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转眼到了翌日。

觅瑜早早起身,焚香沐浴,祝祷礼敬。

待得日头升至高空,她简单用过礼食,便在侍女的陪伴下去往正堂,聆听父训母言。

差不多时,迎亲的队伍也到了。

太子娶亲,排场自然盛大,铜锣鼓乐吹奏不歇,鞭炮齐鸣,觅瑜在府里听着都觉得震耳,不知道她哥哥是怎么在外头拦人的。

时下风俗,凡男子娶亲,皆需过女家三关。

赵家不是什么大家族,赵寻琅也未曾娶妻,没有姻亲,好在赵得援平日里交好的同僚众多,祝晴又有神医之名,两人的女儿出嫁,结亲对象还是东宫太子,不少人愿意帮忙,充当女方的亲戚。

场面一时热闹至极。

觅瑜身边也陪伴着数名贵女,同她一起等待新郎官的到来,时不时和她说说话,缓解她的紧张,偶尔调笑两句,增加她的紧张。

不多久,一道高挑的倩影从外头进来,身姿英气,乃长安府尹之女晏妩娴。

“来了吗?来了吗?”两三人同时出声询问。

晏妩娴摇头:“没有,才刚过了文关,这会儿在武关耗着呢。”

遭到了旁人的嫌弃:“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回来和新娘子说说话。”晏妩娴走到觅瑜身旁,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询问,“觅瑜妹妹,在武关挡着太子殿下的那个领头人,可是你哥哥?”

周围立时发出一阵起哄。

“原来是看中了人家哥哥。”

“哎呀,晏大姑娘红鸾心动咯。”

“若我没有记错,今儿个是太子殿下与赵姑娘的大喜之日吧?”

晏妩娴被众人促狭得有些脸红,粗声粗气地回应:“怎么啦?我就问问!问问不行吗?”

觅瑜拿团扇挡住笑容,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可以,娴姐姐尽管问。”

“不过,姐姐说得这么含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哥哥,姐姐再描述清楚一点?比如,他穿着什么式样的衣服?”

晏妩娴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不行,我有些忘了,我再过去瞧瞧。”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快步离去。

半晌,她再度折返,带回来一个令众人有些手忙脚乱的消息:“快快快!太子、太子殿下!他们过来了!快把东西布置好!”

贵女们连忙带着侍女行动起来,觅瑜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情也重回紧张,四肢僵硬地起身,被推去屏风后面坐着。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晕乎乎的,只听见热闹的礼乐逐渐接近,停留在三丈之外,几轮的吟诗、对诗过后,她跟前的屏风被撤下,然后是却扇诗。

礼乐中,吟诗人的声音听起来与昨晚有些不同,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仿如隔着一层云雾,大大增加了她的紧张不安。

她一点点把团扇放下,没有抬眼,在侍女的搀扶下步步往前行去,直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才缓缓上移目光,看向手掌的主人。

盛瞻和。

昨晚的他身着一袭松色衣衫,既贵气又儒雅,今日的大红喜服将他的儒雅尽去,只余贵气,唯有深邃的眸子不变,似蕴藏着漫天星辰,回旋着冬日的细雪。

对上她的目光时,冰雪隐去了,泛开春日的涟漪。

他朝她微微一笑。

觅瑜心神晃动,愣愣地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礼乐齐鸣,变奏出迎亲的下半曲调,仪仗如长龙逶迤而过,播撒下漫天的喜钱、喜饼与鲜花。

之后的流程走了许久。

太子大婚,典仪自是繁重,进了宫门,下了花轿,觅瑜身边的侍女就换成了女官,扶着她跟随礼官的唱喏拜仪,确保不出丝毫差错。

觅瑜不记得自己行了多少礼、磕了多少头,只知道一切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及至入东宫、进洞房,更是夜幕降临,龙凤双烛静静燃烧,映照出如花灯影。

喝过合卺酒,她端坐在红帐中,垂眸盯着自己交叠在膝头的双手,耳闻着越发接近的脚步声,紧张之情愈浓。

一双乌靴停留在她的跟前,青云纹样,镶饰黑玉,是太子才能用的制式。

“赵姑娘。”

熟悉又陌生的呼唤响起,相比起迎亲时的云笼雾罩,这声音更像她昨晚听到的,低缓、悦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觅瑜局促抬首,不期然撞上来人的目光,心旌霎时如春雨濛濛携过,摇曳不停。

她期期艾艾地开口:“殿下……”

盛瞻和看着她,神情淡淡,看不出喜色,也不见愠色:“不知姑娘闺名何字?”

