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初夏(一)

太子抿一抿唇,终于艰难地开口:“父皇,小六……一月前便被人谋杀在城郊。”

“嘣”一声,景丰帝手中的药碗应声倒地,热腾腾的汤药洒了一地,在这初夏时节,在这个沉闷的御书房里,那热气却不似热气,反而像是冬日的寒意。

景丰帝脸色煞白,他最近本就是身子不适,这猛烈听到萧珣的不幸,整个人一阵眩晕,便就要倒下去。

幸而太子手疾眼快,搀住了景丰帝臂肘,“父皇……”

景丰帝面上满是悲痛,而这些悲痛又变成了对太子的愤怒,“你……你不是说小六在江南玩得高兴不肯回来,你不是说小六好好的,你不是说你会把小六带回来的吗?你……”

“你是长兄,你怎么……你怎么护不好你弟弟?”

只是这所有的愤怒终将还是变回悲痛,他神色凄凄,扬起要打太子的手终归没有落到太子身上,反而沉沉地落下。

太子喉中哽咽,眼角处亦浮上些许温热,“父皇,儿臣……”

“小六在哪里,朕要去看看……朕……”景丰帝紧攥着太子的手,抬脚想要往外走,然而下一刻他头晕目眩,整个人竟倒了下来。

太子心中猛然一震,“父皇……父皇。来人,快传太医。”

景丰帝痛急攻心,在这初夏时节病倒一场。太子在御前侍疾,整整三日,不眠不休。待景丰帝幽幽转转醒来,太子满是疲累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然而景丰帝却有些寡漠,推开了太子握住他的手,道:“小六的尸身呢?”

太子眼底闪过一抹悲痛,但他依旧用平和的语气道:“在太子府,已放置冰棺。”

景丰帝心中仿似有一把锐利的刀不停在剜着他的心,这种痛让素来温和的他也变得凌厉起来,他怒声道:“你、你可真能瞒着朕!”可细听之下,那怒气腾腾的声音噙着些许的颤意。

太子伏低身子,掩饰住自己眼中痛色,“父皇息怒。”

恰时,懿德皇后得了景丰帝醒来的消息,才回去歇息不足半个时辰的她便又急忙忙从仁明殿赶来,踏入了大明殿。

“陛下……”她步履匆匆,朱钗未饰,方入殿内便疾呼起来,与往常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全然不同。

太子避开一步。

景丰帝一见到自己的发妻,整个人便松了下来,“皇后……”声音到底哽咽了。

中年丧子,这种揪心之痛大概唯有懿德皇后能够明白。她紧紧握住景丰帝的手,道:“陛下,臣妾在。”

帝后双目交汇,懿德皇后的这句话宛如定心丸稳定了景丰帝悲痛欲绝的心,他动了动嘴,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是皇后却已全然明白。

她道:“您想难过便难过吧,臣妾陪您。”

少年夫妻,一起携手走过近三十载,懿德皇后知景丰帝重情,更知此时此刻的他不是轻飘飘一句“您万万保重龙体”便可宽慰得了的。他需要宣泄他心中的悲痛。

太子低了低身子,默默地从大明殿退了出去。

夜幕已降临,站在大明殿的正殿前望出去,可以看到莹莹澄明的月光。可在那月光之下,一个黑色的人影缓缓地走了过来。

太子心头微一凝滞,但很快他露出了素来温和仁爱的神情,唤了一句:“二弟。”

大明殿前有一段不长不短的台阶,萧琅微微抬了抬眸,看着高阶之上的太子,眼眸深处极快地闪过一丝冷意。他走得很慢,可每走一步,身上的肃杀之气就逼近太子一分。

然而太子丝毫没有胆怯之色,他依旧如往昔,温润如玉。

萧琅勾着嘴角,颇为不屑地说道:“皇兄御前侍疾,当是乏累,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丝毫没有把太子放在眼里。

太子面不改色,噙着淡淡笑意道:“确实乏累,那我便先回东宫了。”

“东宫”二字,听在萧琅耳里格外刺耳,他寒了寒眸光,冷哼一声,抬脚进了大明殿。

然而尚处在悲伤之中的景丰帝并不想见人,便打发高公公出来回话。

高公公伏低身子,恭谨道:“二殿下,陛下方才歇下了。娘娘请您明日再来探望。”

萧琅眸光一寒,“歇下了?”才醒来又歇下了,这种敷衍的说辞想要骗谁。他凝一凝眉,便想冲进去,然而提步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停住了。

府中幕僚白昀在他入宫前曾言:“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兵权在握,朝中武官拥戴,要得到那个位置,他必须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否则他日史官记载他的便只有谋朝篡位。

