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开场后,武安侯之妻孙氏也进了后宫。孙氏在熏炉旁略站了站,去了身上的寒气,才随着宫女去了内室,里间坐着一美貌女子,年龄不大,约莫十八九岁,姿容姝丽,鹅蛋脸儿,娥眉蹙起,神色漠然,带着些许病容和倦意,眼皮也是红彤彤的,冰冷道:“舅母这次又有何事告知我?索性一股脑让外甥女都知晓了吧,免得被人瞒得死死的,嫁了人,生了子都不知道自己的郎君是何人。”
“听说你又跟陛下闹别扭了,他来看你,你也避而不见。”孙氏走到姜合光身边坐下。
“又是哪里来的耳报神?既然如此忠心,何不随着舅母回武安侯府去,何必留在我身边大材小用。”殿内宫人立时跪了一地。
孙氏今次真有急事,懒得绕弯子,她并不屏退左右,也不担心露了风声出去,直截了当道,“那个女人进宫了,被一群人迎着去了却非殿。”却非殿,那可是皇帝住的宫殿,那王寂到底要干什么,立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为后吗?
姜合光听得身子一晃,眼眸中泪光点点,神情凄楚。“舅父以前什么事情都瞒着我,现在为何事事都让舅母来说。”
孙氏听她所言,也有些愧疚。当年,王寂在幽州白手起家拉起一只队伍,别的势力怎容他做大,自然要派兵来打,怎料王寂料事如神,运筹帷幄,地盘更为扩张。当时,杨茂号称拥兵十万余,但战力稀松平常。冀州军来剿王寂,杨茂所在部刚好拦其退路,王寂被夹在其中已成鱼死网破之势,必然要择他这一方突围出去。杨茂心知幽州军被王寂练得如臂使指,素来骁勇善战,不敢心存侥幸,与其跟王寂拼个两败俱伤,让冀州军占了便宜,不如联姻共谋天下。
杨茂给王寂即刻去了一封书信,本以为秦晋之好水到渠成,哪知王寂却拒了,说自己已有妻室不会再娶。杨茂怒极,这完全推诿之词,别说有妻室,就是有亲妈都得换一个新的,况一女子。他断定王寂别有图谋,肯定是想先灭自己补充耗损,既然非打不可,那只能先投到冀州军那边去,两边同时出击让他首尾不能兼顾。
杨茂这边正厉兵秣马的给自己找第二个下家,哪知王寂却突然应下了婚事,由此,两家联姻共同对付冀州军。
那王寂是个狠人,将计就计让杨茂佯作投了冀州军,设下埋伏让其大败而归,冀州军头领陈肃以赏邑十万户悬赏王寂头颅,只第二年,就被王寂攻破了邯郸,陈肃兵败逃窜,途中被杀。自此,幽州,冀州两州之地皆在王寂之手,后又攻下洛阳,拿下大半个豫州。
这一切姜合光自然是不知晓,成亲前杨茂没有告知她王寂曾说过自己已有妻室,而成亲后王寂也从未再提。姜合光只知道自己嫁了一个丰神俊朗温柔体贴的夫婿,直到一个多月前偶然得知真相,舅母告知她,王寂准备接回发妻,她惊闻此事提前产子。
因是早产,孩子也生得艰难,生下来的时候,小小的一团,可怜巴巴的。她知王寂就在窗外,她却咬牙不肯露一丝哭喊,嘴唇都被咬得鲜血淋漓。稳婆见她如此倔强,根本不敢隐瞒,只能去报给陛下请示。
王寂默默地听着产房内的惨烈情状,眉头紧皱,怒不可遏,只能强行压制,周围的人更是畏惧埋头,他最后看了一眼产房,转头离开。
一人行至转角处,他驻足良久,终于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喊,此时风雪甚大,内侍欲给他撑伞遮雪均被大力挡开,直到婴儿的啼哭划破长夜,奴婢来报母子均安,王寂这才放心下来,慢慢的踱步回却非殿。
这是她的寝宫,那夜发生了何事,姜合光事后自然知晓。次日,王寂再来探她,姜合光依然托病不见,王寂也没有勉强,看了会孩子就走了。从那刻起,直到今时,她与王寂一面未见。
“难道你要与陛下一辈子不复相见吗?”孙氏恨铁不成钢道,“这不是硬生生的把夫婿往外推,去便宜旁人,有你后悔的那一日。”
见姜合光油盐不进的样子,孙氏没法,还是得劝:“你看大郎多可怜,本应热闹尊贵的满月宴,就因为你这个不顾念他的娘,才在长秋宫内冷冷清清的过。你自己也就罢了,难道也不管大郎?”
姜合光看着襁褓中的婴孩,心如刀割。
孙氏见她神情有些松动,继续添柴加火,“你觉得大郎也是陛下的儿子,陛下自然不会不管他,你也不想想,陛下以后难道只有这一个儿子吗?妮妮,你醒一醒,大郎可是陛下长子,你误了自己,别误了他。”
姜合光怜爱又痛苦的眼神从稚嫩的小脸移向孙氏,含泪道,“舅母要我如何?”
