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后,奇王的病情终于大好。
观里所有被这位殿下折腾了一个多月的人皆精神一振,欢喜不尽。
奇王辞行那天,以观主为首的众人在山门处恭敬相送,觅瑜也在其中。
临别前,她得到了奇王的一件赠礼,道是感谢她这么多天来的照顾,改日还会命人送来一面“妙手神医”的锦旗。
赠礼觅瑜不觉得有什么,她爹常言受多有愧,收礼不是什么好事,但她喜欢他送锦旗的主意,她才出道就得到这么大的赞誉,想必今后不愁走神医之路。
这般一想,她对他送的礼物就看顺眼起来,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山芳道人冷眼看着她的模样,轻哼:“别人一句夸奖就让你飘飘然了,没有定性。”
祝晴笑道:“她又不修行,没有定性是正常的。师兄别管她,且让她美上几天。”
山芳道人继续冷哼:“你这亲娘的心也是够大,人家赖了大半个月不走,太乙宫的人都来了好几次,你居然一点也不担心。”
“赖着就赖着呗,左右照顾王爷是大功一件,宫里的赏赐不会少,纱儿也正好找个练手的。”
“呵,说不定是谁练谁的手呢。”
“哎呀,好啦师兄,别在纱儿跟前说这些……”
那是觅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奇王产生交集,在那之后过了一年多,他们都没有再相遇,直到圣上赐婚,对方才又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与她牵扯到一起,并且是以另外一重身份、另外一个名字。
从回忆里抽身,觅瑜抬眸看向对面的盛瞻和,发觉他也在看着她,目光于平静中带着深邃,便忍不住把他与奇王比较了一番。
回忆中的奇王时常含笑,整个人带着些懒散,说话漫不经心、没有架子,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得他关心,许多话都只是他随口一提,漠不在乎。
面前的太子则冷静沉稳,虽然也会笑着同她说话,但总感觉……比奇王的笑还要淡,如果说,奇王的笑只是不达心底,那么太子的笑就是不达眼底。
他对她不冷漠,但同样不热情,使人察觉不到他的真心。
当然,觅瑜也没有奢求他的真心。
她虽然对奇王有救命之恩,但那是身为大夫的她该做的,奇王赠给她的锦旗、宫里的大批赏赐已经报答了这份恩情,没必要让奇王以身相许——还是她许给他,哪有因为救了别人,却反把自己的终身赔出去的道理?
更不要说太子。按照娘亲的说法,太子与奇王的记忆不相通,太子是太子,奇王是奇王。在太子眼里,她这个妻子是忽然冒出来的,圣上自说自话给他定下的,还想着在大婚前夜逃跑,被他当场抓获,他能这般待她已是不易。
她只是……好吧,她就是摸不准这位太子殿下的性子。
说他和善吧,是和善;说他仁德吧,也仁德;但真要说他是位和善仁德的东宫之主,她还真不敢夸下这份海口。
明明他对她有礼有节,可是……她总有些畏怯他。
哪怕他什么都没做,仅仅是坐在那里,同她说话,也叫她觉得难以捉摸。
难怪她的娘亲会评价太子深不可测。
嫁给这样一个夫君,她今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模样?真是……令她惴惴。
觅瑜正兀自思量,盛瞻和忽然开口,问道:“在想什么?”
她一惊,连忙收敛神思,露出一个笑道:“这羹点很好吃,我、妾身很喜欢,多谢殿下的关怀。”
盛瞻和看着她,淡然的神色瞧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你我夫妻之间,不必这么生疏,随意称呼就好。”
“是,殿下。”
片刻的安静。
“不!我是说……”觅瑜仓皇地想要改口,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改,一时涨红了脸庞。
夫妻间的相关称呼,她在娘亲那里听过,夫君、官人、赵大人、姓赵的、赵得援,不一而足。
后几个不用想了,她且没胆子这么放肆,前两个称呼是亲近,但……有些太过亲近,她暂时喊不出来。
还好,不管她面前的这位太子殿下心里如何作想,在行为举止方面都十分得体,见她窘迫,主动开口道:“纱儿唤我瞻郎便可。”
只是这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一呆,心想,瞻郎这个称呼,比之夫君与官人之流也相差不离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要亲近一些,面颊不由得有些发热。
然而太子的话就是令旨,她不能不尊,遂忍着羞意,小声唤道:“瞻郎。”
盛瞻和凝视着她,神情似是想了一想,方淡淡笑起,算是应下。
又是一个令觅瑜捉摸不透的举动。他这般反应是什么意思?觉得她唤得不好吗?可明明是他这么要求的;觉得她唤得好吗?那为什么要在笑之前想一想?
他真是太奇怪、太古怪了……
觅瑜在心里嘀咕着,又用了一勺香薷羹。
香甜软糯的羹点舒缓了她的大部分压抑,她果然最喜欢这个味道,不管是清白观里的还是东宫里的。
与此同时,她的心头也升起一阵疑惑,询问道:“殿下、瞻郎是从奇王殿下处得知,纱儿喜欢这道羹的吗?”
