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世家

一个寻常的周末,谢观例行参加了家族内部的会议。

隐晦的世家宗祠式建筑里,焚着香,象征世家传承与荣誉的厚厚族谱前陈设有丹书铁券,当然这个铁券只是个摆设性的物件,真的早就在几十年前上捐了。

这是个足以封神的庞然大族,从唐朝至今家族延续与财富积累没有中断过,历史上出了几百名进士,几个状元,子孙后代在各个领域皆成果斐然,泽被后世。

生于这样荣耀显赫的世家,家族血统使然,谢观对面前的这些大家长们天然怀有敬畏,就像谢桉作为后辈敬畏他一样。

他对居于首位的老人喊了声爷爷。

谢老太爷挥挥手,让他落座了。

他的爷爷,已经年近九旬的谢老太爷,对他一夜情搞出私生子的事已有所耳闻。

“这不是什么大毛病。”谢老爷子只是斥责了他几句,认为没必要小题大做,谢观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素来稳重有分寸。

他对孙子语重心长建议道:“那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他出世会是个祸端,谢家家风严正,私生子一旦曝光容易招来非议,影响家族名誉。”

“这件事,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

“我明白了。”轻微犹豫过后,谢观回应道,对于爷爷的告诫,他素来铭记于心。

他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却没想到谢老爷子公然表达了对孩子的反对态度后,又说:“既然你能克服心理障碍,那也能娶妻生子,你父亲是家族直系,在你的兄长故去后你便是直系,你未来的孩子也将是。”

“集团的未来不能落到一个私生子手里,你未来的妻子也不能容忍私生子的存在。

“至于那个女人,玩玩就可以了。”

“爷爷,您的意思是?”

“谢家晏家祖上是一家,门当户对的婚姻有利于财富传承,所以你未来能娶晏家的千金最合适不过了。”

谢老爷子点名了同晏家联姻的意图:“晏家的千金晏烟,你也早就见过了,彼此都是商业上的朋友,她未来作为晏家的长女会继承谢晏集团一部分股份,这些股权不能旁落。”

“以晏家千金的条件,拖到现在不嫁人是有原因的,而且她辈分比我小一辈。”谢观暗示了晏烟作风不好的问题,这在他们圈内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这些小毛病在家族利益面前,都无足轻重。”

谢老太爷拄着拐杖训斥他:“不要再找借口,你年纪不小了,前些年因为你严重的个人原因,爷爷没有催促你结婚,但眼下既然病症缓解,可以生育继承人,就应当肩负的家族责任,也应该履行你对家族的义务。”

谢观聆听着教诲,忽然想起了放纵混乱的股神利弗莫尔,想起了一代代财富积累家教严苛的费雪。

家训的深刻意义从他很小时就开始铭记了,遵守,没有别的选择,也不会有别的选择,家族利益永远高于个人利益。

自律克制的家族才能天长地久,绵延不绝。

他同意了初步缔结婚约的要求。

跟晏家千金的这场约会,严谨的像是在面试。

在谢观看来,晏烟没什么特别的,她是个完美的女人,头脑聪明风情万种,是跟他作为完美男人一切相对等的完美,甚至过于对称。

她三十岁的年纪,比他要年轻大几岁,但在女人里,这个年龄正在贬值,所以他们还算般配。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直到晏烟发现他走神了。

“有心事啊?”她调侃道。

谢观自罚了一杯红酒,回神,专注地忙完这场约会,事后还体贴地让司机送晏烟回家。

晏烟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语。

卉满整天待在谢宅里,三层楼加上后院都玩遍了,她憋的要发疯,于是想跟谢观商量下能不能出去玩一天。

晚上八点钟,是谢观在图书室看书的时间。

上万本书籍被浩瀚整齐地摆放在深红色书架上,呈现出无可替代的深厚格律美。

他坐在书架前,翻开了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摩洛哥山羊皮装帧的书籍外衣质感奢华,烫着浮雕与金边。

这本书不久前购于欧洲藏书家G先生手中,据说是从文艺复兴时期传下来的。

当看到那段话时,他把左手腕表解下,贴心抚摸。

“Full Fathom five thy father lies,of his bones are coral made.”