不,他绝不能如此。

他费尽心机,从沙场上用命拼回来的名望不能就此毁掉。

萧琅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中愤怒,开口道:“好,那本王便明日再来见驾。”

走出大明殿时,萧琅的眸间猛然聚起了寒意,他冷冷地回望了殿内一眼,大明殿,终究是我的。

六皇子的尸身从太子府移回了宫中,因怕景丰帝伤心过度,懿德皇后便拦着不让他去见六皇子。

丧事办得还算隆重,几位兄长皆伤怀悲痛,最小的七皇子更是哭得惨烈。

葬入皇陵的那一日,景丰帝站在大明殿前远远地望着远方,喃喃自语。

葬礼过后,景丰帝责令太子务必严查六皇子死因。

太子方想领命,萧琅却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听闻小六是与吏部侍郎柳翰一同外出的。如今小六惨死,那么那位柳大人现在何处呢?”

纵然太子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见萧琅如此坦然淡定的模样,他心中还是浮起了一丝愠怒。他抿一抿唇,旋即道:“柳翰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呵……”萧琅冷笑出声,一股凌厉在他面上聚起,“下落不明?为何皇兄不曾怀疑过是柳翰对小六下的狠手?毕竟,小六先前如此纠缠柳大公子,他对小六可是多有厌烦的。说不定,就是他一时恼怒……”

“绝不会。”太子厉声喝止,素来温和的他此刻面上终于浮起些许怒色。

萧琅冷嗤一声,讥笑更是明显,“皇兄对柳翰竟这般信任?也是,你们素来关系便就不一般的。”

太子紧紧攥了攥拳头,指尖扣进掌心,才终于压住了满腔的怒火。

景丰帝最是厌恶儿子之间这般争锋相对,他厉声道:“老二,与你皇兄,不可这般说话。”

景丰帝子嗣颇丰,他的七个儿子都是他亲自教导的。从小到大,兄友弟恭,十分和睦。可自从五年前,老二从战场上回来,一切就都变了。他自恃军功,越来越嚣张跋扈,待太子更是不敬。

景丰帝虽有心敲打一下老二,可西北大军皆拥戴老二,他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什么合情合理的理由。

萧琅神情一敛,可眼眸深处的寒意却丝毫不减。

父皇总是这般偏心。

一旁静默许久的萧玦将萧琅此刻的神情瞧得个清清楚楚,他墨玉般的瞳仁轻轻一动,到底是经过贺兰廷指点的,唇边很快扬起了一抹微笑。

他上前拱了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小六之死,当由武德司来查办。”

武德司,乃是历代皇帝直属的监察机构,向来只听君主之命,调查最重要最隐秘的事件。

见景丰帝尚有犹疑,萧玦又道:“小六惨死,皇兄心中悲痛万分,办事难免牵动情绪。而且,小六死状惨烈,儿臣以为凶手并非一般人。皇兄已经查了月余尚还没有可用的消息,所以非得武德司出马不可。”

太子当即也附和道:“父皇,儿臣也认为应当由武德司查办此案。”

萧琅嘴角挂起一抹讥诮。

景丰帝凝眉思忖了片刻,道:“既如此……高公公,宣武德司指挥使赵凌入宫觐见。”

赵凌,武德司年轻一辈中最有前途的一位,不止武艺高强,且聪明绝顶、心细如尘,经由他的手查办的案子,没有不水落石出的。

他生性冷漠,便是御前觐见,也少有笑脸。

“武德司指挥使赵凌,拜见陛下。”

景丰帝难掩倦容,摆摆手便让赵凌起了身。

太子与赵凌交接了六皇子之死的相关案情,听罢后赵凌面无表情地领了命。

景丰帝揉一揉隐隐作痛的额头,道:“六皇子之死令朕宛如剜心之痛,赵卿务必帮朕找到凶手,将其凌迟处死,以慰六皇子在天之灵。”

赵凌道:“臣遵旨。”

萧玦抬眸望了一下站在对面的萧琅,只见他神色坦荡,一时之间有些捉弄不准,小六之死到底与他有无关系。

离宫之后,萧玦便带着这样的疑惑直奔了镇国公府。

彼时,贺兰廷正在摆弄他那张前两日方得到的古琴,微微拨弦,一曲悠扬的曲子便从他的指尖流出。

“原来兰廷还会抚琴。”萧玦的眸光中有一丝惊喜。

贺兰廷停住了拨弦的手,唇边挂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哀色,片刻后他抬头望向萧玦,道:“御前议事,如何了?”

萧玦道:“父皇答应了,小六之死由指挥使赵凌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