孙氏还真被问住了,总不能说先笼络住王寂,再治死那个村妇。
姜合光瞧着孙氏的神情,惊疑不定,颤声问,“舅父他…他没有做什么事吧?”
孙氏也是为这个事情进宫的,只得俯身在姜合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还未完,姜合光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贴身宫女绿伊赶紧稳住她。
此时,她方寸大乱,脑内只回响一个声音:陛下知晓否?陛下知晓否?陛下知晓否?其回音不断,似乎在质问于她。
姜合光惨白的脸色也把孙氏唬了一跳,不禁内心埋怨:这孩子真是经不住事儿。但他们也是怕了,之前没有告诉她王寂成过亲这事儿,让姜合光闹成这个样子,这人都被接到眼皮子底下了,绕是绕不开了。总得让姜合光先心中有数,免得着了那女人的道。
孙氏给她拍背,被姜合光扭开了身,眼眸直视孙氏,一字一句的说道,“不管舅父还想做什么,立刻停下,否则就是逼外甥女去死。”她喘了一口气,又道,“舅父舅母俱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长辈们最清楚不过,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们一定知晓。”
“放心,这话,我一定带给你舅父。”孙氏也做了保证。
一时间,二人又沉默了下来。
孙氏打量了殿内各种摆设,无一不精,对姜合光说道,“这长秋宫历来是皇后居所,果然精美。”
姜合光抿唇不语,心道,也就是她先到先得罢了。
“你母亲早逝,你从小在我们跟前长大,那般小的一个人儿就那么乖巧懂事又聪明伶俐,我与你舅父没有女儿,把你当亲生的一般,还会害你不成。”孙氏动之以情,“如珠似玉养大的孩子,自然要为你找一个能配得上你的夫婿,你看看如今,你舅父可有选错?”
姜合光欲言,孙氏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虽然成过亲,但是他先娶的那女人出身乡野,如何能与你比?论出身,你尊贵她卑贱,论容貌,那些奴婢也瞧见过真人,不过如此,论贤德论情分,这两年,都是你跟在陛下身边服侍他,尽妻子之责,陛下与那人三年未见,未必多看重。”
听到这些话,姜合光是一概不信,她先前只伤心王寂居然娶过亲,置她于何地,内心气他。至于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她从未想过。如今仔细听来,舅父居然派了许多人去杀她,既然这么多年没有管过此人,为何这个时候偏偏又要动手了?只能是陛下看重让舅父感到了危机。姜合光不禁想到,成亲后,王寂待她好,到底是喜欢她,还是为了…麻痹舅父,她心中甚是不安。
宫宴结束,孙氏也早已经走了,姜合光环抱双膝,不禁想到,他此时在做什么?
***
王寂与管维用完膳食,奴婢进来撤下碗碟,等人都退下后,二人这才开始叙话。
“来的路上很冷吧?”风雪中赶路,一定吃了很大的苦头。用膳的时候,王寂的眸光一直在管维脸上流连,跟三年前相比,她瘦了许多,褪去了所有的稚嫩与青涩。
管维敛眸,缓声道,“还好。”
王寂心知她还拘束着,也不知道如何说起,他并不善于处理这种情况,只能相对无言。
管维饭饱有些犯困,只能强打精神听着沙漏声。
王寂看出来了,只好重起话头,“路上怕不怕?”
管维心中一突,抬起头来,神情很认真,“护送的人很妥帖,并未感到不便。”
王寂明显被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搞愣了,从他进门开始,维维不是按礼纳拜,就是垂首敛眸,比宫中之人还礼仪全乎,这还是头一遭,她抬头看他,与他眸光相碰,王寂不禁笑了。他高兴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明日让人好好赏他们。”又低头柔声问管维,“好不好?”
管维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心里有些慌,只得呐呐答一个好。
王寂离她只有半臂距离,整个人笼罩在他的气息中无所适从,明明曾经那么亲密,如今却恍如隔世,仿佛两个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管维见他一直不走,终于忍不住问,“陛下明日还要视朝吧?”
王寂又笑,“不会,朕也得休沐。”
管维不懂这些规矩,她只想知道王寂什么时候可以走。
王寂看她实是很不自在,只得依她,“今日宫中摆宴,我也累了,先去歇息了。”也不即刻就走,就这么看着她。
管维疑惑他为何还不走,突然想明白,心中一个激灵,正要行礼恭送。
王寂扶住她的身子,粗糙的手指从她的臂上慢慢的挪开,“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王寂走后,管维才从碧罗口中得知,这里是陛下的寝殿,她这是把主家给赶走了?管维心中很是懊恼。
梳洗完毕后,哪怕再困,身下的龙床上犹如烙铁般贴着她清瘦的脊背,一夜无眠,睁眼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姜合光风雪夜产子,不光王寂记住了,还会影响后面的剧情。