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万幽州突骑攻入洛阳,王寂驾幸却非殿,后登皇帝位,新朝初立,以魏为国号。
这是他当皇帝后的第一个正旦,又逢宫中喜事,遂夜宴群臣,文武大臣,勋爵新贵都要齐聚千秋万岁殿。
宫中披红挂彩,热闹非凡,虽然这座巍峨的宫殿在金秋时节才迎来它的新主人,短短三四个月,几个重要的宫殿已经大致翻新,宫女内侍有条不紊,丝毫看不出之前破城时的乱像。
王寂以却非殿为帝居处,武安侯杨茂此刻正在殿中觐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朗朗笑声不断传至殿外,一派君臣合乐的大好景象。
杨茂走后,王寂敛了笑容,他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地掼在地上,仿佛不解恨,又砸了一物,殿内侍人皆噤若寒蝉,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帝王如此盛怒。
王寂平抑不断翻腾的怒气,缓声道:“去看西华侯入宫了没有,把他叫过来。”
内侍这才敢动起来,忙清理殿中污渍,也有人奉令赶紧去传唤西华侯,也别管进没进宫,紧要的是先把人给找到。
就是如此巧,西华侯韦明远正要来觐见陛下,人都在半道上,被一群小黄门心急火燎的拉着走。如是换了旁人,小黄门再急也不敢拉,但是韦明远生性不羁,待人谦和,是以宫中侍人也不会因一些小事惧他。
韦明远也是王寂长姐王蓉的夫婿,新上任的长公主驸马,亲小舅子当了皇帝,还是年少时一起去长安太学读书的好兄弟,韦明远那心情美得路上见一杂草都仿佛幽兰飘香,娇妻稚子,爵位功勋,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足矣!
一进殿就察觉气氛不对,小舅子皇帝虽然面色如常,但是周遭侍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人的模样一看就知风声紧。
韦明远也绷紧了皮,先前想要问的话也死死的咽进嘴里,这时候找他准是没好事儿。
虽然都是自家亲戚,兄弟关系也好得不比旁人,毕竟君臣有别,还是先见礼,然后找了一个轻松的话题做开场白,道:“今日这筵宴挺热闹啊,这场面也是许久未有过了。”毕竟这些年东征西伐,战事不休,哪有那个心情摆宴。
王寂冷笑一声,道:“怎么,你也是来催朕立后的。”
不对啊,这话题再安全不过,这也能踩到坑里?陛下这生扯硬拉的本事越来越强了,他想说的话就硬灌你嘴里,但是又不能晾着陛下,只能无奈道,“陛下也知我跟维维是表兄妹。”
“维维也是你该喊的?”
行吧,现在喊闺名的确不合适。
见韦明远不说话了,王寂更是来气,“武安侯派了好几波人去刺杀维维。”
韦明远这次是真的惊到了,赶紧道:“表妹无事吧?这老匹夫他还真敢啊。”继而怒道,“我看他是要反啊。”
王寂斜睨他一眼,韦明远继续:“表妹吉人自有天相,又有陛下倾心护佑,定是无事,这去舞阴接人是陛下亲自安排的章程,这老匹夫怎么斗得过您啊。”然后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句:“真的无事?”
王寂嗯了一句,算了应了他。
韦明远虽然表面唱作俱佳,关于立后之事,其实还真不敢随意搭话,谁都知道武安侯一派天天催着陛下立后立太子,陛下烦得不行。
“维维今夜就要到了。”王寂说完,又看向韦明远。
“那祝陛下跟表妹夫妇团聚,早生贵子。”韦明远迟疑道。
王寂闭眸,忍无可忍将茶盏砸到西华侯面前,喝道:“滚吧。”
韦明远赶紧爬起来脚底抹油,边退边说:“陛下息怒,陛下等会还要升殿会集文武,别让微臣搅了您的兴致。”
这韦明远滑得跟泥鳅似的,当年拍着胸脯作保的豪言如今装作全忘了,留他一人面对即将到来之人。
王寂翻了翻案上的奏表,开篇都是某某谏曰,内容都一个样,您该立后了,人都给您选好了,赶紧昭告天下吧。他把这堆奏表全部扫到一边,专注处理来年开春的农桑事宜。
良久,王寂抬起头来,冷道:“你在那扭麻花呢?”