“五噚的水深处躺着你的父亲,他的骨骼已化成珊瑚。”

信念感与真实性完美结合,沉淀而心碎的文字。

卉满刚进来就看到这一幕,她看见谢观垂着眉眼,以一种从未见过的柔和气场摩挲着那块手表,指尖力度细腻轻盈。

“你很喜欢这块表吗?”她好奇问道。

“这块手表叫五十璕,命名来自莎士比亚的《暴风雨》。”

“莎士比亚,是谁?”

他用“你认真的吗”这种表情看着她,确认她没有在开玩笑后,面露不忍,微笑,是那种很残忍的充满鄙视的微笑。

卉满讨厌他做出这种笑容,这次他骂她还令她难受。

她磨着牙暗暗观察他,发现他起身拿起了一本字帖风格的书,似乎很老的样子。

她顿时又感到新奇了:“这是什么?”

“家族里某位先祖写给皇上的青词。”谢观不轻不重道。

这位先祖是个状元,当时明朝党争激烈,他时任内阁首辅,却能执政数年后全身而退,一些所谓的厚黑学大师都评价他是个高超的和稀泥能手。

明朝首辅列传里记载了他许多详实履历,他脾气温和,不仅对下游刃有余,而且经常给皇上写青词,家族后人们都将备份保存了下来。

卉满不懂,挠挠头,很困惑的表情:“青词又是什么?”

谢观无情瞥来一眼,发现真的她很缺乏文学素养,最基本的文学名著都没有怎么看过。

孩子出生以后坚决不能交给她抚养……不,没有以后了,在他与爷爷的对话中,她肚子里的私生子已经被残忍扼杀了。

他在想该怎么妥善而干脆地处理这件事,卉满已经过来准备不耻下问了。

天气越来越热,只是走了几步,她鼻尖便冒出几滴细密的汗珠,凑近时有一种新鲜草汁香。

他很容易猜到她刚从花园出来,来自夜色下暗绿色的花园,他能闻到她扑面泛滥的气味,湿腥泥土混着苍茫绿意。

她裤腿一直向上卷,膝盖在草地上跪出红印,一刻钟前正在月下跪地种花刨土,月冠下深不可测的冰冷青枝,潮湿的长草爬上寂静的脚踝,他已经看到了那样的画面,她的大腿白而有肉感,有些刺眼。

湿泥、膝盖、大腿,脑海里盘踞着一些很脏的东西,一些很白而朦胧的东西,他不懂她为什么要把长裤穿的这样短,当她走进时,他感到一股心绪不宁。

她撩头发,就像狗在甩尾巴,她不知道分寸,她应该离自己远一点。

他忘了呵斥她后退,让她自然而然靠近到面前,沉了沉嗓子,指骨点着那几个古字,念出声:“看到这个了么,‘撰青词,大被帝眷’,这是明朝首辅列传里记载的。”

卉满眨眨眼,摇头说不懂。

他翻译成白话文,给她解释了下。

“懂了?”他优越地扬起下巴。

卉满恍然大悟,精确踩雷:“原来你祖宗是个只会写祝词讨好皇帝的马屁精啊。”

他单手捏住她的脸,让她住嘴,手指使力时,手腕内侧淡蓝色的青筋,在微微颤抖。

卉满嘟着嘴,眼睛潮的像要下雨一样,又黑又亮,一种烟雾熏出的无辜宿命感。

她挣扎着掰开他的手指,后退了几步,隔着距离做了阵心理建设,想起自己来的目的。

“我想出去玩一天。”

“不行。”他否绝了,从她白茫茫的大腿一眼扫到肚子上,怎么处理掉这个私生子他还没想好,在此之前她身体不能有安危。

“我就要出去。”卉满今晚被他踩的已经够难堪了,宅子里的人和物都让她自卑,连块几百年的木头仿佛都比她有涵养。

“说了不行。”

