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戒不了甜

酒店后门的大堂里,裴峙用梁又橙的手机拨通了李亮的电话。

那边的李亮一听是个男的,不屑道:“怎么,还找男朋友来帮忙啊?”

裴峙表情有一丝不自然,只说:“你出来就知道我是谁了。”

望夏律师圈几乎没人不认识裴峙,李亮出来的时候本来还有点不屑,但见到裴峙的那刻,立刻换了副嘴脸。

“裴律师,您也是来参加同学会的吧,我就说,我刚刚在里面,总觉得不得劲,原来是少了您这样的人物。”

裴峙笑笑,盯着李亮的手腕,并不提来意,只说:“李律师表挺好看的。”

李亮看了一眼裴峙右手的限量爱彼表,又看了一眼被裴峙护在身后的梁又橙。

“你的表摘下来,借我看看?”裴峙说。

李亮立马取下来,双手递给裴峙。

裴峙摘下自己的表,交给梁又橙,戴上李亮那块表。

男人左右扭动了下手腕,啧了一声,挑眉问梁又橙:“怎么卖?”

梁又橙目光一愣,不明白裴峙的意思,但她还是如实报了价:“三十万。”

“五十万我买了。”裴峙轻巧说。

梁又橙:?

不是来要债的吗?

“不是,裴律师。”李亮连忙赔着笑脸,“梁又橙可能没跟您说,这表我已经买了,这中间可能沟通出了点问题。”

“有什么问题?”裴峙反问,“怎么我听到的版本是,你还剩下十五万尾款还没付呢?”

李亮面露难色:“这不是刚刚在里面忙着和同学们叙旧,一时忘了。”

“忘了?”裴峙长长哦了一声,“忘了好啊,那这表所有权就还在典当行,我出五十万买,有什么问题吗?”

“……”

裴峙说着就打开了支付宝:“梁小姐,麻烦你把李亮定金退了,我现在立刻给你打钱。”

“别别别!”李亮连忙阻拦,“我现在转十五万尾款!”

裴峙倚在栏杆上:“是不是有点晚了?你违约在先,我们现在公平竞价,一个三十万,一个五十万,凭什么卖给你,当典当行是傻瓜啊?李律师,你这强买强卖可不行吧,你不会连民法典都没背过吧?”

“……”李亮涨红了脸,“那我也出五十万!”

裴峙:“那我六十。”

“六……六十五!”

“七十。”

“……七十五!”

“九十五。”

李亮现在连眼睛都急红了,咬牙切齿:“一百!”

砰——

裴峙轻轻叩响金属栏杆。

“一锤定音,成交。”

“……”

“???”

李亮一时傻眼,裴峙倒是轻松,晃晃自己手上的表:“李亮,你看我干什么?这表可是你的敲门砖,一百万多值啊!不然到时候回去,你手腕光秃秃的,别人问你怎么出去一趟表不见了,你也不好回答吧。”

人情社会,出门交际,女人第一眼看包,男人第一眼看表,越是有钱人就越是会拜高踩低。

李亮不能没有表。

他咬了咬牙,给梁又橙转账过去。

等这边收到转账信息,裴峙才把表脱下来:“那么我就忍痛割爱了,李律师,我的老同学,吃好喝好玩好啊!”

话毕,他带着梁又橙走出去。

李亮立在原地,裴峙的话从不远处缓缓传来:

“对了,还想告诉李律师的是,买二手的不丢人。”

“打肿脸充胖子的才丢人。”

“……”

suv上。

裴峙没有急着开车。

梁又橙看着手里上的转账消息,有点不敢相信。

这款表就算是一手全新货也不过八十几万,李亮这波纯属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峙手轻轻点着方向盘,问她:“你不开心的时候一般都喜欢做什么?”

