”

“讨厌……”王夫人擦了擦喷到她脸上的唾沫星子,“你何故这么愤世嫉俗的?女人嘛,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不愿说,我还不想听呢。”

“行吧,反正宫里那位也说了,没指望你能知道,就是随口一问。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布饭呢。”王夫人嫂子叹口气,“我家那口子,穷讲究,每顿饭少于十六个碗碟就不吃的。”

王夫人拍拍她嫂子的手,“兄长是有些怪癖,可我知道,他对嫂子是一心一意的,毫无半点不满。”

她嫂子拼命压抑住嘚瑟的笑容,面容扭曲,“那倒是。诶,我之前说的那家阿胶膏你一定要去试试哈!讲真的,我吃了三个月,手脚都不那么冰冷了。”她突然脸红起来,“你哥哥也说我皮肤变红润了,尤其是这里。”她比划了一下胸脯。

“呀!想不到这东西还能间接助兴啊!”王夫人盯着嫂子的胸看了半晌,“嗯?好像还比以前大了一些!”

她嫂子开心地几乎跳起来,“真的吗?我也觉得呀!”

“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她嫂子想了想,一张脸红透,“倒是比从前得趣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哥哥老当益壮。”

王夫人也脸红,嘀咕一句,“我一定去买些来试试。”

“好了,我真走了,再不走就晚了。”嫂子捏捏她的手,“你保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找我唠唠嗑。”

二人又叽歪了半刻钟才挥别。

安惟翎飞身离开,带着一脑门子的官司从侧门摸进相府,一路飞向袁玠的书房。

正要从窗户翻进去,隐约听见里面另一个人的声音,安惟翎缩进一旁的灌木丛里。

“为父走了,你有空也去西苑看看你母亲,她很惦记你。”

“孩儿明白,父亲慢走。”

袁籍缓步走出门,他脸色从容沉静,似乎在叹气。

安惟翎见他走远,一个翻身进了书房,“哇,你也会让你老爹叹气,我还以为是我专有的呢。”

袁玠对这姑娘缥缈的行踪早已见怪不怪,“父亲叹气了?”

“是啊,大概预感到你会被我这种人缠上,提前替你悲哀。”安惟翎把他书桌上的书册挪到旁边,双手轻轻一撑坐了上去,努嘴示意袁玠倒茶给他喝。

袁玠笑笑,转身去倒了杯之前泡好的雨前龙井递给她,“我不明白,椅子不就在那儿么?”

安惟翎一脸讶异地接过,“有桌子谁还坐椅子啊?”

袁玠失语,看了她一晌,又想起什么,“父亲叹气,大概是因为担心我母亲。”

“你娘太惦记你,大概是怕你躲不了明枪暗箭吧。”

“没错,我少年拜相,树敌良多,母亲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替我担惊受怕。”

“不怕,有我这尊杀神镇着,没人敢来找你茬。”她想想,又觉得有些打脸,“不过我自己也正被人找茬呢。”

安惟翎低头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又是这个味……怪里怪气……”

袁玠失笑,“这是今年最好的雨前龙井,我前不久得的,当时就想和你一同品尝。”谁知你牛嚼牡丹。

“涩涩的,你知不知道西北的沙土糊在嘴里就是这个味?这茶的味道于我而言可以说是十分亲切。”

袁玠摇头叹气,“王钊那儿还是老样子?”

“今天王夫人娘家嫂子来访。你知道她娘家同宫里有什么联系么?”

袁玠沉吟半晌,安惟翎盯着他俊美的侧脸,坏心骤起,她跳下地,一把将袁玠摁在书桌上。

袁玠仰着贴在桌面,双臂被她强行张开压着,姿势十分诡异。

“令羽……”

“叫我将军啊。”安惟翎暧昧地说道。

“……你不是不让我那样叫吗?”

