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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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悦走后,一道清亮的嗓音自袁歌背后升起——

“袁教授,我没办法赞同。”

掷地有声的字节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上,厉雪融从拐角的阴影处慢慢踱来。袁歌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察觉到阴暗的天光被留在了她的身后。

她最得力的左右手并不想把她们之间的关系弄僵。

袁歌勾起唇角,很好,她拿到了筹码。

踢踢踏踏的高跟鞋声过后,厉雪融站定在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神中夹杂着某种被柔化过的谴责。

“小厉,你一向都是支持我的。”

“但那不应该是无条件的支持。记忆扦插只是刚刚成型的技术,它可能还存在着我们暂时还没发现的漏洞,谁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对脑部产生伤害。”

“所以才要试验,不是么?”

“你......你在说什么?试验?你拿悦悦来做试验?她可是像你侄女一样亲密的晚辈啊!”

空无一人的走廊,仿佛连时光也凝滞了。

袁歌收起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声音也蓦地冷了下去:“所以随便找另外一个人来进行首次记忆扦插,对于我,或者说对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吗?”

“我......”厉雪融咬紧牙关,逼回胸口处的滚烫,“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悦悦......为什么非得是她不可?”

“刚才我和她说的,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所以......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见鬼的锥体细胞发育完善的理论,袁歌......你究竟拿我当成什么学术白痴了?

袁歌不去理会厉雪融呼之欲出的眼泪,那种东西只会妨碍她的计划,筹谋了三十年的计划......她就像荒漠里伺机而动的响尾蛇,一旦张嘴就要狠狠地命中猎物,她没有耐心再去等那第二回了。

然而,有些事情却由不得她。

下一秒,沾染着浓浓体温的泪水,随着厉雪融攥住她衣袍的动作洒在她的脖颈里。袁歌讨厌这种带着黏腻的触感,网住了她片刻的执着。

小厉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个意志坚定、办事沉稳的好帮手,她从未见过她流眼泪,遑论是如此的泣不成声。

“袁歌,”厉雪融贴她贴得很近,彼此似乎只有一个指尖的距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拼了命地做时光回溯的研究吗?”

袁歌没有推开她,浓重的呼吸打乱了她的刘海:“你觉得是为什么?”

“你骗了老马,骗了缪姐,骗了悦悦......你告诉她们你放下了,可由始至终你就没有放下过,一刻都没有!”

袁歌深深地望进她的眼中。

她多希望她开口否认,但她知道......她的袁教授......她的袁教授或许会隐瞒事实、诱导事实,却绝不会否认事实......

这大概是科学工作者最后一线自我坚持吧......

“袁歌,单凭这一点,我便能断定你永远也比不上老马!”厉雪融第二次直呼其名,裹挟着戳人痛脚的恶意,“你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冠冕堂皇地推动世界科技的发展,你不过是想回到过去,挽回你和缪之清的感情。可笑的是,没有时间回溯的老马无论在生命的哪个节点遇到缪姐,都可以义无反顾地拥抱她。”

“你不必故意刺激我。”

“我就问你,你拿现在的世界观和未卜先知的底气,去和当年一无所有甚至还没和缪姐见面的老马斗,你丢不丢脸?!”

“小厉,不要觉得自己很了解我,我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我不吃你的激将法。我确实想要重来一次,因为家里的干涉而和之清分开,不能原谅自己啊......”

“你伤害了她,而老马治愈了她,既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老马、老马......够了!别再给我提老马!”袁歌的疾言厉色,将那一捅即破伪装的淡定撕得稀碎,“如果不是我的退出,有老马的事吗?!你要搞清楚,她的资格是我给的。我根本不屑和她斗,只要我和之清能度过那道坎,有她出场的份儿吗?!”

这样失控到心态扭曲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袁歌,好陌生。

那不正是她一直想看到的,袁教授压抑已久心灵深处最痛的痛楚么?

可当袁歌真的摊开那道沟壑纵横、溃烂丑陋的伤口时,她却无措地发现自己只想闭上眼睛,转身逃开......

厉雪融顿失气力,一脸苍白地喃喃道:“所以......你让悦悦当这个‘垫脚石’......因为最后完成记忆扦插的人将是你......”