“……觅瑜。寻觅的觅,瑾瑜的瑜。”她细声回答。

他微微一笑:“觅花深处去,瑜佩寻青鸾。好名字。”

觅瑜的脸颊有些发烫:“殿下谬赞……”

他继续询问:“可有小字?”

“有。”她继续细声回答,“爹娘皆唤我纱儿。”

“这称呼倒是不常见,可有什么出处?”

“爹娘初识时,爹爹曾以轻容纱相赠,博得娘亲佳人一笑……”

“原来如此。”盛瞻和又笑了笑,“轻容纱难得,百两不易一缎。赵大人与赵夫人当真鹣鲽情深。”

觅瑜也跟着笑了笑。

她心中的紧张没有丝毫缓解,只是面上看着放松了些,不至于露出怯态。

在盛瞻和放下红帐时,她更是紧张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全然忘了礼官教导的规矩,直到他的手掌触及她的脸庞,她才回神惊醒,慌忙伸手。

“这、这些事我、妾身来便可……”

解他的衣襟时,觅瑜的手有些发抖,大红的喜服衬得她纤指莹白如玉,指尖泛着点点嫣红,呈现出暧昧的颜色,看得她不禁脸颊发烫。

解到一半,盛瞻和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颤,强忍住想要抽回手的欲望,心慌轻唤:“殿下……”

他回应了她:“纱儿。”分明是一样的称呼,却道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他的神情也与方才不同,变得更加温和亲近,仿佛卸下了一层屏障,望着她的目光漫起春情几许。

觅瑜顿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感到局促还是害羞了。

她的脸色愈发动人,抿唇一笑间,好似山茶绽放,蕴露含情。

烛火摇曳,映照出红帐里两个逐渐靠近的人影。

夜雨无声润物,琼苞悄然吐蕊,滴开最鲜嫩的花瓣。

……

觅瑜是被一阵动静声吵醒的。

她神思迷蒙地想着,青黛和慕荷是怎么了,不像平日那般轻手轻脚,然后她才意识过来,发出声音的人可能不是她的侍女,而是她的夫君。

昨日与她成亲的太子,盛瞻和。

她升起一阵迟缓的害羞与惊慌,回忆起礼仪姑姑的教导,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服侍,但酸痛的身子与抚上她面庞的手掌阻止了她的举动。

“不急,离谢恩的时辰还早着。”一个声音道,“纱儿再睡会儿。”

这声音与昨晚徘徊在她耳边的相似,只是少了一分低哑,多了一分温情。

还有覆盖在她脸庞上的手掌,亦如昨夜红烛时分,他在她的身体各处探索,点燃簇簇火苗,让她禁不住红了双颊,泛出羞赧的热意。

“殿下……”她柔柔唤道,声音极细、极轻,似春雨中绽放的海棠,于清丽中带着妩媚,娇羞而动人。

身旁人含笑回应。

回应了什么,她没有听清,也许是唤了她的名字,也许是说了几句话,总之,他的回应让她感到一阵安心,在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直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才在侍女的轻唤下醒来。

她先是迷蒙片刻,然后彻底清醒,急忙起身:“怎么是你们两个喊醒的我?礼官呢?还有——”

她往旁边看了看,没有见到预想中的身影,登时感到越发不安:“殿下、太子殿下呢?他在哪里?他去向圣上与皇后谢恩了吗?”

依照礼制,新婚的第二天,太子与太子妃需向帝后谢恩,届时会有礼官提醒,不怕误了时辰。

觅瑜昨日累了一个白天,晚上又被折腾了一通,躺下时精疲力尽,几乎沾枕而眠。

她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哪料想一觉睡过了头,新婚丈夫和婚仪礼官都不见了踪迹——她不会是第一个嫁进来就坏了规矩的太子妃吧?

眼见她的脸色开始发白,青黛连忙安抚:“姑娘莫急,时辰还早着。”

“是太子殿下叮嘱的,姑娘昨日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不必劳烦典仪姑姑,由奴婢两个服侍就好。”

“姑娘可是忘了?再早些的时候,太子殿下亲口同姑娘说过,让姑娘好好休息,多睡一会儿。”

慕荷跟着点头:“正是。姑娘这会儿起来正好,待得梳洗用膳完毕,也差不多到了时辰。”

话说到这里,青黛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骂:“哎呀,瞧奴婢两个,称呼姑娘称呼惯了,竟忘了改口。”

“从今天开始,姑娘就是太子妃了。太子妃安好,太子妃莫怪。”

慕荷也被提醒,改口道:“青黛姐姐说的是,奴婢一时忘性,错了称呼,还请姑、请太子妃见谅。”

觅瑜有些不适应这个称呼,比起姑娘,太子妃更偏向于她的身份,而非她本身,但规矩所在,她也只能学着适应:“现在什么时候了?”