“现在让嘛。”

“……将军。”

“再叫声姐姐来听听。”安惟翎低头靠近他的脸。

“你多大?”袁玠认真道。

安惟翎心道好没意思,“癸巳年二月生。”

“我是壬辰年二月生,正好大你一岁。”

“那你先叫我一声姐姐,我再叫你一声哥哥,不就正好?”

什么逻辑?!

“不叫我就亲你咯。”安惟翎威胁道,又皱眉想想,“不行,这怎么能是惩罚呢?……不叫我就再也不亲你咯。”

袁玠沉默,长幼有序是他从小遵循的礼法,怎么能说变就变?

安惟翎知道这老古板别扭得很,径直贴上去咬他耳朵。

袁玠一个激灵,挣扎着要起来,安惟翎使了个千斤坠,死死压制住他,一面用牙齿轻轻刮着他的耳垂,“叫不叫?”

袁玠麻了身子,动弹不得,耳朵那里似有千万只虫蚁啮噬。“令……羽……”

“叫不叫?”安惟翎轻轻对着他耳朵吹热气。

袁玠一抖,如坠深渊,“你先……起来……”

“叫不叫?”安惟翎转而去吻他的脖子。

“姐……姐……”

“诶。”安惟翎在他唇上亲一口,把他拽起身,“哥哥。”

“你简直……”袁玠目瞪口呆。

安惟翎给他正了正衣领,“对了,我之前问你什么来着?”

袁玠无奈,“王夫人娘家同宫里的关系。”

“对对对。”

“王夫人娘家嫂子是宫里冯贵妃的表姐。”

安惟翎皱眉,“竟然是她……她找王夫人打听我的事做什么?”

袁玠很是意外,“是冯贵妃要打听你的事?”

她点点头,“嗯。今天王夫人娘家嫂子来寻她,说宫里那位——想是冯贵妃了——问她王钊对我到底什么打算。冯贵妃同本来这事毫无牵扯,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她们还说了什么?”

“别的倒没什么。一番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透露冯贵妃到底怎么想的。”

“毕竟是宫里的事,不好议论。”袁玠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这个也交由我去查,可好?”

“好嘛,好哥哥。”安惟翎笑道。

袁玠僵住,“能不能翻篇?”

“齐玉啊齐玉,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安惟翎摇摇头。

袁玠一脸“请赐教”的神色。

“我怎会放过任何一个调戏你的机会呢?好哥哥?”

算了,无法,任她去吧,袁玠暗忖。

“齐玉啊,张存福估摸着这两天就能回来了,届时我还要带个人来见你。”

“什么人?”袁玠心生好奇。

安惟翎神神叨叨地笑,“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不过他们回京的事情很隐秘,暂时还不能张扬出去。”

“好。既然是你的人,我会见的。”

安惟翎上前勾住他的脖子,袁玠顺势揽住她的腰,她不怀好意地笑道,“他不是我的人,你才是。”

她再次吻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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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惟翎扒王钊的房顶已然半月有余,如今对于他府邸的各种细节甚至比王家管家还要熟悉,大到家丁统共多少人、前后门几时开启几时落锁,小到马房里栓了多少只大黄狗、哪几个丫鬟和小厮每日定时定点在花园假山后偷情。

这日夜里王钊又骑了马出门,安惟翎知道他要去找柳如眉,暗暗跟了上去。她绕到柳如眉房间窗户对着的的那条里巷,趁着没人飞身上墙,像只壁虎一样扒在她窗外的石墙上,探出两只眼睛朝房里偷窥。

她比王钊先到一步,荣幸观到了柳如眉热情欢迎王钊的现场。

王钊合上房门,柳如眉水蛇纤腰款款摆动,走过去灵活地钻进他宽阔的怀里,“王郎……”

王钊长臂揽住她走到桌边坐下,“阿眉想我不想?”

柳如眉柔柔地点头,王钊手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她娇嫩的脸颊,眼睛里是万分怜惜的神情。

“阿眉。”

“嗯?”柳如眉尾音上扬得十分妖冶,她环住他的脖颈,美目微阖,笑着将双唇送上。

王钊却只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唇角,“阿眉可曾想过离开天京?”