他不悦地看着她,她所有的一切都令人大跌眼镜,没有修养,没有谈吐,没有文化积累,一想到这样的女人将诞下他的亲生孩子,融合他的基因,他顿感难以忍受。

更加难以忍受的是,她的裤腿渐渐松下来了,滑到紧致的小腿,他的视线随之降落,不受控制。

她就像野蛮乱扭的植物,抽条纤细的身体在书架围合下发散蔓生,肆无忌惮侵犯他的领地。

他的喘.息粗重起来,刻意隐忍着,同时必须表明态度,证明给自己听:“你就像一个瑕疵品,降临是为了展现人类劣根性。”

“难道你是什么优等品么?”

“跟你比起来,确实是。”

他回归原位,继续低头看书,文雅且毒舌地补了句:“这么想来,你的亲生父母丢弃你,实在情有可原,谁会愿意要一个瑕疵劣等品呢。”

卉满愕然,听到这样轻飘飘的话,她呆滞了片刻,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忽然就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感觉头脑昏昏沉沉,泪眼模糊想起很多事情。

小时候学校里布置过要写信的任务,那是第一封信,同学们都是写给母亲,或者写给其他亲人,而她都是写给院长妈妈看的,可院长太忙了,给她写信的小朋友又太多,根本没空看到她写的。

卉满直到离开初中那家福利院,都没有见到信封被拆开。

她越想越难受,哭声把她完全包裹湮没了,彻底陷入一片无边黑暗中。

谢观冲上来,抱她时摸到了她膝盖的湿润红土。

几个小时过去了,深夜,卉满躺在医院病床上,身体虚弱,还没有醒。

医生忙完焦头烂额的各种诊断化验后,来到等候室,搓着手对等候已久的谢观说:“谢先生,有一件很遗憾的事情要通知您,这个孩子要保不住了,因为检测发现孕妇的身体很容易流产。”

“什么意思?”谢观的声音依然冷静,没什么表情波动。

“她体质特殊,身体携带MTHFR基因突变,会增加血栓风险,加上情绪抑郁身体一直没养好,太脆弱,进一步导致了流产可能,现在已经是很危险的时期了,接下来避免.流产会很困难。”

“如果什么都不做……”

医生立刻会意:“那未来一个月内她就会自然小产。”

他知道谢观是什么身份,那是最低调的名门望族,而这个女人怀的孩子本来就来路不正,啊,不,来路不明,料想一个私生子也不值得费什么心。

他自信说完,却看谢观面色更差了,赶紧唯唯诺诺退下了。

谢观直背坐在沙发上,从刚才的对话中回神,这下好了,没等他动手,关于私生子的麻烦彻底解除了。

堪称完美。

这个孩子因为他的错误而到来,没有等降生后铸成大祸,便胎死腹中。

这小东西还没来及的看人间的太阳,以及太阳下的病菌。

而他的母亲……她的身体会有损伤么,用不用再服些什么药缓冲下?

他拧着眉,觉得医生交代的细节也太少了,虽然他不怎么关注她,但这家医院都是他赞助的,医生也是自己长期花钱雇的,理应对他的每一位患者负责,可他却什么后果都没有说清楚。

领那么高的薪酬,却只说这么几句话,谢观作为老板感到极度愤怒。

第二天,卉满在熟悉的床上醒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卧室睡了多久,当时被谢观气晕了,现在还感觉累乎乎的,但看到谢观守在床边,她立马恢复了牙尖嘴利的模样,一副战斗姿态。

谢观看着她这强撑的样子,明明她这么虚弱,却总有一股野性难收的劲头,植物的生生不息霸道地与她融为一体。

他眼底留有淡淡淤青,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沉默了一会,当她想要抽离时,他问她:“你有那么喜欢孩子么?不觉得小孩子很讨厌?万一生下来跟你一样讨厌?”