中常侍李宣赶紧过来,赔笑道:“陛下,群臣都等着您呢。”
王寂冷嗤一声,“看来都比我闲。”李宣心想,得,谁敢比您晚呐。
大雪迫而急的降下,风狂雪乱,王寂驻足看了一会,径直走进风雪里,李宣带着侍人在后面急急的追赶。
进了千秋万岁殿东厢房,王寂已是眉目染雪,风霜满头,他让内侍服侍更衣。
王寂虽是以武力夺取天下,身经百战,偶尔还露出一丝草莽气,但曾在长安太学读过书,温文尔雅,风流倜傥,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少年时唇红齿白美姿仪,二十八登上帝位,威仪日隆,更显龙章凤姿,虽说颜色好,但也叫人生畏。梳洗完毕,闭目养了一会神,换了一套玄色天子常服,着通天冠,去了筵宴方向。
本来在却非殿筵宴更合适,但王寂拒了,生生在风雪里走这一遭。
天子升殿,文武官依次而入,行赞拜大礼,大乐奏起,群臣向皇帝敬酒,王寂饮罢,群臣再行礼就坐。
群臣都还未坐稳,就有马前卒出列拜道:“天降我主,马踏山河定江山,我等才有幸被赐这太平宴。”王寂看这马前卒又说马踏山河,整个觉得他就是一匹骟马吱吱哇哇,把酒樽直接放到案上听其废话。
此人正是武安侯杨茂麾下的大将吴平,人如其名,平平无奇,但是马屁功夫却如火纯青。他举着酒樽在那一通吹圣皇圣主,王寂只垂眸听着,食指轻轻的敲击几案,场面一度极其尴尬。
杨茂真是听不下去了,给旁边坐着的心腹黎安再使一眼色,黎安只得端着酒樽遥祝,道:“陛下功业大成,月余前又喜获麟儿,何不趁此良辰吉日也让殿下见见在座诸位?”
王寂笑了,挑眉道,“你想见大郎?”
黎安正欲答复,王寂打断他,遥遥点了一下杨茂,笑道,“你走武安侯的门路不就得偿所愿了?”
杨茂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这王寂真是太不给他面子了,大殿之上就讥讽于他,但身处人下,他不得不屈身告罪。
王寂话锋一转,“这天实是太冷,成人尚且难以抵挡,何况一个刚满月的小儿,抱来抱去也是折腾他,武安侯你说是不是?”
武安侯只能说以皇子康健为要,他没有这个意思诸如此类。
王寂笑了,向武安侯的方向举杯,朗声道:“朕与舅丈同喜。”
群臣也有眼色,一起举杯祝道,“恭喜陛下,恭喜武安侯。”
杨茂一扫先前不快,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矜持的举杯回敬各位同僚。
丝竹鼓乐声响起,舞姬身姿妖娆,大殿众人的注意力又拉回到眼前,反正殿上多数人对谁为后,谁当太子是没那么要紧,天下未定,各地并不太平,再则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何必急于一时。
韦明远跟三五好友迅速交换了眼神,稍安勿动,只饮酒不做他事。
大殿上,武安侯一时风头无两。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王寂也有一些微醺。此时,一小黄门在李宣耳旁低语几句,李宣神色未变,只是步子迈得略急了一点,凑到王寂耳边回禀。王寂听罢,眸色清亮,唇角一勾,哪还有一丝醉酒的样子,他霍地一下站起身来,直接从几案左侧离开了。
群臣惊讶地望向空空如也的御座,李宣微笑道:“陛下不胜酒力歇息去了,让诸位大人畅饮,不必拘着。”他也不跟去,就侍立于御座旁看群臣饮酒作乐。
***
樊登拿着玄铁令架着马车直入宫门,然后请管维下车更换步辇,一群宫女早就等候在旁。
自此,樊登才是真正的放下心,这趟差事总算没有出错,陛下特许他不用再进殿参加夜宴,直接回府跟兄弟们一起过正旦。
管维很快被安置到后殿东厢房,两名长相秀美的宫女围了上来要给她解衣,吓得管维直往后退。左侧这名宫女名叫碧罗,见管维不愿也不敢勉强,含笑道,“主人可是饿了,婢子们先摆膳,可否?”
管维其实不饿,只是初入陌生地界,唯一熟悉的谨娘又被一名宫女给请走,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来缓解这份坐卧不安,遂同意摆膳。
端上来的膳食并不多,五六碟,但每样俱是她爱吃的,还有一盘水饺,圆嘟嘟的很是可爱。看着这些熟悉的膳食,她没有举箸,片刻后听到殿外步音杂乱,大门被宫女打开,冷风灌入,管维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只见那人身着秋白色常服,头戴白玉冠,长身玉立,俊美的眉眼染了些许霜雪,但是眸中笑意暖若春阳,他从漫天风雪中走入,管维不由得屏气凝神,静静的看着他。王寂将兜帽大氅扔给身边宫女,随意的拍了下身上的风雪,眉头舒展,面带笑意朝管维走来。
管维只略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垂首敛眸,对着王寂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大礼,“拜见陛下。”
如此恭顺,如此疏冷,王寂脸上的笑意淡了,步子也也缓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应该说,免礼或者不必拘礼,然后将人扶起来。可有些情状,平时可随手为之,此时却艰难。
物是人非,王寂不禁心中涩然。
作者有话要说:王寂独走风雪那段其实是想到了管维,不过我没给心里活动,管维这趟回京之路,的确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