柳如眉错愕地睁开双眼,“王郎要送走奴?”

王钊收回手,默了半晌,“终有一别。”

“可奴只愿同王郎一起……”

王钊轻轻抬手捂住她嫣红的唇,“阿眉终归无法永远同我在一起。”

柳如眉神色冷下来,蓦地从王钊怀里站起身背对着他,“奴不愿离开。”

“可阿眉不属于天京。”王钊望着她窈窕的背影,顿了顿,“我是个粗人,又大你这么多年岁,日后会拖累你。”

柳如眉急急转身,“王郎不要这般说!”她情不自禁去抚摸他粗糙的脸颊,“王郎是这世上唯一对奴好的人……”

外头扒着的安惟翎心道一声“蠢极”。

“阿眉,你终究要回去的。”王钊疼惜地看着她哀求的脸,狠心摇头,“你知道你跳胡旋舞的时候多美吗?因为那些东西刻在你骨子里,忘不掉也抹不掉。”

“王郎今日来就是要赶奴走的?”柳如眉声音也冷了下来,整个人像是结上一层数九寒冰。

“阿眉,你该回去属于你的地方。”

一句话将那层寒冰打得粉碎,柳如眉支撑不住身子,哀哀地坐在地上,泪如雨下,“属于奴的地方?整个天京谁不知奴无处为家?奴这身躯壳,外头看着纸醉金迷,内里早已空空如也……”

王钊轻轻将她从地上抱起来,“阿眉不用害怕,我会亲自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同你的族人在一起,你还可以带上阿金一道去。”

“你走吧。”柳如眉挣开他的怀抱。

“阿眉。”他顺势放开她,“这里不再安全,我或许自身难保。”

柳如眉瞪大眼睛,“王郎有危险?是……那个人?”

“是他。”王钊点头,“我现在不能再让你给他递消息了,他或许会报复,所以我要先把你安置妥当。”

“奴不走!奴和王郎共患难!”她疯了似的摇头,发顶缀着的珠翠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傻姑娘,把你送走了,我才好处理自己的事。”王钊苦笑。

柳如眉似有所悟,她深深地看着王钊半晌,终于点头同意。

她十四岁便是教坊司红牌,生得娇美又多才多艺,京城许多风流纨绔甚至愿意一掷千金,只求与她共度良宵,她少年失足,自然与那些人荒唐放纵过,可是每每笙歌散尽,空虚便开始像深渊一样吸嗜她,她无法不堕落下去,曾经也以为此生便是如此这般,人前披着华美的画皮,人后被恶鬼一点点啃食殆尽。

这个男人,大她十余岁,年龄不相称,长得皮糙肉厚,一幅武夫的做派,外貌也不相称。可是他对自己总是十分温柔耐心,更不像其他男人,将她视作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只有同这人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心安,甚至那些无处倾诉的残缺也像是圆满起来。

既然这样对他更好,那就这样吧,不做他的累赘。

王钊缓缓走去窗边,安惟翎只得紧贴着墙壁朝旁边挪了一点点。

他拨弄了一下风铃,银铃的声音在夜色中清脆悦耳。他的手悬在半空好一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去摸那只红宝石鸟张开的硕大尾羽。

“阿眉,我明日便送你离京,这只鸟可否留下送给我?”

“王郎想要的,尽管拿去。”柳如眉擦擦泪痕,勉强笑道。

王钊习武,手劲颇大,他轻轻一拽,将那只鸟握在手心。

“阿眉,我走了,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王钊伸出另一只手去替她擦眼泪,粗粝的指腹摩擦着她光滑的脸颊,引起一阵娇弱的颤栗。

“王郎不留下?”她眼含期待。

“不了,你好好睡。”

王钊似是不忍心看她,目不斜视地推门出去。

柳如眉终于重新摊坐在地上,绝望继续着先前的崩溃,这一次,滚烫的眼泪更无法止住,那个能替她擦眼泪的人,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