“嗯?”梁又橙瞳孔放大,立刻说,“我没有不开心。”

裴峙懒得揭穿她,扁扁嘴道:“那你说说你的开解方法,我哪天不开心了借鉴一下行不行。”

“……”

“那不去你家做饭了吗?我好饿。”梁又橙只问。

裴峙看了眼手表:“现在回去,加上做饭至少两个小时,等饭上桌估计你都饿过了,等下随便吃点吧。”

“那我不就……”

“放心,钱我照给,就当陪玩费了。”裴峙嫌弃地瞟了眼梁又橙,“说吧,想陪我去哪里玩儿?”

suv内冷风开得不是太强,梁又橙扒拉扒拉风页,让凉风朝自己吹来。

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梁又橙却还是无法冷静。

闭上眼,梦魇一般的场景又浮现上来。

谁是梁匡家属?过来见病人最……

梁又橙睁开眼:

“裴律师,我想坐跳楼机。”

夜晚的欢乐谷,依旧游人如织。

来游园的大多是学生和年轻情侣,裴峙和梁又橙混迹其中,完美融入。

两人来到跳楼机前。

裴峙去买票,却被告知跳楼机明日要进行长期检修,今晚会提早关闭。

而最后一班上只剩一个座位了。

裴峙买好票,拿给梁又橙。

“只剩最后一张了,给你。”

“啊?”梁又橙捏着票,脸上是遮挡不住的失望。

裴峙看她这幅样子,打趣道:“怎么?还想我陪啊?”

本想看她跳脚反驳的样子,但没想到梁又橙居然还真的点了点头。

“……”

叽叽喳喳的小鸟,平日里聒噪,你觉得烦,但当她突然安静了,你不会谢天谢地,只会担惊受怕。

裴峙只撂下一句等着,就朝前面排队的队伍走去。

来玩跳楼机的几乎都是情侣,裴峙问了好几对,能不能高价卖给他票。他们给的答案几乎都一样:这跳楼机一维修就不知道要维修到什么时候了,所以好歹想坐这最后一趟。

对于未出社会的学生来说,钱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有情是饮水饱的。

“那这样吧,我出三倍的票价。”裴峙诚恳地说。

“算了。”梁又橙不知道从哪儿窜了出来,“别拆散人家鸳鸯了。”

裴峙反应过来忙说:“那我买两张,并且两位下次的门票我全包。”

还没等那一对学生情侣回答,梁又橙就又说:“不用那么麻烦啦,我自己坐就行,我们又不是鸳鸯。”

我们又不是鸳鸯。

那我们是什么?

“不过还是谢谢。”梁又橙温和地笑了笑,“我自己上去就行,多谢你。”

梁又橙以前,是个小霸王。

大小姐脾气很大的梁家小公主,有恃无恐,常常理直气壮地讲歪理,甚至让你觉得应该是月亮奔向她,而非她去摘月亮。

现在却为一张票谢了两次。

丁零零——

跳楼机前,铃响,闸开,上一班的人从里面出来。

梁又橙跟着人.流往前走,坐在位子上系安全带的时候,收到了裴峙的电话。

男人说:

“如果害怕,可以闭上眼睛。”

“当然,也可以不闭。”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废话文学学得挺好。

“我知道了。”梁又橙拖长调子,“就两句话,你给我发个微信就行了嘛。”

裴峙用气音笑了下,说:“梁又橙,我没有你的微信。”

“……怎么没”说到一半,梁又橙才想起来,裴峙只有他们典当行的微信。

所以他才给她打电话。

“如果你下来,第一眼看见的是我,能给我你的微信吗?”裴峙静静问。

梁又橙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玩笑着:“裴峙,人这么多,我近视。”

男人只说:

“没关系,下来的时候,你还怕的话,就看看我。”

“不怕的话,也可以看看。”

“……”又是两句答非所问的废话文学。

梁又橙却不自觉抓紧手机。

裴峙:“因为我就站在,你一睁眼就一定会看见我的地方。”

轰鸣的机器声传来,跳楼机缓缓上升。

梁又橙收好手机,看着裴峙的样子渐渐模糊,然后消失在人群中,变成一个点。

怎么会看得见呢?