青黛给了一个回答,果真离谢恩的时辰还有半晌,足够她悉心梳洗装扮。

觅瑜松了口气,一边起身让两人伺候,一边询问:“太子殿下人在何处?”

青黛道:“太子殿下早早醒了,因不愿惊动太子妃,便去了外头读书,太子妃可要喊殿下进来?”

觅瑜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必了。”

纵使他们成为了夫妻,她也仍然对这位太子殿下心怀敬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尤其是在经历了昨晚的事后……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对,夫妻行礼乃天经地义,昨晚又是洞房花烛夜,盛瞻和要是不碰她,她才应该感到担心。

可……想是一回事,真的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从来没有想过成亲会这么的……这么的……

回忆起昨夜情景,觅瑜的脸颊一阵发烫,不敢相信自己竟然……

她学医数年,自诩对人体了解颇多,礼仪姑姑来教导她时,她也是羞赧中带着沉稳,觉得自己较之寻常姑娘家镇定,没想到事到临头,她还是哭吟得……

罢了罢了,不去想了,越想越羞人,再想下去,她真的不必出门了。

觅瑜压下旖旎的心思,净面漱口,坐在镜台前,由着侍女给自己梳妆。

青黛仔细绾着发髻,一边绾,一边笑道:“太子妃不知道,太子殿下在临去前,坐在榻边,看着太子妃的睡颜,看了有好一会儿呢。”

她一怔,面庞微微发热,轻声询问:“是吗?”

“千真万确,奴婢瞧得切切实实的。”青黛笑着肯定,“可见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的喜爱之心。慕荷,你说是不是?”

慕荷小声附和:“青黛姐姐说得很对,太子殿下就是……像青黛姐姐说的那边,瞧了太子妃有好一会儿。”

觅瑜的脸庞更热了,有些害羞地移开视线,不再看向镜中的自己,轻嗔:“莫要胡吣。东宫不比别的地方,由不得你们说这些胡话。”

这一垂目,就瞥见了香薰木案上贴着的大红“囍”字,她望着红字出神片刻,忽然想起娘亲的叮嘱,呆了一呆,方吩咐青黛端来一杯清水。

接着,她取出妆奁最底层的瓷瓶,倒出一枚药丸,望着它犹豫了一会儿,眼前浮现出种种情形,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下。

慕荷见状,关切地询问:“太子妃可是身体不适?”

她摇摇头,道:“养身的丹丸而已,不打紧。你们莫要对外说,宫里头规矩多,若是让人知晓我服用药丸,不知会惹来什么麻烦。”

青黛笑道:“太子妃放心,奴婢们都省得的。”

慕荷也点点头:“奴婢记下了。”

觅瑜莞尔:“就知道你们两个最贴心,不怪我把你们带进宫来。”

她小心收好瓷瓶,确保不会叫人轻易发现。

青黛与慕荷都是她的贴身侍女,她的心腹,但有些事情还是不方便知道,不是她不信任她们,而是不想把她们牵扯进来,受她连累。

——比如说这药丸,便不是用来养身的,而是避子的。

她年纪小,去岁才及笄,若在此时怀孕生子,不仅于身体有损,经受的风险也会大大增加。

祝晴行医多年,遇见过无数类似的情况,但凡年纪轻轻的妇人,在生产时很少有不受罪的,更有甚者,还会难产而亡。

为了女儿的安全,祝晴特意配制了避子丹,叮嘱觅瑜,在洞房花烛夜后的六个时辰内服下,往后每隔一段时日服用一次,如此便可确保无虞。

至于什么时候停药,她没有给出具体答复,只道如果情况允许,便服上个三四年,否则见机行事,毕竟在皇室里,子嗣还是很重要的。

觅瑜也不想怀孕,她与太子尚不熟悉,就要为其生儿育女,她实在有些害怕,就算她的娘亲没有这么做,她也会给自己配药的,这是她唯一能够做主的事情了。

她的终身大事由不得她选择,她的“短身”,她还是能选一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