缪悦是这场实验的弃子,也唯有她才能被袁歌毫不心疼、毫不愧疚地反复折腾,不论发生什么意外都不要紧。

因为一旦袁歌将如今的记忆注入三十多年前自己的大脑中,和缪之清携手共老的人是她。

那么,缪悦不复存在。

纵然袁歌和缪之清也会有孩子,但那绝对不会是和缪悦一样的个体。

缪悦作为记忆扦插的先驱者,真是个完美的人选,袁歌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由衷的高兴。就最后的结论而言,缪悦没什么可失去的,她本来就不在袁歌构筑的属于未来的蓝图中。

“是的,缪悦她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这并不是件坏事呀。”说到这里,袁歌竟露出了惬意的微笑,“她不会经历事业的起起落落,不会奔赴她和小傅这场甜蜜而残酷的有.期.徒.刑。这个世界对大部分人都谈不上温柔,我只是替她解了套而已。”

心,无可遏制地急坠。

她,看到了那个如师长般仁厚宽容的人......

眼中的温度正急速流失,取而代之的是决绝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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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练,星斗灿烂。

回了自己住处的厉雪融遥望着窗外的景致,心中乱作一团。

固然,她无法撼动袁教授的决心,但她也不想缪悦一家人在袁教授偏执的轮回中受到伤害。

她想了很久,给缪悦送出信息:

——悦悦,再考虑一下记忆扦插的事吧。这项技术仍有风险,尤其在你之前没有受试者。

意料之外地,消息秒回,几乎发出去的前脚和收回来的后脚挨在了一起:

——厉阿姨,记忆扦插还没有发表吧?

厉雪融觉得两人似乎并不在同个频道上,大概是她发消息的时候,缪悦刚好也正给她发消息?

——前期发表过一些零碎的主题论文,不过这项技术本身没有面世。你还是我们团队外,第一个知晓的人。

——这样啊...那不必考虑了,我明天就来。

厉雪融盯着缪悦的信息一时缓不过神,记忆扦插发没发表过很重要么?

重要到可以让一个人如此冲动地奔赴一场前途未卜的旅程?

厉雪融觉得袁歌疯了,缪悦疯了,甚至连她自己也......

她很想把这件事的利弊逐一剖开给缪悦看,可......她终究、她终究没有办法......做出违逆袁歌的事......

她一点儿也不高尚,她是袁歌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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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5年秋末——

没有预想之中的惊心动魄,或许,那些必然发生的事真正发生时,是那样的水过无痕。

一行人踏入执行记忆扦插的实验室。

“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插进我的脑袋吧?”缪悦撇着嘴,神色倒丝毫不显慌张。

“你呀,别胡思乱想,都是隔着场波的作用,不会疼的。”袁歌借着身高优势随意一撩手,拍了拍缪悦的后脑勺。

缪悦一向讨厌被当做小孩子看待,此刻却又非常孩子气地轻哼一声。

袁歌哑然失笑,这个小家伙不知从何时起惯会摆一张扑克脸,坚称自己是熟女而不是萝莉。

这样的场景,落在厉雪融眼里格外讽刺。

躺进类似睡眠舱的装置,球形的主体投下的阴影笼罩着缪悦,将明亮色彩隔绝在外。

“很快地,就像一场梦。”袁歌慈爱的嗓音一如她一直给到缪悦的和蔼的长辈形象,“睁开眼,你就会看到四年前的世界。”

深呼吸,直到肺部被挤压得产生了痛意,此时此刻的空气也唯有此时此刻的她才能闻到。

睡眠舱的闸口即将关闭,厉雪融已然失去了袁歌的信任,至少在这件事上。

她被禁止参与这场实验的任何一步操作。

恰恰是这样的结果,让无计可施的厉雪融只能怔怔地站在一边,没有焦点的目光左摇右摆间霎时与即将启程的缪悦交汇了。

她以为她会读出担忧,或是忐忑,或是期待,或是兴奋,或是......

怎样都好,哪一种情绪都理应出现在她眼中,独独不该是......

不该是宽慰。

缪悦坚定而专注地凝视着她,眼里攒动的光芒倏然将她心中的焦灼和忧惧蒸发一尽。

她在用她的方式告诉她:“别担心,我搞得定。”

是啊,

悦悦她可是老马和缪姐的女儿。

她切切实实地存在着,她是最有权利决定这场战役胜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