“你这种人根本不知道有个家是多幸福的事,对我来说,我有了宝宝就有家了。”

“我勉强算是知道,我父母以及兄长很多年前年空难去世了。”

他俨然一副有发言权的姿态,置身事外的语气,好像父母双亡说的不是他自己。

卉满本来想把他对她的讽刺通通回应回去,但又觉得算了吧,羞辱他并不能改变她被亲生父母遗弃的事实,这个话题沉重,她下意识不想再继续。

她只盼望着快点把孩子生下来,快点结束孕吐,回归工作,买下福利院,好好生活。

虽然时下任务艰难,但她还是怀有希望。

当天中午休盘后,卉满吃完饭百无聊赖,偷偷用手机搜了下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四大喜剧,看到这个人有那么多著作那么多字数后,感慨文学名著都这么冗长么,好看么?不过毕竟那是名著,好不好看也不重要了。

下午开盘、收盘,写完复盘笔记,一天就似乎这样过去了。

到了晚餐时间,饭桌上,谢观忽然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卉满竟然听出一丝欲言又止的停顿。

“明天,要来个新医生给你检查身体,原来的医生辞职了。”

“好吧。”

“最近因为一些原因,私人医生都很忙,明天的医生也可能会辞职,会被更换,你做好心理准备。”

都是医生,卉满不觉得有什么好挑的。

她点点头,甚至觉得他有些啰嗦了。

第二天,一个医生登门后迅速走了,下一个接着来,对谢观在书房里摇头,几天内,几十个主任医生看过卉满的病历后,连人都没见,直接摇头抱歉走了。

谢观命令三个助理把大小房间消毒了几十遍,整座谢宅被酒精消毒剂的气味环绕。

最后,终于有一个很年迈,退休后基本不问诊的产科医学泰斗到来了,她看完卉满的病历,提出要见见卉满,谢观让老医生在书房里观察了她一会,见她犹豫,答应给她儿子资助实验室,于是她破例出山。

“要注射肝素,稀释她的血液,这其中会有很大风险,还要配合服药,药很苦,不过她年轻,身体养一养,两个月后如果稳住了,那胎儿就没有风险了。”

“她怀孕期间绝对不能饮酒,她的体质特殊,沾一点酒精进入血液,就会导致胎儿酒精综合征,很容易就会流产。”

老医生对谢观有条不紊说着治疗方案,思路清晰。

医者到了他们这年龄了,都分外爱惜名誉,不会接这种棘手病患,不过,谢观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她没法拒绝。

谢观加钱,让医院方口风把严,他脑中已经构想合理了,定期注射的药物可以对卉满解释为安胎剂,口服的就说是安胎药,她没有那些心思去研究那些东西。

他还没有找她聊这件事,卉满就特意找上他了,叉着腰忿忿不平道:“我孕吐都习惯了,就算能治好也不能一两天见效的,你没必要找医生们的麻烦。”

这些天几十个医生来来回回,房间里酒精味那么浓,她头都要被熏晕了,料想肯定是谢观发火把医生们都吓跑的,毕竟他脾气那么臭。

谢观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想回到最原始的问题,终结这场纠纷。

他问她:“你有考虑过找亲生父母么?”

“没有,这辈子都不会考虑。”卉满声音出奇果断。

“你想找的话,我可以帮你。”谢观安慰自己,孩子生下来万一哪天问起外公外婆,有总比没有好,他是为了孩子着想。

看到她皱起眉,他伸出手,莫名其妙想抚平她眉心的深痕。

可她轻捷闪腰,躲过了。

“你不知道你是孕妇么,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动作!”

他急着想要抓到她,可她蹦跳跑回屋里去,反锁上门,一口一个死变态。

“你先反思一下你自己吧,猪头!”

知道她是孕妇还故意激怒她,让她胃里翻江倒海不安宁,他对孩子来说可真是个好父亲。

卉满翻了记惊天地泣鬼神的白眼,摸了摸肚子,不禁替未出世的孩子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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