盛瞻和颔首。
“瞻郎与奇王殿下一直有联系?”
“常有书信往来。”
书信?是真的有还是他臆想中的?如果真的有,等日后相熟了,她要找机会看看那些信,兴许能从中瞧出什么门道,帮助她更好地治疗他的病情……
觅瑜在心里想着,口中继续询问:“恕纱儿见识浅短,这香薷羹素来只在观里见过,不曾在长安得见,倒是时常见香薷饮……不知宫中人更喜哪者?”
“父皇与母后更喜薷饮。”
“瞻郎呢?更喜欢饮还是羹?”
盛瞻和道:“我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身为太子,自当以守己克制为要,慎喜、慎恶,因此,得到这个回答,觅瑜并不意外,她的重点也不在于他喜欢什么。
她一步步把话题推进:“那……这道羹是东宫第一次做了?”
盛瞻和看向她:“可是有哪里不合口味?”
她摇摇头:“没有,它很好,与纱儿在观中用过的别无二致。”
盛瞻和笑了笑,没说话,表情看着像是在问她既然如此,又何出此言。
觅瑜终于说出她真正想问的话:“这膳房当真手艺高超,仅凭奇王殿下的一纸描述,便能制作出相差无几的羹点。”
香薷羹虽然简单,但清白观的羹里会加入一味特殊的药草,是掌勺的小师叔的独门秘籍,份量较难把握,多了苦涩,少了无味。
奇王在观里用过这道羹,让手底下的厨子照着做不算难,即使过去一年多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太子没有尝过,他怎么知道膳房蒸出来的羹点,味道正不正呢?
他会自己品尝吗?如果会,那么他在品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知道这羹点应该有的味道?
觅瑜知道自己有些冒进了,她才嫁进来一天,与他相处不满十二个时辰,彼此间还不熟悉,没有得到他的信任,她不该问这种危险的问题。
她应该等过一段时日再旁敲侧击,或者假借一个名义去问膳房里的厨子,问问太子殿下是怎么吩咐他们制作的。
但她就是忍不住,也许是医者的本能,当一个奇特的、世间罕有的病例坐在她面前时,她就觉得心痒痒,恨不得把能问的问题问个遍。
她望着盛瞻和,清丽的眸子里透露出几分期待。
盛瞻和也瞧着她,眸光淡如星点,道:“太子妃似乎很在意十弟。”
觅瑜呆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在他心里,他只是盛瞻和,奇王盛隆和是他的弟弟,他们兄弟二人关系再好,她作为他的妻子,频繁提起后者也不合适。
霎时,她感到一阵措手不及。
“我、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她急忙辩解,“妾身与奇王殿下不过一面、萍水相逢,妾身、妾身只是好奇,这道羹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盛瞻和轻笑:“萍水相逢?纱儿太过自谦了,分明是有救命之恩。”
他又把她的称呼换回了小名,这代表他没有生气吗?可是他的笑容看起来奇怪,话语听起来也奇怪,他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有生气?
觅瑜满腹苦水,深深不知往何处吐,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殿下谬赞……”
盛瞻和道:“纱儿医术高超,担当得起。自从得纱儿妙手一救,十弟久久不能忘怀,听闻我与你定亲,当即写信恭贺,告知我关于你的数项喜好,令我颇为惊讶。”
觅瑜的手一抖,险些没能握紧碧玉勺子。
盛瞻和淡淡地瞧着她,道:“十弟很喜欢你。你呢,你喜欢他吗?”
觅瑜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她应该怎么回答?摇头说不喜欢?但这样就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一样;摆出一副茫然不解状?那他会不会以为她是在心虚?
老天爷,为什么叫她遇上这种事,太子与奇王明明是一人,为什么现在弄得仿佛她跟、她跟他们兄弟俩……这臆病真是叫人头疼!
觅瑜缓缓深呼吸一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露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妾身遇到奇王殿下时,不过豆蔻之年,奇王殿下视妾身为幼妹,是妾身的荣幸,妾身也愿意视奇王殿下为兄长。”
盛瞻和倏然收敛了笑:“他是孤的十弟,你既然嫁给了孤,便该随着孤唤他弟弟,叫什么兄长。”
觅瑜:“……”
她讷讷道:“……殿下教训得是。”
盛瞻和收回目光:“好了,时辰不早了,快些用膳吧,等会儿还要去向父皇和母后谢恩。”
“……是。”
一年半前,觅瑜被指定去照顾奇王时,祝晴拉着她叮嘱了一堆,其中有一句是“奇王喜怒不定”,她当时听进去了,导致她差点对奇王不敬,为此还好好地抱怨了自家娘亲一通。
现在她知道了,她的娘亲没有错,奇王的确喜怒不定,但不是表现在盛隆和的身上,而是盛瞻和的身上,并且是更进一步的表现。
阴晴不定,喜怒不显,高深莫测——这就是东宫太子,她的夫君。
她今后的人生,会成为什么模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更喜欢哥哥的性格还是弟弟的性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