人走散了就是走散了,像是泥牛入海,海就是海,吞噬掉你的所有。

包括你的来处。

梁又橙翘着脚,夜风从她脚下呼啸而过。

她看见天上的星星和路上的灯,看见欢乐谷不远处激流勇进处那里激起的数米浪花。

再然后,她闭上眼睛。

只剩一片黑暗。

爸爸,我好冷,你也会冷吗?

爸爸,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会害怕吗?

爸爸,不是最喜欢我吗?不是天底下只爱我一个人吗?为什么,你走的时候,叫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跳楼机升至最高点,再然后,毫无预兆地,

陡然开始下坠。

梁又橙开始失重。

明明刚刚还温柔的风,现在开始在她耳边呼啸。

凄厉地,像是在控诉。

喉管里涌出一丝腥甜。

那天的无数记忆碎片灌满她的脑袋。

她又想起那个穿着单薄线衣的少年。

又想起冷却无雪的那天。

父亲死的时候,她跑出医院,去见了裴峙。

“你要去美国了?祝贺啊。”梁又橙说。

裴峙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你好像忘了我是为了谁,才办转学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嘛!”梁又橙浑不在意,“不过哈佛那么顶尖,你也不用那么生气吧。”

少年冷着一张脸,像是满腔的怨气砸在了棉花上,沉默半天,只舍得吐出一句:“梁又橙,你不讲信用。”

“我为什么要讲信用?”少女嬉皮笑脸的,眉眼间却抖动得厉害,“好人不长命,我不要做好人。”

话音刚落,护士就打来了电话,说爸爸推出来了,叫她去给他穿衣服鞋子,好让他上路。

原来,坏人也不长命。

梁又橙挂了电话,看着裴峙,突然有种不忿。

即使她也不知道,这无缘无故又莫名其妙的情绪是怎么来的。

“都说完了?说完我就走了。”梁又橙掐着手臂,转身就走。

已经走了很远了。

却还是被他叫住。

少年跑过一盏盏暖黄的路灯,瘦削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来到她跟前。

“之前我过生日,你说我会帮我实现一个愿望,现在还作数吗?”

梁又橙不妨他现在提这个,皱着眉点点头。

少年促狭苦笑了下:“刚不还说不是一个讲信用的好人吗?”

梁又橙:“……”

“那我说了,”裴峙躬下身子,看着她那双乌黑潮润的小鹿眼,很慢很慢地讲,

“再再,我能帮你擦眼泪吗?”

“……什么?”

这算……愿望吗?

少年于是伸出手,一点一点帮她擦眼泪。

他的手很冰,食指有细微的茧,像被冰雪覆盖的梅枝,蜿蜒落在她滚烫的脸颊上。

“再再是好人,好人会长命,再再会长命的。”

念咒似的,也不知道是要说服谁相信。

眼泪越擦越多。

裴峙叹了口气,也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再再,别哭了好不好?”

“……”

不好。

因为,

这是第二个愿望了。

……

风止住了。

周围又重新喧哗起来。

梁又橙回过神来。

她没有和父亲一样粉身碎骨。

梁又橙睁开眼睛。

她本来只把上跳楼机前裴峙说的那些话当安慰,

但仿佛就在睁开眼睛的同一秒,

她看见十几只气球升空。

氢气球随着夏夜晚风飘到天空,只剩一只红色气球,还留在远处。

男人手里牵着那只红色气球,站在人群中。他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回视着梁又橙。

人群流动着,声音嘈杂着,他就伫立在那儿。

像是她的原点。

也像是她的来处。

——“因为我就站在,你一睁眼就一定会看见我的地方。”

梁又橙呆呆地看着那只红色气球,

和那个牵着红色气球的男人。

她突然恍惚间觉得,

那年冬天,站在医院寒风里的少年,

好像已经等了她,

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